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星记》赶山客

2、指挥家

　　零。

　　洛哈做了一场梦。

　　梦中的禅院在剧烈燃烧，他站在西北角的高台之上，举目下望，庭院中九道回环清渠，倒映出一整个被炙烤的星穹。转瞬之间，有暴起的、寒冷的剑光，已经抵进了他的咽喉。

　　无处可退——

　　青年骤然睁开了眼。

　　大殿空空荡荡，打起的深红帘幕后，一左一右分立着古战场带回的机械偶人和来自坎伯雷星的精灵，中间是一架古朴的天平，黄铜色的中架上安放着不同的筹码。室内燃着琥珀香，面前，九十九道琉璃台阶下，那位星际D级文明的来使已经等候了两个小时，显然是因为他午睡的缘故。

　　“你的来意我已知晓，然而我必须提醒你。”洛哈直起身，大红的袈裟披落下来，他没有任何道歉的意思，“你们只是行星文明，而在你之前，没有任何位于恒星文明之下的生命体试图杀死一颗恒星。‘禅院’不会拒绝对星际友邻提供帮助，但出于安全考虑，我们只能给你提供单程票，可以接受吗？”

　　“十分感谢。”那来使是个异国少女，白发金瞳，身材高挑，此刻利落地鞠了个躬，动作轻盈而有力，为了排到这个申请，她已经在这号称‘万星之枢’的禅院居住了三个月，“三个月来，在禅院的安排的友谊参观中，我已经看到了一个以我原先的文明绝对无法想象的宇宙，我没有遗憾。现在，请帮助我，让返回到那颗星星诞生的前一天。”

　　“你并不畏惧死亡。”洛哈若有所思。

　　“这不是我一个人的愿望，整个文明为了送我来到你面前，已经花费了数百年，死的人不止我一个，也不多我一个。”少女的面容看上去依旧稚嫩，回答却颇为果决。

　　“好，秘钥。”洛哈吩咐偶人将少女带来的时空秘钥拿过来，随后起身，侍从的帮助下，将那颗淡青色的时空信息定位球，放在了那架天平的左侧。

　　砰地一声，天平上空，时空示数亮起，定位空间的维数不停地往上跳，算力运行数秒后，一个来自相同时空的连通请求光讯息浮现在右侧的托盘里。同时，砝码栏的砝码，一个不留的凭空消失了。

　　僧侣看向少女，他的瞳孔是很清澈的绿色，“这个定位点所在的时空维数高于五维，基本力场都会在超高温下融合，你现在的身体，进去一刹那就会化为齑粉。”

　　少女愣住，想了想，从怀里摸出一本超时空支票簿。

　　“不必。星际守则，文明等级差超出2不允许交易，以防恶意欺诈和贸易剥削。”洛哈当即摇头。

　　少女的脸瞬间涨得通红。

　　“代价由命运来定，不必你来。”洛哈想了想，“下去吧，照夜和华昙会帮你的。”

　　说话间，大殿大门敞开，其外是千亿燃烧星辰，而待左右侍从随少女离开后，僧侣这才抬起头，无声凝视着大殿顶端，那片全域时空的全息分布动态——那是他的文明发展了将近十代才完善的，遍布宇宙各处的实时图像传感与中央处理压缩成像系统。千万年来，这里的每一个决策，它都在实时提供着信息参考。

　　就在刚刚，他将秘钥放入天平的一刻，他头顶的天穹突然不再闪烁。宇宙的下一秒仿佛永远不会到来一样，停滞在了半空。

　　那颗星星？

　　来使青禾——那个异国少女，已经不知道在秘钥的全息投影里看过多少遍：诞生初期，它是这么的不起眼，如果不是三天后的一场超级风暴，它本不会对宇宙造成任何影响。

　　而这就是让他们的文明从银心附近的星系定居落入无尽的宇宙流亡的罪魁祸首。它异化后冲出了既定轨道，接连改变了数十颗星星的轨道，这些波动的轨道在不断传递的时空波荡中叠加成了一场海啸，最终引发了银河系的中心黑洞暴涨，他们的文明和绝大多数族人，不过一瞬间，就无声无息地覆灭。

