《圣米歇尔的审判》凤小仪

37、圣物

　　辛巴眯起眼睛，一脸怀疑。

　　金牙：“不相信？”

　　辛巴：“谁会相信这种故事？一个在重刑监狱里关了十多年的囚犯，竟然拥有许多高贵美丽的情人。”听起来像丹德里恩写的艳俗小说。

　　“确实。”金牙感叹，“这正是骗子卡迪夫的不可思议之处。”

　　说着，两人经过看门人，来到满目青翠的幽静回廊。中央的草坪上已经建起一座玻璃匣子般精巧的温室，里面栽种着争奇斗艳的亚热带兰花，馥郁香气在风中浮动。

　　林恩正在温室里忙碌。不知是不是光线原因，他的脸色更显苍白，像发着幽光的蝴蝶，在色彩浓郁的兰花之间游荡。

　　辛巴经过时远远看了看，不欲打扰。刚进奇迹楼，林恩却自身后追来。

　　“辛巴先生。”

　　他裤脚和双手沾满花泥，有些无措地站在那里。

　　“日安，林恩。我看到兰花温室了，很漂亮。”

　　林恩短促地勾了勾嘴角，目光从辛巴移向金牙，又低头看向自己泥泞的鞋子。

　　“辛巴先生，你……有没有什么事，我可以帮你？”

　　这话说得没头没脑。辛巴反应了一会儿，意识到昨天他被一帮狱警押往奇迹楼时，被林恩看见了。也许他以为自己碰到了什么麻烦。

　　——确实碰到了麻烦，却不是林恩能解决的。

　　辛巴拿大拇指比了比金牙。“我现在是金牙大人的助手，足够在圣米歇尔狱横着走了，哪有要帮忙的。”

　　金牙在旁嗤笑。

　　林恩看着他，表情认真。“任何事情都可以。”

　　他是个敏感的人，也许多少察觉到了什么。辛巴收起玩笑的语调。

　　“那么，等你忙完了，代我去医务室看看阿兰吧。”

　　“阿兰？”

　　“1421号，一个金发的年轻人。已经昏睡了好几天。”

　　林恩很郑重地点头。“我会好好照顾他的。”

　　“哎，别，先忙你自己的。”

　　“温室已经建好了，我现在有很多空闲。”

　　“那就……拜托你啦？”

　　林恩笑着点点头。难得的，这个笑容不怯懦也不谄媚，干净得像初冬新雪。

　　金牙盯着林恩离去的背影。

　　“操，他不会看上你了吧？”

　　辛巴嫌弃不已。“快把你脑袋里的龌龊玩意儿倒一倒。”

　　“难道是什么雏鸟情结？”金牙一路琢磨着，两人已经来到典狱长的居所。

　　……

　　莫瑟夫站在落地镜前，一位贴身仆人正帮他调整领结。

　　他的装扮比平时更加浮夸：礼服口袋里伸出折成花形的丝绸方巾，蓝宝石胸针在襟前闪闪发亮，与镶嵌着蓝色方钠石的手仗相互呼应。下身则是马裤和擦得油亮的皮靴，辛巴清楚地在那靴子上照见了自己的影子。

　　莫瑟夫匆忙道：“啊，朋友，原谅我现在没空招待你。今晚是侯爵之子的订婚宴，出席者都是达官显贵，我万万不能迟到。”

　　辛巴：“不耽误您时间。我是来请求许可，见费尔南一面的。”

　　“费尔南……”莫瑟夫戴上黑绸高礼帽，犹豫地从镜子里看了辛巴一眼，将自己的仆人支开了。“山姆，帮我找找那枚蓝宝石尾戒。”

　　费尔南写给主教的信中坦白了一切，包括圣遗物丢失之事。既然那封信落到了莫瑟夫手上，他自然也知道了一切。

　　“为了寻找蜘蛛，我需要向费尔南确认圣遗物的下落。”辛巴顿了顿，笑眯眯地问：“您没把他怎么样吧？”

　　莫瑟夫被他的提问吓了一跳，眼神既慌乱又可怜，连忙说：“没有，当然没有，他好端端的，住在一间舒适的套间里，只不过房门是锁上的……好吧，你去看看吧，我这儿有钥匙。”

　　他着急忙慌地跑到办公桌前翻找，很快举着钥匙走来，金牙体贴地上前接过，顺势将怀中的木匣奉上。“大人，这是卡迪夫托我转交的。”

　　“他倒是消息灵通……”莫瑟夫辨认出刻在木匣上的浅浅的名字，蓦然睁大眼睛。

　　仆人捧着戒指走来，有意接过匣子。“不，这个我亲自保管。”莫瑟夫把匣子抱在胸前，腾出一只手，好让仆人帮他把闪亮的蓝宝石戒指戴在白白胖胖的手指上。

　　辛巴与金牙告辞离开，心想：这位“阿丽尔”，身份似乎非同一般。

　　两人来到软禁费尔南的套房门口，有一名警卫负责看守。

　　金牙打了个招呼，取出钥匙，打开了房门。

　　如莫瑟夫所说，这是一间相当舒适的套房，虽然不像莫瑟夫本人的住所那般富丽堂皇，但胜在温馨雅致。桌子上摆着不少书，费尔南手里正拿着一本，听到门口的响动，他望过来。

　　辛巴朝他微笑。“费尔南先生。”

　　短短几天，费尔南竟消瘦憔悴了不少，瞧见来人，惊诧道：“辛巴！难道你也被……”

　　辛巴忙说：“莫瑟夫大人给我派来一位优秀的搭档，喏，想必你也很熟悉。现在我们一同追查蜘蛛，有些问题需要向你确认。”

