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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风暴 ...

  •   零。

      风暴前夕,时空航道A-R45处A-Y35结点,154号石材加工厂。

      有光斑天际盘旋,妖魔之眼一般,凝视着下方十余排红砖楼房,最高的钟塔顶端,一座挂钟的秒针忽快忽慢地行进着。片刻,一架银白飞船从钟楼后方飞出,纷涌的离子火焰将它送入天际。

      它自另一处跃迁点飞出,面前是密布如蛛网的时空航道,和精确规划后的星区——千年前的时空战争,将宇宙割裂成航道,泊点,以及遍布黑洞的无人区,而任意一条能通行的航道之上,重型军事舰船的炮口瞄准了每一个出入的结点。她身后便是泊点,这段时空有着永不熄灭的工厂灯火,如夜海之上灯塔。

      飞船泊入航道,军用指示灯于信号塔亮起,电子信号传入她的系统,航道内外开始对时,十二秒后,她的屏幕从2137年6月15日23:59跳到2137年6月15日19:00,开始了新一轮循环,航道内的2907年9月11日22:11却突兀地跳到了22:39,屏幕上弹出橙色警告:“受风暴影响,接入航道的船只会承受一定的时空损失,是否接受?”

      她点击确认,航道内的两颗通讯恒星被激活,远处漆黑的天幕上骤然亮起红光,飞船的时空航程记录上载到恒星中的光量子主机,实时合成动态的航道图。最新的巡航信息被带入到时空运算,来支撑‘要塞’的决策:应当何时何地关闭何处工厂,来最大限度避免风暴肆虐的损失?

      运算中,恒星有高能粒子流喷发,将天幕映衬得如同女巫的梦境。片刻,一个血色十字架骤然在全息屏上跃出:“调查任务537号:2137年6月15日23:24至2137年6月15日23:44时段内,154号厂的时空航标无法定位,此段时空可能已被风暴污染。”

      “调查结论:幼年‘龙’族出没,需要支援。”

      “调查人:A-R级航道特种兵,擎羊。”

      数架巡航舰一拥而上,封锁住了入口,银白飞船像是一点孤零零的萤火,被隔绝在了光河之外。

      半小时后,‘要塞’中心大殿,一位黑发的独眼女性疲倦地回到座位,身后数百悬浮全息屏追命一般闪烁,她挨近巨兽骸骨雕刻的椅背,接入一道通讯:清秀的少女面容出现在屏幕上,对面的女孩似乎没料到接通得这么顺利,慌忙一招无影手行云流水,将面前的伏特加移开:“徐长官。”

      “小兔崽子,喝酒还敢打过来。”黑发女性冷冷看她一眼,“你那个报告算是捅破天了,决议已经上报裁判所,你在154号厂就地封闭,直到专员抵达。”

      “是,长官。”女孩懒懒地打了个官腔,停顿片刻,眼眉狡黠地弯起来。“需要我主动配合调查吗?”

      “提醒我了,飞船的武器面板我替你锁了。”独眼女性双手交错,笔直注视屏幕,语重心长,“擎羊,不许乱来。你该知道,‘要塞’处在抵抗风暴的最前沿,我不接受哪怕是最小的不确定性。”

      “知道啦。”少女不耐烦地敷衍。

      片刻后,那朵小巧的银白玫瑰自跃迁点调头,重新出现在厂房上空。擎羊走出驾驶舱,钻入胶囊睡袋,倒头便睡。

      醒来已是深夜,擎羊翻了个身,侧脸对准舷窗外的车间灯光。此地已经删去航道的通行ID,仍旧生活这里的每一个工人、执行的每一道工序,都如死水一般循环着。入夜后的天际,裁判所常驻的量子光炮,是此地唯一的星辰。

      她看看表,23:07,于是一伸懒腰,决定开船四下转转。小姑娘并没太把老徐的话当回事,这破工厂她巡逻了二百多年,能出什么事?那龙多半是个不小心卷入风暴区的毛贼,偷东西也清不干净痕迹。也就老徐还一本正经当个事故。

      当时空跃迁成为常事,人类的寿命也大幅提高,只要跃迁得当,活到千岁并非罕见。

      巡航路线辐射整个厂区,她从入口开始,清点了一遍输送进来的原材料石,而后沿流水线开下去,锯割、倒角、抛光……工人们无知无觉地接过面前的石块,如千百位不倦的西西弗斯。

      流水线上,一块赤红的巨石,精准地避开了每个环节工人的拣选,直到收尾工序,工人们前来取走成品,它保持着原石的模样,被扔进了废料堆。擎羊轻车熟路,对红石进行了时空定位,代表无穷的数学信号瞬间于屏幕上亮起红光——飞船装备有扫描隧道取像,可以对物质进行原子级扫描,再根据数学建模还原出基本粒子态,弦论中,基本粒子是能量弦线的不同振动方式,稳定的时空中基本粒子态不变,而波动只代表一种情况:所监测的时空维度并不处于一个有限的常量。

      擎羊关掉引擎,启动了飞船的隐匿装置:只有‘龙’出现过的时空,基本粒子才会被污染到这种程度,她要会会这条龙。

      飞船静止在漆黑的夜幕中,这种老式的飞船被广泛应用于时空流域网络中。星际跃迁成为现实后,人类将平行时空的合集称为五维时空,星际航行往往是在三四五维时空中转换,时空转换技术随之问世,对任意时空,将提取到的稳定基本粒子态输入飞船计算中枢,物质转换引擎会依据电脑建模,将组成飞船的基本粒子转化为该时空允许的自旋态,而后,飞船便可如幽灵一般,在不同时空中穿梭——当然,那些坍缩在微观世界的高维时空,和无法用有限小数定义的‘龙’的时空除外。

      她耐心等候,23:24,果不其然,巨石轻微地波动了一下。

      夜幕的尽头,一双山脉大小的黄金瞳仁于虚空中张开,与她遥遥对望。

      是龙!