　　没有这颗星星，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少女有些迷茫地握紧了拳头：会的吧？

　　一。

　　“嘿，照夜，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华昙在偶人的左手边探出脑袋，身后闪过一簇变幻着熄灭的时空方程——坎伯雷星的精灵们天然地对高维时空运算有着天赋，他们是快乐的时空信使，三下两下将每个时空入口的能量值具象成具体的星际能量配比，看样子，她工作的进展不错。

　　“什么？”照夜正一板一眼地对照着自己的身体，给手术台上的少女进行高维时空通行的模型重造，他没抬头，机械耳朵却悄无声息地立了起来。

　　“我差不多算出结果了。她要去的时空，是一片牧场。”

　　“牧场？你是说，那里有羊群？”他皱眉。

　　“不，是星群。”

　　沉寂片刻，照夜暂停了手底的动作，讶异抬头，“你是说放牧星群？我以为那不过是一个传说。”

　　“当然，牧星者只在我们幼年的童话故事里有过。”华昙咯咯笑起来，“然而这就是令人兴奋的地方：量子光枢耗尽了十颗红巨星，逼近的入口甚至还不足够让一个人通过，这个密度的能量按理来说不会存在星辰的，基本场都融掉了。但你猜我发现了什么？”

　　“我启动了五十个定时反射函数进行探测，统计结果显示，这个时空的质量分布并不均匀，高能区的移动速度和轨迹，呈现了一定的迁徙规律，你想想，随季节变换的星辰轨迹，这不是放牧，还有什么是呢？”

　　“很有趣。但这是不是又一个诸如“第二个禅院”的骗局呢？多年前我们越过那些号称媲美‘禅院’星系的星云，然而里头荒凉得什么都没有。”照夜摇摇头，“数据只是数据，千奇百怪的实例，在统计学不过是同一组数据。”

　　华昙想了想，“说得对，草率了。所以……要不要跟着她去看看？”

　　照夜一愣：“想什么呢，单程票。”

　　“单程票怎么了。”华昙年轻气盛，“禅院研究所出来的毕业生怕过谁啊，大不了就像我上次一样，被卡在时空乱流里，也就是花十年造个分形通讯，不就又回来了嘛！”

　　照夜回了一个无懈可击的皮笑肉不笑。

　　说话间，恒星炉燃烧殆尽，算力渲染开一段连通时空，那将是青禾旅程的起点。

　　这里位于宇宙的边界，距离所有的时空都同样遥远，光与暗自在得像是一片海洋。其中漂浮着巨大到难以描述的骨架和尘埃云。

　　时间线沿着海域推进，不时掠过一些已经熄灭的星星。高能粒子流宏阔如同瀑布与河流，勾勒出时空轮廓，时空旷野的尽头，一个手执长鞭的牧人，随星辰而牧，逐光影蕃息。

　　牧人身形巨大，是一颗枯萎的老树的形状。此刻正掀开帐篷，要顶着漫天星流，前往尘埃云遍布的宇宙大裂谷。

　　两位老顽童对视几秒，照夜有些犹豫地问，“真的没计算错？”

　　昙华点头。

　　阿罗汉没再说话，但是，暗搓搓又坚定地，伸手把屏幕上的锻造模型数量改成了3。

　　昙华女开心极了：“我们就是翘个班，到时候说是田野考察，洛哈知道了能怎样，罚钱就罚钱嘛。”

　　她永远是个快乐的小家伙。

　　说话间，启程的量子潮汐的音律响起，华昙将自己展开，如一朵成形亿万年的尘埃云，反引力矩阵荡开数个光年，是追随她舞步的明艳裙摆。数以亿计的微奇点组成了她的躯壳，伴随矩阵的收放，精准地将恒星撕碎，聚合成黑洞，再嵌入‘躯壳’的粒子场膜。指摇臂转间，裂光、生暗、形天地、追山海。

　　而后，她又将躯体收拢来，拢成一轮小小的，暗之海洋遗失的月亮。

　　潮汐涨落如鼓点，她开始旋转，拨弦一般，粒子场极性开始反转，牵引着黑洞反转，光从虚无中涌现，坍缩，她的温度开始上升，十万度、三百万度、八千万度……终于，在量子潮汐行将枯萎的那一刻，她不再旋转，向着舞台中心，轻轻一跃。

