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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君从何处来(续写夭柳) ...

  •   一、玉简事恍惚
      小夭一行东去,白日里赶路,夜里却又添了心痛症,灵药无甚效果。她本是医者,探得并非是体征的异常,也未知是何缘由,常自忍着,不得安睡。忍不住时面色发白,便安慰是白日里赶路劳累,也这样安慰青丘公子及左耳。他们一行慢了下来。

      一日傍晚,因赶不至下个驿站,便不得不在旷野歇息。夜来,她仰头看着月亮,任月光洒在身上,心痛症竟好转。于是,他们白日里赶路,月朗星稀的夜晚,小夭便执意宿在客栈的高台、宿在马车顶上、宿在旷野。连日安睡,众人心知她为何心痛,见她如此虽心疼但也不敢再提往事劝慰,免得勾起痛处。

      这一日醒来,天还有些擦黑,小夭难得起早,先给马儿喂了草料又检查马车的辕轵轴轨,安排停当后,开始准备大家的早食。

      苗莆醒来梳洗,见有个俊俏书生模样的年轻人忙里忙外,不由惊呼。小夭听到惊呼抬头,苗莆见这俊朗青年额间竟有花钿,甚是眼熟。

      左耳青丘公子慌忙起身来看,见小夭竟又幻化出玟小六的模样。小夭见大家愣住,双手摸了摸肩膀腰腹,苗莆递过铜镜,小夭看着菱花镜中人,数息后抚一抚额间的花钿,笑着说:“这神器的器灵合该是个妙女子,要把我又变作郎君,日日相守呢!”

      众人见小夭无不妥,放下心来。青丘公子抚了抚她额间的花钿,挽起小夭的长发,接过苗莆递来的木钗簪好,看了看熟悉的玟小六,才笑笑说:“这样也挺好。”此后,小夭在外仍化名“玟小六”。

      一日途中遇到暂居此地的周游贤者,与贤者同行,左耳见贤者们席地坐而论道,心向往之。小六见此地民风淳朴,想来师道既尊,学风自善,也有暂居之意。

      此后近百年,他们生活于颛顼治理的大荒中。

      他们隐去灵力,用脚丈量着脚下的土地,遇有美景美食之属,不拘是哪里,择安静处搭建住所,有时居于城郭,也有居于闹市,有时檐朱瓦碧,有时巢居穴处。如此度过数十年时光。

      百年寻常烟火岁月小六仿佛能忘怀那些遥远的战争、伤痛、故人,但浅酌微醺后,那些曾蚀骨的伤痛绵绵叠叠。

      小六微醺后入睡,睡梦中蹙眉,口中喊着那些故人的名字,有时是颛顼,有时是阿念,有时是令他又爱又恨的外爷。青丘公子如往日里小六梦魇时常做的那样,手心汇聚灵力抚在他的眉心,淡化他梦中的伤痛。

      左耳和苗莆读万卷书后,小六鼓励他去行万里路。

      这百十年,颛顼和阿念已育有穷蝉,颛顼将穷蝉带在身边教养,阿念不曾踏入中原。他与紫金顶上的妃妾也有伯堪、仲荣数子。

      不明真相的人皆以为涂山瑱是青丘公子的亲子,青丘公子一年间有一月回青丘教养侄子。他承担着名义上的责任。小六常因幼年时没有父母陪伴长大而遗憾痛苦,孺慕之情他与涂山瑱感同身受,对于青丘公子回青丘家中没有反对只有赞成。

      近来二十来年,小六带青丘公子隐于周南郡。小六仍做回他的老本行,乃是周南郡专攻不孕不育的医师。

      有上古神话传说战士死后无人拜祭引渡者灵魂难以安息则无处可去。小六私心想着他能治好一对夫妻,便有一战死的战士英魂轮回,可安享盛世,是以暂把行医当做毕生事业。

      没有月亮的夜晚,他感受着心痛,仿佛这样他才是活着。

      二、梦随风万里
      每常小六于堂前坐诊,青丘公子做些称药煎煮的活计。因小六常留来看诊的夫妻小住,诊费随缘,青丘公子却特要求一点——闲暇时需同小六采药。

      小六原来话多多是孤独,这百来年相对的时光里沉淀下来他并没有那许多话。往来的小夫妻总能带来些新鲜事,如此这般倒也能择一择下个去处。

      上山采药的小六常能同小夫妻说些百年来遇见的小事,因来求诊的小夫妻多因常年无子女又情深,多少有些心事有些压力,小六如此常常开解;又因攀山越岭,那些寻常不出门的女子血气运行有力;加之小六于此病上确有一些心得,一两月或半年或一年,总有好消息。