      擎羊操纵飞船的动作极轻,凭空出现的那条龙浑然不觉,左右看看,一躬身,身形变得只有人类大小,旋即一晃尾巴,钻进了工厂的废料角落,那是个垃圾堆,堆放工厂废料,废弃工具,以及死亡的时空——无法接入主航道的时空由于无法流通,循环到一定次数,局部物质的基本粒子态就会改变,这个局部的时空破碎后,所有的人和物都会消解成一团无法辨识的黑影,随后被巡逻的士兵拆卸,替换上全新的碎块时空,拆解下来的黑影与废料一同堆在角落,等待时空回收。

      时空监视器上凡是这条龙出现的地方全都变成了一片雪花,只有擎羊驾驶飞船,近在咫尺地目睹着这位入侵者在垃圾堆上大肆翻找,将那些时空废料大大咧咧地揣进肚皮上的囊袋。尾巴上一个未成形的角有节奏地打着拍子,来的竟还是条头幼龙。

      这龙虽然年轻,偷东西倒是一把好手,捡了两块,便发觉了人工翻检过的痕迹,它狐疑地从齿缝间喷出一道烈火。骤然抬起头,看向了擎羊的方向。

      巨龙的吼叫近在咫尺,擎羊悍然急旋,飞船悬停在龙的眼瞳之前,她凝视着巨龙,并无下步动作:她处在裁判所建立的单向时空航道中,此地实为五维时空,可以根据需要在不同的平行时空中穿梭,此前巡航从未被工人发现,因此,她赌巨龙只是虚张声势,并不能实际看到她。

      果然是没看见,金色的眼睛眨了眨,似乎放松了警惕,那头龙低头,旁若无人地从肚皮袋里掏出一块类似拼图的东西:数块时空垃圾以一种七巧板的精妙平衡悬浮半空,旋转间,一个小男孩的影像若隐若现。

      小龙一本正经地将肚皮袋中剩下的碎块掏出来,一个个和小男孩比对,半晌似乎终于选定了一块,他将那碎块与小男孩拼图重新放回口袋,而把其余的碎块放回了原处,一边放,还给自己鼓劲:“我这是在完成作业,读,读书人的事情,怎么能叫偷呢……”

      那双眼睛遍布金灿灿的柔软,而且洋溢着快乐的天真……天真!这群在时空航道肆意唤起风暴,屠杀了四分之三人类的凶兽,竟然在玩拼图?

      一。

      喷涂着主教徽章的重型飞船,像一尾鲸鱼般从跃迁点跃出。它掠过荧光深海,嶙峋礁石,来到一处从深海延展而出的石梯。石梯一线连绵,半空全无支撑,细看下去,数万吨的漆黑岩石在力场中诡异悬浮,穿透阴郁的云层。

      一袭花纹繁复的金底红衣曳过如血的舷梯长毯,登上了石梯。海风狞厉,刹那吹落红兜帽,露出劲短白发:那是一个高大壮硕的年迈男性,用权杖拄着岩石,逆风而行。即便是少年时,他也并不俊美,岁月更是剥去了男人面庞中的最后一丝温和。当他抬起眼时,只有一双鹰一样的蓝眼睛,仿佛要挖出人的心脏。

      疾风刺骨,随着他的上行,每一步的石梯上都凝聚出人类的黑影,拖曳他的衣袍,撕扯他的手脚。老人咬紧牙关,双手握紧权杖,用力砸向脚下山岩,皲裂的双手遍布血痕,沿着权杖流入岩石,如同沸水滴进油锅,惊起一连串古怪的笑声……一级比一级难,终于,数十阶后,他竭尽全力都无法往前一步,老人单膝拄地,一双眼死死盯着石阶,在他面前,一丛黑烟砰地腾起,挂出一块小小的,标注着‘蜃楼海市’的招牌。

      “玛门,别来无恙。”一个曼妙的女声,在招牌后飘荡。

      “我要推迟风暴,什么样的筹码你会接受。”男人站定,语气急促地开口。

      “风暴不可推迟。”‘蜃楼’的字迹消失,女声停顿了片刻,转述传输过来的计算内容,语调骤然染上一层虚伪的欣喜,“‘裁判所’发展得非常好——各自孤立的时空块占据全域76%,蘸上‘歧视’风味正好;没有足够的张量来产生不同的平行时空,绝大多数未来都指向不可挽回的腐败和阶层固化,可以绞成泥,配‘绝望’下酒;生育率步入负数……哈哈,‘恐惧’涮肉可是道好菜!”

      “再或者,我们可以谈笔交易。”男人顿了顿——无论多少次,这个女人谈论他的时空永远像是人类在谈论红酒鹅肝,令人胆寒的描述——他若无其事地拉回话题,“我有办法定位龙族的轨迹,如果我可以将风暴引向他们,能否换取裁判所的平安?”

      “哦?龙可是高维生物,我很有兴趣。”女声笑起来,饶有兴致。“你要怎么做?”

      “你不必管。”男人抬起眼,目光平静,“我知道去哪里寻找这些该死的龙族。我会找到的。”

      黑影中传来的声音听起来十分愉悦。“货物完整上传后的三个银河日内,货款到账,如若到期无法交付,交易自动取消。”

      手续进行得很顺利,在‘海市’的牌子也即将黯淡下去的时候,老人目光凛冽地逼视着挂牌后的黑雾。

      “一千年了,我一直没问,你到底是谁?”

      黑影轻轻地笑了起来:“我给了裁判所起死回生的机会,不够吗?”