　　超新星爆发一般，来路扫荡一空。

　　她轻快掉头，游鱼般掠过悬臂光幕，将三人扫入模型，再坠入中心已有数百亿年的黑洞。

　　二。

　　年老的牧人等待着他邀请到的时空旅客。但是似乎无论来者是谁都无力回天，事实像是冰冷的铁块，梗在他的喉头。

　　星辰商会已经考虑放弃这一次的诞生星辰，甚至可能会出手抹去它的所在，这是一颗没有人期待降生的星星。

　　可尽管如此，他仍旧想最后尝试一次。其他的牧人们总觉得他那过剩的同情心毫无必要。一个牧人一生放牧过的星群可能有几万，谁会那么在意一颗星的死活呢？

　　他甩甩头，试图不让自己沉浸在太负面的情绪里，跃迁摩托一往无前，在三道星河瀑布前方，他成功拦下了那三个冒冒失失的外来者。

　　跟我来吧。他弯下自己苍老的枝干。

　　少女没反应过来，问了一句，去哪。

　　“接生。”说着，牧人的眼底又亮起不屈不挠的光来，“接生一颗星星。”

　　即便在星辰牧人里，希亚也是个特立独行的牧者。他从来都选择最偏远的牧场，去孕育最险恶的粒子流和尘埃云，有时候要在一无所有的空域里等候上百万年，才能捕捉一点尘埃云的波动——然而，他培育出的每一颗星辰，都能摘得星辰商会竞价的头名。

　　他一直是牧人里不世出的天才，除了这一次。

　　希亚不肯放弃，他相信，每一颗星辰的降临，都是为了照亮世界。

　　“愿意说下你的事情吗。”少女瞪着眼睛，四下打量，“毕竟，我们只是什么都不了解的外乡人。”

　　“如果按照你们人类的说法，我在此放牧星辰，已经有十一亿年了。然而，我们的时间计量尺度，并不是线性的。”希亚向她们展示刺青在树皮上的，大小嵌套的花朵，“我们的时间是周期，大周期套着小周期，像花朵一样连环。相同的周期里，能量会重复出现，而我们通过花朵中心——也就是你们所说的时空隧道，穿梭在不同的节点上，调整星际能量，让尘埃云能够按照一种稳定的方式聚集、塌陷、燃烧、聚变，直至成为星辰。”

　　“我能够自由游走的时间尺度是十一亿年，我杀死过年老恒星，也接生过璀璨新星，但更多的，是维护每颗星星的轨迹，我在漫长的年月中巡视一切脱轨的时间线，在起点之前搅动变量，反复试验，将星辰的生命周期固定在轨道上，成为一朵能够开完的花。一切井然有序，按照我的计划进行。除了……”

　　那颗星星的核位于某处尘埃云的深处，为了抵达它，他们已然穿越了数十光年的尘埃云，而这种冰冷的黑暗似乎还没有结束的可能性。

　　“这里有一颗即将诞生的恒星，中心的尘埃云已经开始塌陷，但是温度一直无法达到临界温度，核聚变无法开始。”希亚面容严肃，“我已经使用了所有的催化手段，但这处时空的因果潮汐里，似乎彻底抹去了它出生的可能性。”

　　“质量上限已经远远超出了聚变上限了。不知道为什么，无法成型。”照夜思索了一会，“也就是说，这颗星星难产了。”

　　说话间，他们终于看到了遥远处闪烁的一点微光，它孱弱得像是随时都会消失。外围厚重的冷云，却仿佛能让人溺毙的深海。

　　“我向宇宙发布了求助信息，我相信洛哈接收到了。”希亚转过身，满怀希望，“然后，我等到了你们。”

　　三。

　　青禾面上一点不露，语气还是带了微弱的雀跃：“也就是，如果我们什么都不做，它就不会诞生？”

　　“理论是。”牧人垂下眼，“但如果你真的什么都不做，你根本不会来到这里。”