      小夫妻们常感激,更有甚者,有家中父母塑了他的样貌供奉。

      有一日,有耄耋老人于堂前晒太阳,见小六嘴里叼着狗尾巴草躺在躺椅上甚是享受的样子,不由问出十几年的困惑:“我还未眼花时你就这般模样,应是有些神奇际遇。只我甚是不解,”又指一指远处走来正被外来女客掷花的青丘公子继续说,“缘何两位都未曾婚配,是这周南郡没有心仪的女子?”,又挑挑眉笑道,“还是....?”

      一时间小六倒不知道这是在调笑他俩的取向还是在质疑青丘公子的魅力。

      青丘公子已至跟前,和老者礼貌假笑后拉起小六大步走入厅堂。老者又抬头继续晒起太阳,脸上的褶子笑得皱在一起,颇像颗盐渍话梅了。

      闲来,他二人安心在周南郡夏日里赏傍晚暴雨,大雨落地,见尘土裹挟雨滴,有夏日里特有的泥土的芬芳扑面;在花前浅酌,相约要看满这一季里花的开谢;二十四五的夜里,青丘公子约小六赏下半夜的月,小六总是懒散躺在躺椅上未见月升起便沉沉睡去。

      梦里小六喃喃道:“好美呀。”

      一日青丘公子归来,见小六捂着胸口,面色苍白,见他急切,便道:“近来确实越来越痛,”小六话至嘴边,“许是伤了身体也未可知,夜来在月下躺一躺便好,无需挂怀。”

      这日天朗气清,青丘公子提议说:“我们去南海走一走,散一散玩乐一番。传闻那有闻名的医者,去讨教讨教。”小六知他是放心不下,遂顺其意随行。

      一路乘舟东行,行船于长江中下游,见两岸山峦起伏,水面云山,山水相辉,与两岸楼台相映。夜间有雾四起,虽看不清景致,但两岸仿佛有星星点点光,未有孤帆的寂寥。有经验的摆渡人顺水行船,一路向东过万重山。

      青丘公子偶也讲起蚩尤曾统治长江两岸,小六面色肃穆,遥敬尊长。

      江舟不能至海,于入海口两人换大船后驶向南海洛迦山,如普通旅者般相商价钱与船家相商只搭他两人。

      船家将他二人渡到岸边,相商每七日来等一等。

      三、海水尚有涯
      洛迦山中名医已避世,能否得见全凭机遇。

      小六二人短暂休息后便缘山而上,一路上见草药也分辨识记。至茂林深处,碰巧遇到来采摘草药的童子。相谈间,童子见他二人灵气萦绕且无恶意,问清缘由后,遂引至家中。小六见他家中晾晒草药中有未见过的,与晾药的童子商讨起来。

      隐者问起来意,青丘公子倒十分坦诚并无隐瞒说道:“内子曾落下心痛症,近百年来灵药寻医都未见起色,或是百年前曾受重伤,留下隐疾未知。再另,内子为医者,想明白此中缘由,实有不解想请教尊者。”

      小六反倒有些讳疾忌医,忙道:“劳烦尊者先为这位公子看诊。”

      隐者意味深深看了小六两眼,但见二人风尘仆仆,应是为表诚意远行至此,再者他二人并未隐去身份直言讨教确实真心,不忍拒绝,遂道:“你二人休息一日,明日我自为贤伉俪看诊。”

      有童子将二人引至住处不提。

      第二日清晨,青丘公子早早起来,小六虽懒怠,但也早起未睡至日中。两人去见隐者,隐者还在田垄间耕作,见他二人前来眉目愈加慈和。

      隐者拄着锄头说道:“看你们并无病中焦躁,翩翩而来,仿佛是那话本中的璧人!”

      小六采了篱笆上的蔷薇,叼在嘴边,趴在半人高的矮墙上说道:“我看尊者虽隐于山林,心却在红尘之中呢!”

