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米歇尔的审判》凤小仪

36、情人

　　从耗子的牢房出来后，辛巴径直回到了自己的牢房。金牙明显松了口气——今天的盯梢任务结束了。

　　桌上已经摆好食篮，内容丰盛。辛巴取出餐盘和酒杯，摆好食物，一抬头，见金牙还杵在门口。

　　“一起吃啊，份量够两人的。”

　　金牙的肚子发出响亮的应答，人却站着没动，他朝辛巴露出金灿灿的笑容，油腻地唤道：“亲爱的搭档。”

　　真是令人不安的开场白。

　　“你已经被蜘蛛发现身份，处境危险，继续在深夜独自外出可不明智。”金牙勾勾手指，“以免你一时冲动，还是把钥匙还回来吧。”

　　哦。看来莫瑟夫打算假戏真做，把他当做囚犯来看管了。

　　辛巴将培根和乳酪夹在面包里，凶狠咬了一大口。“如果我不想给呢？”

　　“我会很为难。”金牙装模作样地叹气，“还得找一把新锁换上，怪麻烦的。”

　　辛巴冷笑一声，掏出钥匙抛给他。“替我谢谢莫瑟夫先生的‘好意’。”

　　金牙在门口试了试钥匙，顺手落了锁，朝辛巴咧嘴一笑，跑了。

　　辛巴愤愤地从食篮里取出酒瓶，忽然发现底下藏着以油纸包裹的厚厚一叠。他掀开一角，见是整齐簇新的钞票，数额远远超过约定的委托金。

　　一手大棒，一手胡萝卜，莫瑟夫在笼络人心方面倒是颇具才能，怪不得能从男仆爬上一狱之长的位置。不过，还是太小瞧自己了。

　　辛巴一哂。第一，他虽然被账单追得满世界跑，但从不挣昧良心的钱；第二，即便被锁在牢房里，他也有法子向外传递消息。

　　他慢条斯理地享用起晚餐。餐毕，倒了一大杯酒，坐在窗边慢慢啜饮。外面潮水已经涨高，在月亮的牵引下一波波地涌向圣马洛湾海岸。

　　喝到微醺，他将瓶中剩酒倒在窗外，翻开笔记本，在空白页写道：

　　“幸运的朋友，请允许我权且称呼您为‘赫尔墨斯先生’。
　　“赫尔墨斯先生，这20法郎是您的了！如果您能抢在其他竞争者之前，将以下信息拍电报发至……”他抄下丹德里恩的电报地址，“一周后即可前往雷恩邮局领取200法郎现金。”

　　下面是一段看似乱七八糟的字母，最后一句则是明文：“收到电报后，请即刻邮寄200法郎现金到雷恩邮局，给赫尔墨斯先生，作为这位好心信使的报酬。”

　　他将这页撕下，和20法郎钞票卷在一起塞进酒瓶，然后将瓶口塞紧，伸出栅栏，用力抛入海中，让潮水把它推向一公里外的海岸。

　　辛巴拿起另一瓶酒，那是与晚餐一起送来的莫瑟夫的私藏好酒。他打开瓶塞闻了闻，给自己斟了满满一杯，才心痛地将酒倒空。如法炮制，塞入纸条和现金，只是将上一张纸条的“赫尔墨斯先生”改成了“赫拉克勒斯先生”。

　　明天得到新酒瓶后，还会有赫菲斯托斯、帕尔修斯……总之宙斯的这些儿子之中，总会有一个得到那200法郎的。

　　字条上无法辨识的信息只是将字母简单移位得到的密文，对于了解这种加密方式的人来说，破译起来十分便捷。

　　解密后是这样一则短消息：委托人翻脸，暂时无法脱身，通信受监视。散布消息：大天使显灵降下审判，圣遗物即将现世。

　　完事儿，辛巴靠在椅背上，得意地翘起二郎腿。

　　没有人不喜欢奇观异闻。附近村镇已经开始流传“圣米歇尔的审判”的故事，正如他曾在酒馆听到老乔治讲述戈蒂埃的故事一样。

　　而他亲爱的代理人，杂志主编、不知名小说家、无名记者、三流报刊撰稿之□□德里恩先生，可以利用小报和杂志，把这些半真半假的传说炒得火热，将全省甚至全国的目光吸引到小小的圣米歇尔山上来。