　　说着，他略微慢下行驶在一个个虫洞间的摩托，似乎在寻找什么，“星星的结构和原子是类似的。原子在超高温下，电子会坍缩，原子和原子紧密贴在一起甚至对撞，就像在恒星的内部所发生的一样。同样的道理，恒星在足够高的温度和质量下，也会坍缩，它们会变成黑洞。”

　　“黑洞。”少女不知想起了什么，微微一愣。

　　“是的，如果放任不管，即将诞生的，毫无疑问是个黑洞。”牧人的话穿越冰冷的尘埃，“这里的尘埃密度太厚，时间也太久远，没办法靠人力驱除。放任相当于把黑洞的引爆权交给了上天，我们所有人坐在火药桶上等一个痛快，既然如此，这一刀不如让我自己来，死里求生，虽败犹荣。”

　　“你打算怎么做。”青禾缓慢地眨了眨眼。

　　“我的包里有反力场驱动。待会我们会到达一个时空奇点，我们四个人将干扰装置放置在合适的位置，然后等待因果潮汐，将我们身上的因果转换成点亮它的事件，你们的邀请条件我设置得非常高，如果你们没有相关的因果，是不会被选中的。等到事件发生，我们可以利用跃迁摩托撤退，留下的反立场会产生一个足够的向外辐射力，去抵消形成黑洞的坍缩反应，如果控制得当，我相信，我们可以把它按在黑洞的临界点，让它诞生为星辰——放心，这里方圆数百光年都是空域，一旦恒星稳定下来开始向外辐射，不可能再有别的变数让它重新变成黑洞。”

　　希亚关闭了摩托引擎，一行人在宇宙的背景上漂流，晃晃悠悠地接近那个时空奇点。

　　奇点是一处小小的折叠空间，一步往内，别有洞天。

　　沿途望，陆离光怪，如地狱寄生于天堂。

　　星际乱流交错，陨石与光织成数道跨越洪荒的瀑布；暴涨的暗物质场不时撕裂着先导光的视界，蚕食着抛射的星辰胎盘。巨大到不符合物理常理的骨骼横亘在星辰之中——这些成块的龙骨能浸润在暗物质场中而不泯灭，全宇宙只有几种物质能够做到，它被广泛应用于星际航行工具，他们驾驶的星际摩托的外壳就是三百块暗道打捞的龙骨拼接而成。

　　奇怪的是，他们待了许久，依旧无事发生。

　　青禾等得无趣，四下打量，奇点中心孤零零地悬浮着一簇光影，似乎已经徘徊此处无尽光阴——她凑上前，那是一段完整的古文字：生命再微小，再愚笨，其自由意志也不可违背，不可诱导，不可欺哄，不可胁迫。遵循宇宙的守则。

　　奇怪的文字，遗留很久了，但我看不懂。希亚在一旁点评。

　　青禾张了几次口，却说不出话来，如遭雷击——这是我们文明的文字——还是毁灭之前的文明，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她颤抖地伸出手，去触摸那块光影，那段文字如同温顺的白驹，跳入她手掌，还原出一块半个巴掌大小的超量子信息板。

　　量子信息板是基因锁定的，校验通过后，她几乎一瞬间就在大脑的内置芯片中同步了信息板的内容：那里面是他们文明的所有成果，璀璨的，令人炫目的，疯狂的成就如同洪水一般向她袭来。

　　她不能置信地倒退一步。

　　希亚突然抓住她的手臂，“你干了什么？”

　　“啊？”

　　希亚甚至都来不及解释，将三人甩上星际摩托后就开始疯狂逃窜，遥远的，洛哈的声音从背后传来，轻得像是一声叹息，“现在，你要来支付命运的代价了。”

　　尘埃云在他们身后，瀑布一样坍缩。他们贴着扩张的虫洞边缘逃窜，希亚将速度开到了最大，她甚至能看到这片时空像一层皮膜一样震荡起伏，扬起那些被掩埋了千年万年的过往——比如莅临她们文明的最后一场大火，逃脱的族人透过飞船的舷窗下望，看着全副武装的女王双手握住那块信息板，挺直脊背，转向了黑洞爆发的方向。