　　金牙已经一屁股陷进沙发里，大大咧咧道：“费尔南老兄，你也别太郁闷啦。瞧瞧，这可是大老爷住的地方，你就当做度假不好吗？”

　　费尔南面色忧郁，勉强朝他笑了笑。

　　“我来是为了圣遗物之事。”辛巴说，“蜘蛛在字条中承诺‘约定既成，圣遗物终会回归’……”

　　费尔南消沉的目光霍然发烫。“难道——圣物已经现世？”

　　辛巴摇头。“看来我们的想法一样——蜘蛛不会将圣遗物简单地放归原处，而是要制造一场‘圣物现世’的神迹。然而，他似乎打算暂时蛰伏，或在暗中酝酿着什么，到现在为止，还毫无迹象。”

　　这些天来，费尔南一直被酒窖中的景象占据心神，此刻对圣物的担忧又重新浮上心头，他不堪重负般垂下头颅，脸埋在细瘦的手指间。

　　“如果……蜘蛛打算食言呢？”

　　“我倾向于他在等待合适的时机。”

　　“合适的时机？”

　　“比如说，下一次审判。”

　　“什、什么？！”

　　“圣遗物一定被蜘蛛藏匿在圣米歇尔堡某处，如果能找到它们，也许就能找到蜘蛛。费尔南先生，你曾经花了漫长的时间寻找和守护圣遗物，也许可以给我们一些建议？”

　　费尔南苦笑。“实际上，圣物遗失后，我费尽心思到处搜寻，却一无所获。”

　　金牙忍不住插嘴：“费尔南，我看你也不像守财奴，既然早就找到了那两样宝贝，怎么不大大方方拿出来？现在可好，便宜了蜘蛛。”

　　费尔南怅然道：“我毕生心愿，便是光复曾经的海上朝圣地——圣米歇尔修道院。在上层决议关闭监狱、恢复修道院之前，我若拿出圣遗物，只会成为其他大教堂的珍藏。”

　　金牙听了，大摇其头。“老兄，你这是痴心妄想。关闭圣米歇尔监狱，那些犯人怎么办？我们这些当差的又怎么办？再说，修缮修道院得老大一笔款子，钱从哪儿来？依我看，世上的修道院、大教堂建得够多了，杀人抢劫犯却没见少。对于维护善良民众的安稳生活，一所重刑监狱可比一所修道院管用得多。”

　　“可神圣之地不该沦为牢狱。”费尔南忍不住辩驳，“这座海上堡垒建造之初，就是人们给大天使圣米歇尔的献礼。它曾辉煌了数百年，你能想象吗，有多少朝圣者跋山涉水而来，只为一睹神的荣光。”

　　“在你心里，神的荣光比人重要喽。”金牙不屑道。

　　费尔南闻言一怔。

　　辛巴咳嗽了两声，将话题拉回来：“眼下最要紧的是寻找圣遗物的下落。费尔南先生，可以请你描述下圣遗物的外观吗？”

　　费尔南缓缓从内袋取出一张柔软的羊皮纸，递过来，金牙也凑上去。上面是费尔南绘制的圣物图像。

　　费尔南：“大天使手中有两件圣物：右手宝剑，左手天平。宝剑全长92厘米，剑鞘镶嵌红丝绒与黄金镂雕，刃长73厘米，以软钢打造，上面蚀刻着圣米歇尔的圣名与圣像。天平的秤杆长60厘米，带有金链与金碗，饰有多种宝石。”

　　金牙咂舌道：“乖乖，这俩宝贝价值连城啊！”

　　辛巴思忖道：“它们外形醒目，尺寸也不小，会被蜘蛛藏在哪儿……”

　　圣米歇尔监狱就那么点儿大，最难搜索的就是年代久远、错综复杂的地下室，好在被费尔南排除了。他说：“我对地下室比较熟悉，翻遍了所有可能藏匿圣遗物的角落，都没有发现。”

　　金牙补充：“石楼也不可能，里头都是牢房，定期检查违禁品，藏不了大件儿。倒是奇迹楼、狱警宿舍这两处，房间多，箱箱柜柜也多，真有点难说。不如先从奇迹楼开始排查。”

　　辛巴点头赞成。计议已定，两人辞别费尔南。

　　金牙风风火火地走在前头，费尔南来到辛巴身边，轻声道了句“抱歉。”

　　“那天我彻夜难眠，一闭上眼，就看见那些骸骨，于是头脑发热地给皮埃尔主教写信……”

　　他没有听从劝告，贸然向主教写信揭露“地狱酒窖”一事，结果信件被莫瑟夫截获，自身遭到软禁，也连累了辛巴。

　　辛巴只是向他笑笑，表示宽心。

　　费尔南在门口停步，问：“阿兰还好吗？”

　　“还没醒，”辛巴站在门外答道，“不过放心吧，有人照料他。”

　　费尔南便呆呆站着，门已被关上一半，他说了什么，嘴唇嚅动，低切难辨。

　　这边，金牙利落地关门、上锁，将钥匙收好，见辛巴仍未收回望向费尔南的目光。

　　金牙：“怎地？”

　　辛巴看他。“刚刚他说，‘金牙说的对。’”

　　金牙扬了扬下巴。“那是，我一向比旁人透彻。人得现实点儿嘛——费尔南没钱没权，想光复修道院？做梦！”

　　辛巴却觉得，费尔南呢喃的不是这个。

　　而是，他守候二十年的痴心、苦行僧般厚重沉郁的信仰，忽然被一句轻飘飘的话刺透：

　　“在你心里，神的荣光比人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