　　蜘蛛承诺“圣遗物终会回归”，以其张扬作风，肯定不会简单地将圣遗物放回原处，而是精心设计圣物降世的震撼场面。届时，“预言”成真，更有大批记者、修士、信徒向圣米歇尔山涌来，辛巴才有充分机会揭发“地狱酒窖”之事，并从监狱脱身。

　　除此之外，圣遗物现世的预言无疑会引来教会方面的关注，也间接保证了费尔南的安全。

　　他咽下最后一口酒，望着月光下的海面，在渐渐浮起的醉意中将念头转向蜘蛛——那个真正让人头疼的家伙。

　　“审判仍未结束”，却不知何时休止。圣米歇尔监狱塞满了恶贯满盈的罪犯，难道他要审判至最后一人？

　　鬣狗、毒牙……下一个审判对象，又会是谁？

　　那个晚上，蜘蛛又为何出现在红房子里？

　　微醺的头脑蓦然清醒，像吞下一大口薄荷脑。辛巴捏紧酒杯，坐直了身子。他想到了最后两个问题的答案。

　　鬣狗是瘟神的“爱犬”，毒牙是瘟神的仆人，他们的死，他们异常惨烈的死状，恰好构成了下一场审判的一个环节。

　　下一个审判对象是，瘟神。

　　而蜘蛛潜入红房子，正是为此！

　　……

　　第二天清早，辛巴被走廊的动静吵醒，摸黑穿好衣服，来到门口。

　　“起床、起床、起床啦猪猡们！！”

　　透过铁栅，只见大块头雷欧一边高声呼喝，一边挥舞着棒子在牢门上敲打，发出可怕的噪声。

　　辛巴打了个哈欠。这个点钟，这么活力四射，他很是佩服雷欧。另外几名狱警正倚着墙壁哈欠连天，盯着同样萎靡的囚犯们在走廊列队，准备上工。

　　代替费尔南给牢房开门的，是个有些驼背的老头。他已经带着一大串钥匙来到辛巴门外。

　　雷欧那边催促：“老头儿，动作快点儿！”

　　驼背老头在钥匙串里稀里哗啦地翻找了一通，咒骂起来，嚷道：“怎么搞的？根本没有这间牢房的钥匙！”

　　雷欧闻言，迈着大八字步走过来，隔着铁栅对上了辛巴的目光。

　　“哼，这个不用开。”他对着驼背老头和其他狱警高声宣布：“典狱长大人有令：从今天起， 1422号分配给金牙做助手，由金牙全权负责。”

　　走廊上众多狱警、囚犯顿时投来目光，窃窃私语：“就是猫眼……”“……啥来头？”

　　辛巴回看过去，大大方方地朝众人一笑，索性躺回床上，睡起了回笼觉。

　　……

　　两个多小时后，金牙才晃悠过来，嘴里叼着面包，手中提着食篮。

　　“搭档，有没有闻到这迷人的香味？”他开锁进来，大喇喇地在唯一的椅子上坐下。“现烤的肉桂卷，滋味绝美！典狱长大人特地让厨子给你做的。”

　　辛巴顶着一头乱发纳闷，莫瑟夫怎么知道他爱吃这个？难道是丹德里恩……

　　辛巴震惊——他还真是什么都写啊！！

　　侦探自认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硬汉，唯有一样东西，光是想想就头皮发麻。

　　《丹德里恩惊奇杂志》！辛巴畏之，如吸血鬼畏惧大蒜。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从金牙手中夺走牛奶瓶，揣进怀里，凉飕飕地啃起了肉桂卷。

　　吃罢早餐，金牙期待地问：“搭档，今天啥安排？”