      童子将二人引到屋内,隐者朗朗一笑,先为青丘公子把脉问诊,问起经历,青丘公子道:“百年前受重伤中毒,为鲛人所救,并不知是何良药,伤愈后与常人无异。”

      又认真为小六把起脉来,把脉后又细细询问百年前受伤后救治时可服用什么药,拈须摇头,隐者又取了小六的血盛放于玉钵中,不知放了何种汁液,转身对二人说:“身体确实无异”,思量片刻道:“小公子也为医者,心中已有成算。老朽看着这倒是心病,小公子自然有解法。”

      一时隐者也不再多说拿着玉钵走入内室,室内书简浩如烟海,隐者翻阅起来。

      童子见状上前说道:“尊者恐一时难以抽身,公子可留下住址,待尊者又有妙招,也好告知。”

      二人留下一味延年益寿的灵药作为诊金,写下住址,作揖后离开。

      下山路上,两人无言,小六捏一捏青丘公子的衣袖,示意他放心不必挂怀。青丘公子沉思片刻道,“小六,我得救之时,曾想感激鲛人夫妇,一直未能成行。此番出海,我实该寻找感谢一番,如此可安心。鲛人能救我,也许也可解了你的心痛之症。你可愿意同行?”

      百年前,青丘公子遇险冲入东海,得海上鲛人相救,七年后重伤得治是谓奇遇。此中是否另有缘由青丘公子不敢深思,但他行止有君子之风,故有此一问,也有一点儿私心,出来散散心,五年十年,也使小六暂得开怀。

      百年时光,小六将心绪埋藏,以为人间静好岁月已使他沉醉,但提及鲛人,记忆仿佛苏醒瞬间涌入神识。小六心中绞痛难忍,仍作镇定。

      小六抬头看着青丘公子的眼睛,不说话。

      青丘公子将小六轻轻拥入怀中道:“我们都应该知道。我想大概是故人相赠,小六你应该去了解缘由,也许能放下心事。我们先去东海,鲛人难寻,但岁月漫长,我们总能找到。”

      青丘公子攥攥拳,仿佛将心中思绪握在手中。重要吗?青丘公子想,对小六来说,重要。

      四、鲛人过淇奥
      南海北行是东海,青丘公子与小六买下渡口的船,二人顺洋流而行。遇到海岛,二人便于海岛上小住。不遇海岛,便漂在海上。在海上小六心痛之症竟可缓解。

      海上无大风浪时,小六与青丘公子潜入深海,漫无目的地寻找。因他半神半妖之躯,可与青丘公子一处时他还是暂掩了与大海密切的灵力气息。

      碰到小鱼螃蟹小六都能与它们聊上几句,大多是鱼蟹吐泡泡,并不能言。偶有得灵性的小鱼摆尾带路,奈何小鱼记性颇差或体力不支,往往难以为继。小六又记挂青丘公子身体恐不能于水下长久停留,往往一日里也不曾追寻多远。

      天朗气清之日往往无所得。

      有一天夜来风雨,萧萧风振、泛泛雨鸣。遥远的海上传来鲛人的歌声,歌声曾入耳,小六百年来不忘,是潜鲛出水游。

      小六带青丘公子跃入海面,踏歌寻声。小六远远见长发鲛女在孤礁上唱歌,示意青丘公子等待,自己慢慢游过去。

      鲛女见未引来情郎,倒是引来不需避水的隐了样貌神女颇为好奇,扑簌着眼睛歪着头,好似询问“从何处来”。小六慢慢靠近,伸手搭在礁石上,小心轻声问:“明日你还来吗?”

      鲛女用闪着光的鱼尾轻轻将海水荡到小六身上,见海水避过小六后如珠般滚入大海,用手指指暗暗的天空后又潜入海底。

      小六游回青丘公子身边,牵了他的手回到船上。

      青丘公子见他眼中有如星光闪闪,知是有进展,也未追问,只等着小六情愿时说出。

      小六站在船舷,心口微微作痛,隐去灵力,任雨水打在头发上脸上身上,只一动不动望着遥远的海面。海浪扑打着船,船在海面上飘摇。

      青丘公子见状,知他是想起旧事,想起故人,去船舱中拿蓑衣斗笠给小六穿戴好,撑着伞陪在一旁。雨势见小,他是撑伞的翩翩公子,风把裙裾刮得湿答答。

      “明日夜里鲛女还来,我先独自去,鲛人胆小,虽我二人无敌意,但这赤沙瀚海到底是她的家,我们还是敬重一些,你意下如何?”小六转过头看着青丘公子的眼睛认真说道。

      “自然都听你的。”

      一夜辗转难眠,小六在海上日升时才得以浅眠。

      及至夜间,小六早早在礁石旁等候,因想着二人赴约来见,合该带些小礼物相赠,便准备了先辈缫丝织就的绢帕;想来也可和鲛绡媲美。

      月升之时,鲛女翩翩而来。小六将绢帕送上,鲛女双手接过展开对着月亮,月光透过绢帕洒在她姣好的脸上。

      小六也不免看得呆住。鲛女活泼,大概是族中少女有着这个年纪特有的娇憨,少女扬起绢帕扫过小六呆住的脸,捂着嘴轻轻笑起来。

      小六回过神,开口道:“我与家人来东海寻救命恩人。百年前家人曾重伤入海被鲛人救起,因语言不通不知如何感谢,如今我二人来寻,是为了找到恩人谢救命之恩。”

      小六略略沉思,继续说道:“这大海茫茫,鲛人无数。我想向你学学鲛语,离了此海域,我也可向别处寻找。你能帮我吗?”