      男人停顿片刻,点点头,转身。然后……在卧室深红的丝绒帷幕下醒来。

      “我受过严苛的考验。”老者僵尸一样卧在丝绸被里,摩挲食指一枚冰凉指环,喃喃自语,“既然星际海盗、战争、电子仿生狂潮,都没有在过去的一千年内将我打倒,那么,往后的一千年,风暴也不会伤我分毫。”

      ‘要塞’徐徐升起廊桥,徐眉山负手立于高台,独眼冷峻地睥睨着星海,等候远道而来的信使。数百个时空频道收束成一道光谱,在她身后徐徐展开,交互着古战场的实时信息。‘要塞’监管着途径古战场的A-R45航道,数十万个日夜不停奔腾的恒星引擎,将古战场上一片又一片‘幽灵工厂’生产的物资,发配往裁判所下辖的二十三个星系。

      第二次银河战争中,时空武器首次大规模成建制投入战场,旧时代的杀戮天才们提出:时间并不是一条孤立的射线,而是与空间结合的流体,而通过监测‘航道’,对航道进行‘堵塞’和‘轰炸’,可以有效消灭该时空流域内的所有有生兵力。而随着时空武器的滥用,战争最终引来高维时空生物‘龙’的注意。

      自第一头巨龙登陆战场,唤出时空风暴损毁了银河系上千条主航道始,人类斗争便从文明进程中退场,攸关生死的问题变成,人类如何在星际的时空风暴中求存。

      随着二次银河战争结束,星际探险家们对古战场的挖掘,将被摧毁的时空带回了公众的视野:无限循环的时空记录被社交网络大肆传播。人类文明群策群力,成立了战后时空回收所,公众试图迁移破碎时空中的人类,然而,商人们更快一步。

      时空走私商们争先恐后地奔赴战争的废墟,以金钱、美人、奇珍,换取委员会的一纸公文——巧立名目的‘幽灵工厂’在废墟上建立起来,支付一日工资,便可以循环使用碎片时空中的劳动力,缴来的金钱迅速地被用在了军备扩充,发动针对‘龙’的圣战。

      回收所变成了裁判所。权力和金钱举行了婚礼,工厂们是一个个出生太急的畸形儿,病毒一般地在整个银河爆发。裁判所就此崛起,在狂暴天灾中驰骋二十三个星系,凭借它在战后的横征暴敛和铁血扩张,盘踞银河中心最富饶的资源。

      航道信号灯亮起,重型量子炮的火焰破开虚空,染血的飞船缓缓下降,看来刚经历一场遭遇战——此地时空支离破碎,航行伴随风险:风暴、航路坍塌、巨龙……人们习以为常。

      舰船的舱门打开,金底红衣缓缓下行,白发苍苍的男人摘下兜帽,神色莫测:“眉山,好久不见。”

      “旅途辛苦,玛门。”独眼女性敬了个军礼,内心暗暗讶异,玛门·瓦蒂尔,裁判所最负盛名的红衣主教——怎会亲自前来?

      飞船降落在工厂入口处,擎羊一身值勤工装,等候多时。在舷窗里望去,她像一株沙漠里的胡杨,枯瘦却有着挺拔的生命力。

      玛门自看到擎羊的一瞬神色便阴沉起来,“是她?这个月的血抽了?”

      “抽了。”徐眉山笑眯眯,“五百毫升,第二天就去调查工厂了,小姑娘精力旺盛。”

      “眉山,你该知道,我出现在这里,就意味着工厂有彻底废弃的可能。”玛门面色冷峻,思忖片刻,“计划照旧,她来当这个‘饵’。”

      徐眉山面上的笑褪去,她深吸一口气:“什么计划?”

      深夜,玛门在隔离区观察着赤红色的巨石。

      “部分幼龙有吃碎片时空维生的习惯,但它捡的目标也太小了。”他转头,“近一年内154号石料厂时空垃圾的统计分布呢?”

      徐眉山飞速扫过身后的某一处全息屏:“85%是人员损耗,剩余是器材,详细清单在下面,还需要别的吗?”

      玛门踱步:“报废时限在一小时内的,这样的‘人’还有多少?”

      徐眉山一愣:“……两百三十七个。”

      老人目光如炬:“单独调出来,不进入垃圾回收程序,就地清理。”

      擎羊的脚步顿住,方要说什么,徐眉山一把将她拉在身后,警告地瞪了她一眼。

      23:17,烈焰喷射器被架设起来,隔离区两侧的时空依照原定计划,以毫秒级交错,流水线上工人的惨叫此起彼伏。23:24,那块赤红色的石头波动了一瞬……随即,传来一声愤怒的嘶吼!

      流水线上混乱不堪,到处是流窜的火焰。龙再度变成了人形,狂乱踩过地上的躯壳残片,又折返,将那些看不清原型的焦炭塞入肚皮上的口袋。他似乎是寻找着火焰的来源,很快就将目光投向她们所在的方向,愤怒地冲过来,利爪骤然穿过了‘平行时空’这道人类眼中的铜墙铁壁,在众人的身前掠过——它明明看不到!

      老人终于松口:“撤。”

      徐眉山与擎羊同时开口。

      “那擎羊……”

      “我去接近那头龙,它身上有东西。”

      话音未落,擎羊已经钻进飞船,徐眉山阻挡不及,她驾驶飞船拟合力场,冲到那头龙的身边,它看上去状态并不好,双目通红,外貌却已经变成了产线工人的模样。

      她模仿着产线工人的口头禅,奋力地拨开巨龙的手:“别救了,组长跟我说了,这个时空废弃了,时空编号今晚彻底销毁,赶紧走。”

      那头龙沮丧地盯着她,片刻后伸展翅膀,脚下骤然展开了一处跃迁旋涡,他抓住擎羊的手:“你跟我走,不然会死。”

      几句话间,车间的‘时空武器’预警器鸣笛声大作,擎羊不存犹疑,矮身跃进旋涡,一人一龙稍慢一拍,量子光炮爆炸的热量便伴随着跃迁涨缩擦过他们,车间陷入大火,燃烧仿佛贴着视网膜。

      她像个货真价实的产线工人一样,露出迷茫的神色:“我能去哪,主航道都是裁判所的人……”

      “跟我去时空之海吧,我出生的地方。”幼龙十分配合她的表演,也露出了货真价实的于心不忍,“我叫安格尔,你呢?”