　　辛巴瞅了他一眼，金牙似乎挺喜欢跟着他查案。

　　“去见两个人。第一个是阿兰·杜布瓦，只有他直接接触过蜘蛛。”

　　“哦，那个蓝眼珠的小子。另一个呢？”

　　“费尔南。”

　　金牙嘶了一声，为难起来。“这个得请示莫瑟夫大人啊。”他看了眼时间，“大人上午要出门，明后天才回来。要见他得赶紧了。”

　　“出什么门？”往外走时，辛巴问道。

　　“社交晚宴、舞会之类的，大人经常收到这种邀请。”

　　辛巴十分意外。圣米歇尔狱恶名远扬，莫瑟夫又没有贵族头衔，怎么勾搭进上层交际圈的？

　　金牙从他脸上看出端倪，神神秘秘道：“别看莫瑟夫大人……咳，那些高贵的夫人，都对他青眼有加呢。”

　　辛巴更加意外了！

　　金牙见侦探大惑不解，顿时得意起来。“唉，你在这儿待久了，就知道怎么一回事了。”

　　“那么我情愿不知道。”

　　侦探巴不得收拾完烂摊子，赶紧走人。

　　他们赶到医务室看了看，阿兰依旧昏睡，而且无人照料。

　　辛巴将牛奶瓶放在床头，因为赶着去见莫瑟夫，只好先把人撂在这儿。

　　“医生来过了吗？”他问金牙。

　　“周五……明天上午来。啧，我瞧他没什么事儿，就是自个儿不想醒。看医生没用，拉起来胖揍一顿，保管起效。”

　　病床上，阿兰面容浮肿，双眼紧闭。曾经麦浪般的金发黯淡如枯草，一缕缕蜷在脸侧。

　　金牙凑近瞅了瞅，感慨道：“他现在这副模样，倒有点儿像毒牙了。”他琢磨了下，又感慨：“毒牙老喜欢折腾金发的小子，难道就是为了让他们变得像自个儿一样？够变态的。”

　　“赶紧走吧。”辛巴说。

　　他们从北侧门进入大教堂。里面一股腥骚酸臭，纺织机嘈嘈切切的噪音里夹杂着此起彼伏的咳嗽声。

　　正要从南侧门穿出时，却见一人迎面走来，对金牙说：“日安，长官。您要去见莫瑟夫先生么？”又朝辛巴微笑致意。

　　竟是位熟人——骗子卡迪夫。他意态悠然，气质卓绝，嘴角带着细细的笑纹，眼睛深邃迷人。囚衣之下是款式简洁、质地精良的衬衣，浑身散发着与此地格格不入的高级古龙水的香氛。

　　辛巴回以微笑，目光落在对方怀抱的木匣上。匣子边角处浅浅地刻着一个名字：阿丽尔。

　　“嘿嘿，正是。”金牙应道，看起来跟卡迪夫关系不错。

　　或者不如说，卡迪夫跟所有狱警关系都很好。辛巴二人走来时，他正跟一伙狱警说笑，被众星捧月般围在中间。

　　“可否麻烦您把这个转交给莫瑟夫先生？”卡迪夫将一盒雪茄放在匣子上，一起递给金牙。

　　“这又是给哪位夫人的？”金牙把雪茄盒塞进口袋，笑问。

　　“莫瑟夫先生自然知道。今晚是德·拉斐特侯爵之子的订婚宴，她一定会出席的。”

　　说到“她”时，卡迪夫深情款款。

　　看上去，这位“阿丽尔”，似乎是他的情人。

　　这对情人，一人是贵妇，一人是服刑十多年的囚犯？

　　辛巴压下好奇，默默走出教堂。等门在身后关上，才向金牙发问。

　　“卡迪夫可是个妙人儿。”金牙这么说，“他的情人远不止这一个，全都是高贵美丽的夫人，法兰西皇冠上的珍珠。”

　　辛巴扬起眉毛。

　　金牙轻笑。“知道莫瑟夫大人为什么总收到贵妇人的邀请么？老实告诉你吧，只为了一个原因：她们的情人，卡迪夫在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