      鲛女略有所思,又见小六略带恳求的眼睛,不忍为难。试探拿起小六的手,示意她划破指腹,将血滴在鲛女手腕上的珠串上。小六虽疑惑也有一瞬担忧,却仍凝灵力于指端,划破掌腹,血珠儿如链渗入鲛珠。鲛女帮小六止了血,握了好一会儿小六的手,又指了指月亮,跃入海里。

      五、桃花树长成
      小六将进展告知青丘公子,第三日仍早早等候。

      鲛女到来后牵了小六的手往海底深处潜,一路上鱼跟蟹随,好不热闹。小六并未驻足,一心跟随鲛女。

      鲛女带小六来到水晶宫中,宫中有如桌如椅大小的海贝。鲛女带他至殿前,飘立于一旁,有华发的鲛人请他上座。

      那华发鲛人应是鲛人中的尊长,她指了指飘立在一旁的鲛女,又指了指自己的耳朵,手指放在唇上,随后指向殿外。大概是说小六托鲛女的话长者已知悉并告知鲛人族中的族众。

      小六躬身致谢,长者躲开。

      长者执了小六的手到殿内深处,此地大概是鲛族重地。殿中奉有圆贝,贝中鲛女的珠串半红半白,红色的鲛珠泛着莹莹光华,比小六做王姬时见过的鱼丹更甚。珠串灵力四溢,显然是鲛人一族使灵力炼化珠串,加之海妖王的血,再过些岁月即可成这座水晶宫外的阵法屏障。小六紧了紧长者的手,几千岁的长者眼含悲悯,望着小六仿佛望着小辈。一时,小六百倍滋味涌上心头又难诉说。

      这时,鲛女呈上绢帕,随后长者带领殿中鲛人呈跪立之姿。小六不解,长者拿出鲛珠,两颗鲛珠皎皎在长者手中,只是一颗饱满,一颗略有些灰暗。

      看来“年来沧海浅,津路亦生桑。万点鲛人泪,明珠夜不光”的歌谣是不假。

      旧事如隔世。想来那有九条命的海妖王不在,这百年间各海域中妖族们也应是另一番景象。善织鲛绡的鲛人们不知已依附哪些势力,但这东海中仍以血泪生珠,更不可见的倾轧不知凡几。

      小六低头看看鲛珠,摩挲着手指上见消的胼胝不禁思量,抬手抚去额间驻颜花的禁制,露出本相,郑重拿起绢帛,问“是否是想习得这绢帕缫织之法?”鲛人深深跪拜。

      小六扶起长者安坐在贝椅上,肃穆道:“你族应是想学习缫丝绢织之术,不必再以血泪化珠为生,为族人求生存之法我很敬佩。我外祖母亲都曾传授缫丝之法以利民生,我虽年幼时在外祖身边,但并不熟知。我需得回陆上学习编纂,所需时日不少,就以三年为期,来日定相赠。”

      小六曾为神族,年少时流离失所颠沛百年,所失所得不能计较。这百年年华抛掷、岁月空添,此情此景此时小六觉得自己在成长。

      有诺必践是她的性格。

      出水晶宫,小夭抚上额间,仍恢复小六形貌。

      回船后小六将海底一行和盘托出。青丘公子见他可暂时将心事放下也十分开怀。

      二人行船至天尽头,乘马入太行以东、渤海之滨。

      因是要学习缫丝绢织之术,他二人隐了姓名,化作往来商旅于此地旅居。

      此地民风淳朴,他二人租住在城中闹市中,以贩丝绸来采样为名,收集各色绢帛;又向有名的织女绣娘讨教,教资为驻颜灵药,引来织女绣娘们传授非密辛之术。

      与织女绣娘相谈间,小六得知,传说彩凤投怀生嫘祖,嫘祖养蚕缫丝、纺绸织纱,无所保留,将技艺教化与民,民间感念。

      青丘公子原想帮忙收录编纂,小六略有些固执,认真说道:“外祖母亲传授养蚕缫织之术,近千年来,民智开化,旧式技艺结合民的智慧得以增新。我想自己记录写下,也算是我对先祖的敬意。”