      “时空之海是,是……”他试图解释自己的故乡,声音清澈,唯独从音节的流畅程度来看,似乎只是在生搬硬套着什么他不大理解的龙族谚语,“是时间的尽头,也是风暴的诞生地,在那片海域,只要雷云聚集,龙便无所不能。”

      数天后,‘要塞’主殿,全息屏上的进度模型一路高歌猛进:在那些收集回来的焚毁时空里,工程师们发现了全新的粒子形态,在这种粒子态中,高维的方程第一次有了解析解,这意味着可以通过这种粒子向高维时空探测,工程师们搭建起了一条联合通路。尝试发送消息给携带定位仪的擎羊,很快收到回复,她似乎抵达了……一片海域。

      玛门转动着指间的指环,殿外,穿梭如织的重武器船队已经待命。他终于看向对面的徐眉山,将指环摘下放在桌面,那是枚纯银指环,骷髅底座嵌着深蓝水晶:“留守要塞,如果我回不来,指环你会有用。”

      二。

      安格尔翱翔在时空之海上,正是黄昏,自云端鸟瞰,天空与海面是别无二致的霞光,波涛之中盛开不可胜数的霞彩花朵,细看去朵朵不一,随风舒展摆荡,花瓣构型曼妙精密。

      “不要怕,裁判所追不过来的。”安格尔很放松地对擎羊解释。“你可以把海面看成古往今来所有时空的‘现在’,而往下的每一层是相应的过去,裁判所的追踪只能在海洋里扑腾,以你们的文明程度,还不能够挣脱时空的海洋。”

      “这和我理解的时空完全不一样。”擎羊惊讶,“没有航道、没有跃迁点,为什么?”

      “不,一样的,只是看的角度不一样。”安格尔欢快地呼啸一声,“我带你飞近点看。”

      巨龙压低翅膀,接近霞光中燃烧的海洋,双爪捧起一汪海水,擎羊与他一同看那捧霞彩:原来那些花朵穿透海面,每瓣花瓣都向下延伸,细看花瓣,是数十到数千股的丝络网,呈同心圆螺旋排列,水底中,螺旋微微起伏,有如生命呼吸。

      “将这些花瓣的侧面放大到一定程度,就是你认知中的时空流域网络——时空之海是所有时空的总和,它的浩瀚远超你所想。”

      “时间是个螺旋!”她惊叹。“如果这样,你刚才岂不是捧起了一段宇宙史?可你甚至没有一颗恒星大!”

      “听说过分形吗?龙是分数维生物,我们在高维度,可以不断回归结构类似的,更宏大的分身。”安格尔回答,“当然,你现在也被‘放大’了。”

      “我也可以缩小。”安格尔说着,松开爪子,在海水下落的同时转身——那捧水瞬间在擎羊的眼前展开成无垠的星系,往来的舰桥在各个时空港中飞速穿梭,安格尔伸出爪子,指向某个漆黑的角落,“你看,我刚刚修复的。”

      那是一段接入时空港的微弱支流:一场时空战争前夜的篮球赛,一个小男孩回家换球衣,再出来时,城市已经满目疮痍,他在这片轰炸的残骸中跋涉了数千年,却没有人接过他手中的篮球……然而在航道的汇聚点,数不清多少年后,小男孩仰起脸,把那个旧篮球交给了一个穿着工装的中年男人手中。他管那个人叫了一声“爸”。时空就这样,重新开始流动。

      “那些时空垃圾。”擎羊一愣。

      “那不是垃圾,只是你们人为制造的堵塞。”安格尔摇摇头,“如果说高低维的时空是交织在一起的螺旋,生命不过是寄生在螺旋上的一季草木。所有人为的堵塞、扭曲,当你们都凋零,新的生命出现,流通依旧。”

      蓦地,擎羊有些失落,“所有的时空都在海面吗?我之前的时空呢?我想看看。”

      “看不到的。稳定的‘现世’才会出现在时空之海的海面上。”安格尔耸肩,“不稳定的世界会下沉,越不稳定越往下,如果你一路泅游到时间海的海底,会看到无数即将焚毁的世界,在那里,所有的因果都已经成为灰烬,不再有新的事件出现,在那里,火焰会将所有螺旋清洗,直到新的意志、生命、世界,再从中诞生。”

      “这是海面霞光的由来,擎羊。两万里以下,是永不熄灭的,滔天烈火。”

      安格尔将擎羊放在海面一朵盛开的螺旋上,骄傲地摇摇尾巴,“我今天的作业还没做完,还有好几个要修复的,我先走啦,你呢?要和那个小男孩待一会吗?”

      擎羊摇摇头,好奇心已经点亮了她的眼睛:“海水底下的火焰?怎么做到不熄灭的?”她从龙的爪子里接过一点海水,水流俏皮地穿过她的指间,带出一连串的战火映照下的天空,刹那间,她的眼前出现了无止尽的死亡和痛哭,生命在此无足轻重,人们每一天活得像只不知道未来的虫子。

      “这……不是水。”她惊讶。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我们现在并非处于四维时空,一维到十一维,在时空之海里同时存在,四维时空的物理学定义不管用。”安格尔笑起来。

      “那,你们这里的‘水’是什么?”

      “不知道。”安格尔做个鬼脸,飞远了。

      她凝视着惨像片刻,松手,水滴跌落海洋,如同冬眠苏醒的蛇一样钻进了海底。

      不知过了多久,天空聚集起了密云,闪电劈开天际直入海面,劈中的花朵叹息着下沉,含苞的螺旋又因为雷电炸开,一时间,天地仿佛只剩下这亘古的,暴烈的霹雳。

      安格尔再度出现,将她拎出了那朵花,龙用爪子挡住了她的眼睛:“风暴要来了,随我到海底避一下。”

      “不。”擎羊扒住龙的爪子,试图伸手去触碰那带着火花的雨滴,“我想看暴风雨!”

      “你不明白。”安格尔摇摇头,眼神里是真正的恐惧,“这里的雷电是能够劈穿海水的,甚至海底都不安全。跟我去避雨。”

      龙用爪子裹住她,小心地下潜入水中,海水中四处飘扬着无法熄灭的电火花,有些分明近在眼前,安格尔每每妙到毫巅地闪避开。

      “你怎么做到的?”擎羊再一次觉得惊讶,“我可没办法同时看清那么多电火花!”