　　是她毁灭了这一切。

　　“……”她目眦欲裂。

　　四。

　　牧场的夜总是空阔又苍凉。

　　他们已经回到了营地，在一处废弃的小行星上，希亚降落时便接通了变形槽，化作山脉，替他们遮挡晚间的风沙。青禾哭了一场，而今沉沉睡去。华昙与照夜聚在一起烤火，后半夜困了，方要起身，眼前便出现了一个带着兜帽的女人。

　　华昙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将照夜挡在了身后，她精灵的天赋这一刻疯狂运转，警告着她，这是个危险人物。

　　“我是星辰商会的人。”女人也不除下兜帽，只是平静地与华昙对视，“可以让我见一见她吗。”

　　“……不行。”华昙寸步不让，藏在身后右手甚至开始暗中聚集能量——而后女人看了她一眼，一指头按在她的额头上，轻飘飘地按倒了两个人。

　　“两个都是洛哈的人？”身后的山脉轰隆有声。

　　“是。不过这回洛哈是真的穷途末路了，费尽心机，也才救出来两个人。”说着，女人昂首，“行了，让她起来，跟我去归墟——晚了她的文明可就真的凉了。”

　　那是一处不知名的空间，里头是所有时空的尸体——文明的废墟，废止的记忆，消散的腐败的，永不可能拼贴回来的时空碎片。

　　女人轻车熟路地在里头找到了青禾那个行将毁灭的时空残片，将它扔给少女后，继续往下翻找：“这里是所有宇宙清除掉的记忆。行星级的文明，时间线只有一条，所以毁灭很多时候无法逆转。但对于更高级的文明而言，平行时空迁徙并不是难事，他们的时空线，往往是所有时空线的统计平均，甚至，是最好的一个。

　　“我是一个商人，我的职业，是收购牧星者们培育的星辰，根据不同的时间线的需求，匹配每颗星星的愿望，然后将适合的星辰送往它们想去的时空。”

　　“但这颗星星是个例外。”商人叹了口气，“它不是不能出生，是出生之前，被杀死了，因为它的愿望，洛哈在不同的时间线里，杀死了它六千万次。”

　　她似乎终于翻找到了什么，直起身，将一个脏兮兮的意识残片扔给了青禾，“你可以自己看看。”

　　——我出生之前，在宇宙听见了很美妙的歌曲，未来，我想要成为一首美妙歌曲的指挥家。

　　手指接到那块发光体的瞬间，青禾感觉到意识里面有个稚嫩的声音在对她说话。她愣了愣，试探着在意识中回复，“指挥家？”

　　那个声音很高兴地接了过来。

　　——是的，指挥家。你或许不知道，宇宙有无数振动的弦，拨动不同的基本场，可以制造出光的生灭，热的涨缩，星系的诞生与毁灭。甚至可以将两个场四个场混在一起，砰，和弦！

　　“一首歌？”青禾突然间觉得荒谬，“哪怕一个星球一个文明就此消失，对你而言，那也是一首歌吗？”

　　——你是说刚才吗？

　　那个声音突然变得非常雀跃，实打实地开心。

　　——是的！我指导了一场非常宏大的交响乐！砰砰砰砰砰！指挥真的让我快乐！就算实验了六千万次只成功了一次，下一次，我还是要当指挥家！

　　“那我的愿望呢？”少女出离地愤怒了，“我的愿望是活下去，我的文明数十亿人的愿望是活下去，为什么我们的愿望要让步给你这个……”她一时间语塞，“荒谬绝伦的指挥家的梦想？”

　　——我、我不知道呀。

　　那个声音骤然就变得懊恼起来了。

　　——我是星星呀，你们太小个了，你们之于我来说像是蚂蚁之于你们，我没看到啦。

　　见青禾不搭理。它闷头苦想了一阵。

　　——那不然，我再失败六千万次，之后再成功好了，我是星星嘛，我等得起！

　　兜帽女人突然笑出声，她摇摇头：“抱歉抱歉，不是故意打断你们——不过，你想不想知道，为什么六千万次里，这一次，它成功了？”

　　“……”电光火石之间，青禾与星星异口同声，“洛哈！”