      这个想法不待她想办法表达,安格尔的回应便先一步出现在了她的脑海里——借助‘海水’,它们不需要语言,就可以交流彼此的想法。

      “不是我看到的。”安格尔的‘想法’摇摇头,“这里的‘闪电’但凡发生,所有轨迹便已注定。我在不同时空维度的同伴们看到了,我就可以避开。”

      擎羊仍旧不解:“可是你们怎么交流呢?这可是实时的闪避。”

      “不需要交流。”巨龙说,“这些信息会作为‘知识’从每头龙上载到我们的‘规则’中,一旦‘规则’判定我们需要这些‘知识’,我们自然而然就会知道。我说过吧,龙是分形生物,当我们可以自由地通过分形切换形体大小时,每一头龙也可以通过分形和‘规则’相连。”

      “等等,你刚才说你的同伴。”擎羊突然反应过来,“下面有龙吗?”

      安格尔没有回答。

      那一刻,擎羊的野兽直觉占据了她,少女突然抵住龙的指掌,一矮身,翻了出去。

      随之爆裂的巨响仿佛能将天地震断,她短暂地出现了失聪,从安格尔吃痛脱手到印着主教徽章的飞船捞住她,像是无声默片,在海的幕布上演。

      自动驾驶舱内空无一人,飞驰的刹那,她看见空海之下有恒星一样燃烧的眼眸睁开,数十艘铁灰色的船体如海神的三叉戟,将炮弹扎入安格尔的背部,鲜血与咆哮浮沉在深蓝中,如一朵行将衰败的枪炮玫瑰。

      受伤的安格尔慌不择路,振翅飞入雷电交加的高空,飞船如跗骨之蛆随于其后,于雷暴中逼近安格尔。龙的鳞甲不断被追击而至的飞弹砸穿,飞扬的鲜血很快在空中变幻成诡异的冰蓝色:炮弹中掺杂有针对龙特制的神经毒素。很快,幼龙在雷暴尽头转身,惊声嘶鸣,无路可退,

      她看到古老的龙群飞出海面,天地一片愁云惨淡,云端的飞船即将发射死亡炮弹,一如记忆深处千百次的重现——

      擎羊如梦初醒,望向身侧的飞船,她认出了飞船的型号,这是裁判所为数不多的强智能飞船,可以通过‘意识’操纵,可它们怎么会出现在时空之海——近十年来,它反复地出现在伤亡战友提取的临终记忆里。老徐说他们死于巨龙的袭击,可是——她一向以守卫‘幽灵工厂’为豪,而今却感到了森森的冷意……她看到了一道横亘于时代的裂缝,缝隙下是无数人与龙的鲜血,缝隙之上,不过是权贵们虚无缥缈的霸业!

      监控屏上,那些燃烧的眼眸如同噩梦一般,转瞬而来,定位仪突然亮起新的讯息,不待她回应,飞船俯冲入海,而她身侧,一个年迈的老人的身影,正从虚空中浮现。

      “去海底,攻击一朵金色的螺旋。”老人对飞船下令。

      三。

      徐眉山眼前,全息屏纷飞如同狂暴的蝴蝶,她语速不觉飞快:“全线关闭高于四维的时空跃迁点。报告我航道地基力场的加固进度。我要避难物资第一批调度的实时统计……还没发?疯了吗!两小时之内!”

      倘若说四通八达的时空航道像是一张张拼接的蛛网,‘要塞’便是A-R45这张网络上盘踞的蜘蛛,蜘蛛在徒劳地争分夺秒,试图在大雨来临前,将网织得更好看些。

      “各就各位,迁徙!”随着徐眉山的一声令下,航道关闭了对外的结点,数千航道的加固力场如同交织的尼龙绳,按照顺序收紧,试图将A-R45编织成一个柔韧的绳结。

      风暴已经近在咫尺,每个人所处的时空如同一块被叉子搅动的果冻,开始以令人晕眩的频率晃动。所有的石英表、机械表,读数都陷入了不可名状的混乱。要塞指挥所内,不少人已经支持不住,开始呕吐。

      徐眉山按着尖锐刺痛的太阳穴,凝视着数十张飚红警告的全息屏,那是‘幽灵工厂’的实时监控,由于它们是孤点,没有足够的着力点跟上网络收缩的速度,不少的工厂已被时空风暴席卷:它们最后的影像往往是骤然亮如白昼的天空,而后通讯便彻底断绝。

      “军事法庭还没决议吗?”她暴躁起来。

      “是的。”忙得脚不沾地的属下迅速回复。

      徐眉山跺脚,转身进了无人太空舰群的调度室。

      此刻,军事法庭上的交锋冗长而剑拔弩张。

      徐眉山的通讯在公用屏上滚动,一封比一封紧急,裁判所的中枢时空网络下辖法庭中,法官不得不频频关闭来自前线的通讯请求。

      风暴在即,玛门连同A-R15舰队失踪多日后,裁判所对玛门提请了公诉:在位几百年依旧没有退出意愿的主教,早就引发了新兴权贵们的不满,他们精心收集了玛门非法立项‘幽灵工厂’、横征暴敛挪用军费的证据链,试图将失踪论证成畏罪潜逃。为了造势,‘幽灵工厂’中产线工无休工作的录像证据被先一步上传到了社交网络,一时间,群情激昂,怒潮飞速席卷了要塞的每一个角落,人们愤怒地要求工厂公开工人薪水明细和失踪的工人去处。曾经炙手可热的红衣主教,连名牌都被摆上了叛国罪的审判席。

      此次庭审开通星际直播。公诉人是位妆容精致的都市女性,此刻正慨然陈词:“在此,我方控告玛门,贪赃枉法,以权谋私,侵害国家利益。请被告方针对我方的证据链进行正面回应。我方坚持,如果一个退伍军人都可以被合法改造成黑工厂的奴工,试问在座的各位谁能够幸免于难?如此侵害公民的基本权益的恶性事件,谁又能置身事外,坐视政府的威信崩塌?”