　　五。

　　天地间亮起了一泓剑光。

　　洛哈纹丝不动，而半空中凭空浮现漫天花雨，封住了青禾的进攻。

　　“你知道了。”僧侣直视着她。

　　“……”少女并不回答，抽身，拔剑，再刺！

　　“你们这个种族，是造物主在创造时的一次失败的实验。”他敛目，神色似笑非笑，“我修正了它。”

　　“我引导你触发了那场黑洞诞生。”僧侣有一双绿色的眼瞳，他面容沉静时，像是一片千百年来毫无人迹的森林，阴郁而富有生命力。随时随地可以迎接一场焚烧自己点亮世界的大火，“你们的文明，任其发展，不过是滑向物欲、阶级、人吃人的深渊，数百年后自行毁灭。注定错误的道路，就不应该让它延伸下去。”

　　漫天飞花中，那柄剑光如入无人之境，一步步将僧侣逼上了高台。

　　“说到底，你们这个物种，有什么一定存在的必要吗？在你们之前，在你们之后，无数比你们强壮比你们聪明比你们富饶的文明都曾陷入大火，我不过代为执行了真理。是，我屠杀了数十亿的生命，可因为你们的死去，我在的星球得到了充足的尘埃云，可以在两万年后崛起，纵横宇宙直到现在，这就说明我是对的，在更高阶的天道中，它们认同了我。”

　　“永恒选择了我，是真理选择了我，是你们的傲慢、狭隘和无能，让你们的文明自食其果！”

　　剑光终于刺穿了他的喉咙，像是一点伶仃的雪。

　　“现在，轮到你的文明自食其果了。”青禾拔剑，一步步走下高台。

　　身后，整个宇宙仿佛都在燃烧。

　　她慢慢回想起商人的话。

　　“为了大局牺牲小民，为了大秩序牺牲小秩序，为了高级文明牺牲低级文明，这是你们，也是洛哈一手创立的文明的逻辑，但在我这种山野人士看来，简直荒谬。”

　　“如果将每一种秩序和生态看成一个网络，可持续的生态网络，不会只有强者和头部。有循环，传递，转换，休养，才能生生不息。头部再强，倘若一个网络里80%都是匮乏的节点，依旧流通不起来，依旧趋于封闭。而文明的开拓和演化，却恰恰在于流通和开放，需要的恰恰是尊重小民的自由。”

　　“生命再微小，再愚笨，其自由意志也不可违背，不可诱导，不可欺哄，不可胁迫。遵循宇宙的守则。”

　　“洛哈违背了，所以他的文明延续上千万年，依然会有一个尽头。”

　　“但是你和华昙、照夜、希亚，甚至那颗星星，可以有新的人生，只要你愿意给这一切画下句点。只要你们愿意结束后换个地方重新开始。这是我与你的交易，你愿意吗。”

　　青禾从腰间解下那块信息板，摩挲了片刻，启动内置芯片，将商人的那句话，同步到了休眠的屏保外显中。

　　随后，她将那块芯片丢入了大火，转身，去找她的同伴。

　　五。

　　“坎伯雷星埋着我的祖父，那有片青色原野，每一年开白色的花，

　　我的母亲替我升起帆，穿过三百年前的霞，

　　我开始远航，路过五千万颗星星，它们不说话，

　　太空的吉普赛人啊，星辰背面，有没有你的家……”

　　照夜在去接星星放学的路上，接到了华昙的电话，背景音是一首当下流行的童谣，一堆唱得七歪八扭的童音勉强跟着，其中一个还中气十足地吼叫：“后排左二，音低了，重来！”

　　青禾回了她的母族文明后，埋头苦学计算机，成功拿到大厂offer后就和他们断了联系，也不知道是不是死在工位上了。

　　那是银心黑洞爆发前五十年，世界陷入疫情，战乱，金融危机，人人一头雾水却又勉为其难地活着。

　　但另一方面，外星文明和他们首次建立了联系，大量的宇宙文明访客开始涌入青禾的生存空间。

　　高维文明与低维文明共存的时代，穷人和富人和平共处的时代，任何人任何种族不会被不平等看待的时代，就这么跌跌撞撞拉开了序幕。

　　她抬起眼，突然觉得日光有些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