      被告席的辩护律师颇为无奈,他再度埋首故纸堆,使用复杂的文法和错综的规则引用来阐述,玛门的行为作为‘战时临时处置’而拥有豁免权。

      陪审团突然起了一阵轻微的骚动:徐眉山的请求再度被拒绝后,公屏画面被强制接通,连到了‘要塞’主殿。

      陈词的女性亦注意到了屏幕的变化,她彬彬有礼:“徐帅见谅,此事已引发舆情,公审是由中枢军民公投决定的,即便是‘要塞’紧急军情,也不得优先于全民庭审。”

      徐眉山的脸出现在屏幕一端,“我理解,只是此事并非军情——我方在抵御‘风暴’的过程中,无意发现了两处与您的控诉相关的证据,既然我也是裁判所下辖公民,断没有隐瞒不报的道理。”

      镜头切入了风暴前线:成百上千的‘幽灵工厂’此刻散落如一地羽毛,它们那永不会亮起的天际骤然闪现出巨大的,将工厂映照得如同白昼的星辰,星辰亮,再暗,它们的夜便逝去,再回归。

      ——那不是星,是巨龙愤怒的眼睛!那眼睛扫射向哪里,哪里就会燃起通天的烈火。镜头出现了剧烈的颤动和频繁地切换,而每一次切换都意味着一艘无人探测飞船被焚毁,只有镜头不管不顾,像是逐日的夸父,向着那颗金色的、冰冷的‘太阳’飞去!

      近了,近了,最后一架飞船被击落前,人们清晰地屏幕上看到了一串凸显在‘太阳’表面的火焰编号:“A-R154-11432G”。

      令人震惊的并非标号,而是无人机在扫描到标号后立刻在屏幕上亮起的标识:“警告,此处有无人工厂在逃工人,不可靠近,警告——!”

      徐眉山的声音适时地在画面中响起:“我知道那段男孩抱着篮球与工厂归来的军人父亲重逢的录像,它在社交网络上的流量超过了百亿。但是我想你们应该不知道下文。当父亲所在的时空重新接入主航道后,父亲便化身巨龙,喷吐烈火,焚毁了他出生的城市、他所在的星球……当然,也包括他亲爱的儿子。”

      “我们追踪了那些在工人名单中消失的人,他们消失前的意识会被上载到最近的恒星算机作为备份,经过专家复现,那些人的临终梦境中,一个问题以诱导的低语反复地出现:愿不愿意得到永恒的解脱,只要把你的意识让给我?”

      “龙生存的维度高于我们,就像我们高于蚂蚁。我们的躯壳只能捣毁蚁巢,而潜入蚁巢、识别某只濒死的蚂蚁、准确毁灭蚂蚁觅食的路径,势必要借助微型摄像头等工具。那么从常理推断,龙也不能够直接和人类的世界产生精密接触,他们势必需要一种工具。”

      “而经过战地专家对幽灵工厂的蒙特卡罗模拟——无限循环时空,每一次循环伴随着有限损失,恰恰符合了分形降维的数学引理。那些工人某种程度上是活在一个低得多的分数维度中,而他们的分数刚好是龙的分数的某一个对数倍数的话,只要这样的时空进入航道流动,高维生物就可以通过他们针对‘意识’发明的工具,将这个时空当成精确的接口,从而对我们的世界产生伤害。

      你们质疑玛门的一项罪名是,非法立项‘幽灵工厂’,制造过多的‘孤立’时空。但我们的证据足够表明,人类文明能够存活至今,恰恰是依赖玛门提出的时空封闭。”

      因为是星际直播,徐眉山提供的证据链很快在星系受到了各种角度的质疑,只是徐眉山做了充足的准备,基本上声量比较大的质疑都被迅速打上补丁,而后,徐眉山迅速抛出了第二个话题。

      “你们指出的玛门挪用军费。我们确实在前线,发现了一个似乎是用来抵御风暴的武器。”徐眉山切换镜头,无垠的黑暗中,闪现出一块一人来高的赤色石块,“它坐落在几乎每一个我们的工厂中,看起来像是太空垃圾,但我们发出的时空定位显示,维度并不稳定。”

      “石块上有类圆环的凹槽,玛门失踪前曾给我留下一个指环,无人飞船携带指环靠近后,时空定位波动出现异常,导致飞船和仪器都报废了,目前的可行方案是,派出人类太空行走到石块前,放入指环。”

      “当然,我要指出,相关数据仍在估算,这个武器的运作原理我也不得而知。但根据专家们的大概预测,这是个大规模的和高维时空的连通器,以我们目前的文明程度,完成这个武器的研发费用是天文数字,如果这个推测成立,或许玛门挪用的军费,是用在了这里。”

      “前线对风暴的抵抗并不顺利,这场风暴的强度大于近三百年来的观测,我们已经损失了37%的工厂,而这也正是我连线的原因:我对玛门怎么判决不关心。我关心的是军方能否放开权限,让我们试一试启动这个武器。”

      “通不过的,毕竟,武器怎么使用我们都不得而知。”公民团的代表,那位都市丽人轻松驳回,“你与玛门有着多年私交,谁知道这个武器不是对付我们的呢?”

      “我说了,我不关心玛门的判决,风暴才是我头疼的问题。”徐眉山皱眉,“风暴已经突破了‘要塞’,如无意外,四十分钟内会抵达中枢星系,你们还需要公投来决定是否避难吗?”

      “裁判所自有应对措施,我们需要更多证据。”

      “玛门多年来,曾先后在我这托管多处个人的时空录影,或许能帮助你们定罪。”

      裁判所静谧了一瞬,代表点点头,“好,我申请提取证据。”

      录影中,老人将那枚骷髅指环取下,正视着镜头:“现在是2150年6月11日上午11:00。如果你们能看到视频,风暴定然近在咫尺。是的,你们发现了,我留下了一个逃生通道——但要解释清楚它的原理,或许需要你多费一点时间,了解我的人生。”

      镜头转向老人提取出的记忆:二次银河战争过后,归来的战士带着一身伤痕回到家中,发现自己已经有了个不满周岁的女儿。生活不疾不徐往前,半年后的一个雨夜,卧室燃起大火,他惊醒,发觉自己周身捆绑,举目浓烟滚滚,窗台外的花园,妻子褪去人形,张嘴便是烈火。

      战争结束了,仇恨却没有结束。

      黎明的列车上,他带着襁褓中不省人事的女儿,一遍遍地擦着血迹未干的军刀,身后是染血的包裹,他像是失去了哭的能力,只是麻木地在想,还有多少人,和他一样。

      三年后,他拿着实地走访的龙族家属的名册,申请到了‘回收所’的一笔战后安置基金,他满怀斗志地在日志中写下,他想帮助那些并肩战斗过的战友,让他们不后悔曾经保家卫国。女儿已经长大,龙族特征全无,只是血液仍旧与常人不同,为了避人耳目,他将女儿送去了边境老友的军营,希望女儿未来能够成为优秀的士兵,就像他一样。

      然后他终于发现,重建秩序是多么困难的一件事——战争对人最大的改变是,亲历战争者,终其一生无法重新走回日光之下,闭上眼,亡灵便呼啸而来,每夜,每夜。

      老兵们的家属,或自相残杀,或抛家远走,孤身一人的他们开始酗酒、闹事、出走旷野而后失踪。玛门一个个劝解,而这场漫长的搏斗终究耗尽了他的耐心和意志,他开始在一块废弃时空建立起循环工厂,将这些人统统投放了进去。想当行尸走肉,他给他们机会。

      工厂的运行出乎意料地良好,他得到资金支持,扩充军队,开始在一无所有的贫瘠星区上马重工业。他一步一步往星河深处走,直到他发现,倘若不再有战争,资金便不可避免地在各大门阀之间沉淀起来,变成隔绝人与人的高墙。

      在位数百年,他用尽铁腕、制度改革、先进技术,试图将下辖的星系拉出污泥,可最终在某个歌舞升平的夜晚,悲哀地发觉,金钱和权力是天平的两端,而人不可能永远公正。

      “那天晚上,我解剖了我妻子的尸体,此后,我用了上百年修改出‘石块’的初版——如果说时空网络的核心是多维时空黏合技术,那么‘石块’的核心,就是意识黏合。”

      “我抽取了我女儿的血液,稀释成药剂,在百年间通过各种政令推进疫苗或药品,将它植入了裁判所下辖所有居民的体内。龙族通过改变基本粒子振动的形态,黏合高维和低维时空,从而穿行,传递意识的神经电信号同样是电子,借助龙血,每个人的意识可以用同样的方式黏合起来,而指环,既是控制器,也是放大器。”

      “我知道裁判所必将走向灭亡,我没有足够的魄力带领你们对抗风暴,但如果,你们已经没有别的道路,可以尝试将人类的意识连通,寄托在红石上,等待风暴自然平息——或许会死伤惨重,但只要风暴过去,我们的文明,就还有希望。”

      “金钱与权力都是魔戒。每个人戴上之前都以为自己不会被诱惑。直到金币愈多,王冠愈重,竞争愈酷烈,人只有在烈火中一步步化身恶龙,心脏滚烫,眼神迷茫,在循环工厂中赌尽自己的最后一个铜子。”

      “走到这一步,说明我已经太老了,而想打倒我的你们,还不够老。挑战权威我,这很好,可你怎么知道,当你打败我,你不会成为我?”中年男人的眼睛里,是深不见底的悲哀。“时代的趋势不是一个大魔头或者一个大善人造成的,它的所有人内心共同的愿望,最终没有人可以踩下刹车。”

      众人在风雨飘摇的法庭中沉默,风暴行进得很快,社交网络上已经出现遇难者,全民公投的节奏一时加快,终于,徐眉山在屏幕一端轻轻笑出声。

      “我想诸位心中已经有所判断。”

      四。

      徐眉山启动了飞船,那艘银白玫瑰飘荡过星空长廊,轻盈地降落在石块的边缘,她打开舱门,全套太空行走的行头,除了没有牵引绳——为了避免石块不良反应,操作会在隔离场中进行,一有偏差,该处时空会被直接销毁。很大程度上,这是一条不归路。

      十分钟后,她从太空服的储物袋捧出指环,珍而重之地放在了赤色石块之上,指环在凹槽中顺畅地环转了一圈,而后,石块从长方体水平分裂成六十四块更小的长方体,再倾斜伸展成六十四阶长梯。

      一刹那,龙族的血液在每个人的身体内产生颤动,如同裹着电火花的水滴,无穷无尽的意识瞬间向她袭来,她看见了无数人的此刻又被推离了每个人的未来,仿佛一个吸食了迷幻剂的歌手。她觉得自己的意识不再属于自己,而是一条四通八达的公路,连接上了星系的所有人,像是一首交响曲中的某个音节,一次人类文明的合唱。

      她再度睁开眼时,发现自己已经毫无拘束地遨游在时空之海中,‘她’似乎不存在形体,又似乎,海洋的一部分已经变成了她。

      “怎么回事?”

      玛门的意识回应着她:“这片海洋是所有文明的群体意识,你现在是群体意识,就会变成海洋的一部分。”

      随着连接的进程,她身处其中,感受着庞大的时间线上的共鸣和震颤,在不同人的脑海中,如此深刻地反映出时代的画卷:知识分子的追求浮华,资本的急功近利,官员的一念之差,林林总总,旋涡般交缠的意志……

      她转过身,看见了两朵浩瀚的、在深海舒卷的花朵。一朵黑色,一朵金色,它们是交错着上升的螺旋,越接近顶层,互相侵蚀损毁便越严重,直至最上一层,金色花朵肆无忌惮地张开獠牙,一头向黑色花朵撞去。

      她几乎是本能地感受到了那朵黑色的花是什么,每一个人都感受到了近在咫尺的共振,那是所有人交织的意识……来自每个人最底层的,共同的‘欲望’。

      想要生存、金钱、名望、权力,为此,交换亲人、原则、人性、生命。所有人都深陷其中,如同被石油沾满羽翼的海鸟,痛苦地走向枯败的未来。

      “我可以告诉你们,金色那朵是巨龙的共识。”

      “玛门?”公民代表惊疑不定。

      “我的伏击失败了,龙族进行了疯狂的反扑。”回应她的是一声落寞的长叹,“但如果让他们成功,在座诸位都不会存在。一个充斥着理想与公平,但已经没有了人类的社会,就是诸位想要的结果吗?”

      “他说的并不完全是事实。”一头金色的龙从花朵下方游了出来。

      “安格尔?我亲眼看着你死了!”擎羊惊讶。

      “我们族群的形体都是一致的,重新生成并不困难,需要的话,我也可以变形成人类的形态。”

      “但你们确实在我们的时空掀起了风暴。”徐眉山接话。

      安格尔苦笑:“……那并不是针对你们的风暴,我们的时空,也在备受摧残。”

      他回身,指向这片并不平静的海域:“风暴是每一个和‘梯子’做过交易的时空,必将迎来的结局。它来自海面上不息的雷电,每一朵浮沉在时空之海的文明,都无法逃避。”

      “走吧,这里已经不再安全,跟我去‘梯子’。”

      通往天际的漆黑石梯不易攀登,安格尔不过飞行二十余阶便力竭,‘海市蜃楼’如约亮起,安格尔选择了‘蜃楼’,转身对装在瓶子里的‘徐眉山’说,在这里,你们的共识可以接入我们的共识。

      龙是最早放弃了物质形体的几个星际文明之一,他们凭借对意识的分形化,可以挣脱时空海洋,但是,无法脱离‘时空之海’的天地。

      他们的共识异常敏锐,很快得出结果,他们超越了时空,却并非永生,仍旧有名为因果的无色丝线将他们与那朵金色的共识联结,每次时空之海掀起雷暴,龙依然会感觉痛苦。

      他们尝试挣开那些丝线,清理所有龙共同的意志和妄念,然而念头不可断绝,撕去旧的,缚上新的。强力的念头演化成螺旋,大螺旋中分化出小螺旋,就像在滚筒洗衣机里翻转,一朵花开一圈,龙便轮回一遍,无法承受的个体化成落花,在海底永世灼烧。

      旋转!共识反应过来,花朵的中心,正如暴风眼,是没有旋转的。于是一代又一代,他们试图往中心逼近,然而,无形的力量镇守其中,一旦接近,便有无上威压,警告它,不要靠近。

      频繁的失败激荡着共识,它不再平静,不时被具体的螺旋挂住,于是演化出具体的社会和事件:战争、侵略、破坏……起伏动荡,无从降温。

      “我知道,逃到中心才是唯一生路,可是我突破不了,上百亿年了……我是一艘无法返航的船只上的船员,夜夜听到海怪在我的梦中惊声尖笑。”‘安格尔’疲倦地说,“我需要释放,否则风暴会将我吞没。”

      那个哭泣的孩子,终于向‘梯子’献祭了它的灵魂——它答应用龙族的未来,换取在人类时空中释放风暴的机会。

      巨龙安静了一瞬。

      “是的,我们的共识是‘怯懦’,现下完美,不愿接受未来崩落的可能。现在的问题是,我已不能独自抵御风暴,如果你们和我们都为了让自己渡过风暴,而选择献祭别人,我们都会死去。”

      “每个时空,都能向那个牌子要求交易?”‘徐眉山’若有所思。

      “只能够交易一次。”

      “但如果两个时空合并呢?”徐眉山认真,“一个新的时空,次数会不会清零?”

      议论声同时在两个‘共识’中喧嚣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海市’的牌子亮了起来。“你们需要什么?”

      “两个时空一同抵御风暴。”推出来的代表认真。

      女声笑意盈盈,“好的。”

      “我们需要付出什么吗?”

      那个声音轻飘飘地叹息了一声,“一场风暴。”

      五。

      风暴来临。

      火焰照亮了更深处的黑暗,深海睁开了巨大的疯狂的眼睛。在文明引以为傲的理性之外是更为巨大的非理性。雷暴开始了,有巨龙尖叫着飞入高空撞进雷电,天空飘荡着血雨。无数‘安格尔’的尸体飘荡在海面,已经腐蚀得只剩下骨头。

      人类文明处在极度的恐惧中,古怪的歌谣拉着每个人下坠,深海之下无数无可名状的深渊向他们张开怀抱。无数时空航道的物理定律被侵蚀,变成了吞噬人命的时空禁区,驻守前线的裁判所全军覆没,玛门也在一次巡航中,被深渊永远地吞噬。

      时空之海并不如人们所想的平静,乍看风光云霞,不过是还没有达到被狩猎的等级。

      血腥的屠戮持续了百年,最终,一黑一金两朵花融合成一朵崭新的螺旋,颜色如同透明的火焰,雨停止了,那些只会出现在最深的噩梦中的怪兽们消失,天地又恢复了往日的安静。

      “恭喜,你们通过了一次风暴。”女声嘻嘻地笑着。

      “那些怪兽们并没有死去,他们在永夜中,时刻等待着这个时空再度露出破绽,而我,等着你们行差踏错,奉上整个文明的未来。”

      “新生的文明啊,你们应当学会畏惧,一天没有逃离这片天地,风暴就永不会停止。多少璀璨的文明在这漫长的旅途中陷入疯狂?看看这些直达天际的漆黑岩石!每一块都凝聚着千万个没抵达终点的文明,它们曾经如此辉煌,却终究无路可去。”

      “你到底是谁?”新生的文明中,有人怯怯地问。

      女声大笑。“我是女巫——不必知道我的来处,正如你们也无法理解我的去处。我是所有暴风眼的守门人,为一代又一代的文明奉上挑战——每个高级文明,要走到中间点,都要经历一重重的风暴。玛门倒在了第一道‘克制’,安格尔倒在了‘勇气’。你呢?”

      女巫轻声笑起来,捂住了嘴。

      “你们必须自己去面对挑战。向深渊探出提灯的孩子,祝你们好运。”

      六。

      风暴过去,时空之海又恢复了平静。

      黄昏,擎羊独自行过漆黑天梯,给安格尔和玛门的墓碑献上鲜花。徐眉山已经接任新的裁判所所长——现在已经不叫裁判所,这个囊括二十三个星系的庞大机构改组成了风暴安置委员会,人与龙会一同迎接挑战,一同直面过往。

      风。

      变幻莫测,时间不停地在此处生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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