      青丘公子见小六情真意切,更意以“凤凰翎”为名重金筹赏匠人献出缫织密辛之术,赏金可使匠人一生无虞。

      小六拒绝。密辛之术傍身之法便是许以重金也难心安。百年荏苒,小六也深觉人之一世俯仰无愧更难得。

      两年过去,小六将整理编纂好的缫织之术请织女织成绢帛,请绣娘绣成册。一份送往轩辕山母亲外祖墓前,一份使人送至阿念处。

      小六二人带着给鲛人的那份快马行船至东海,在飘摇的雨夜交给鲛女。

      鲛女带小夭到水晶宫,华发鲛人以水泼在贝桌上,将一把鲛珠放在桌上,鲛珠将将占了水面的一半。

      “是这近三年间只搜寻了东海附近海域,还无消息吗?”

      鲛人点点头,颇有些歉意。

      “海之大,比大荒更甚。这三年间您族人在东海寻找已是十分辛苦。就以每三年为期,三年后我再来拜见,可好?”

      鲛女送小夭回海面,从随身海贝中捧出一捧鲛珠送给她,鲛珠莹白又泛着粉粉的红。小夭变幻出小六形貌,却不忘捏一捏鲛女的脸颊,挑眉收下。鲛女摆尾离去。

      六、鲛人明月珠
      小六与青丘公子回到周南郡,家中一切如旧,大肚笑娃娃正面朝堂前,屋内桌椅上落尘,洒扫半日。

      街上有新织法花纹的丝绢已流传开来,民众和乐,盛世之象显见。青丘公子为二人都制了新衣衫,更觉他已稚气渐消,有些成熟起来。

      几百年的得失和近百年的沉淀小六也颇有些淡然从容修短随化之感。

      这三年间并未有隐者的消息传来。

      又三年,小六二人依约前往东海,因想着渤海之滨也不错是个可堪暂居之地,遂在出行的船上带了些家当。

      东海上,烟波浩渺,夜间雾气蒸腾。小六前往礁石,吟唱了几句鲛女的歌谣。鲛女依旧月升时赴约,鲛女执着小六的手连连点头,作势要将小六带到水晶宫。

      小六拉住鲛女,询问道:“有消息?我携家人一同,是否方便?初心便是想着圆他心愿、使他安心。”鲛女以手指月,潜入海底。

      第二日,小六带青丘公子前往礁石等待,鲛女到来将二人引至水晶宫。青丘公子及至殿前,甚觉此地庄严不可侵,灵力压顶,竟隐约有熟悉的海妖王的气息。恍惚间已至殿内。

      殿中已有数位长者及年轻鲛女等待,见他形貌未改携友而来,上前拜谢,青丘公子连忙闪到一边。

      小六连道:“太客气,太过客气。”

      有鲛女将两斛鲛珠及用小六传授所得的鲛绡奉上,以示感激。华发鲛人另将一鲛绡卷郑重交到小六手中。

      小六知这就是百年前的真相,心中思量万千。哪是她想走的路呢?在这几年间在一个个心痛发作的夜晚她一遍遍地问自己,“你想好了吗小夭,千难万难,你可都想好了?”

      便是这百年来心中已将过往前路盘拨万次,但仍觉不如这一卷鲛绡沉重。“是时候了,是时候了!”此刻暗室逢灯前路渐明,小六不由将鲛绡卷攥紧。

      与鲛人道别后,小六二人回到船上。

      青丘公子心中早已有头绪,此时也有些害怕。害怕翻开真相,“如何不能寻个百年千年呢?”他这样想着。

      这日晴光晚色,日落沧海。夜间浅眠,他梦到在青丘继位族长那日的异象,狐尾样的祥云化作山岳朝他压下来,直闷得他喘不上气,心悸醒来喟叹宿命何如?

      一时间青丘公子不知去往何处,任船在大海上漂着。

      小六见青丘公子如此,拍拍他的肩膀,反将鲛绡卷放在他手中。青丘公子未曾打开,连日望着大海,有所思似有悲伤竟似也有欣喜。

      几日间,小六暗暗想着自己的打算,也将鲛人送的鲛绡做成帷帽,阳光洒在脸上就如月光般柔和。

      想到鲛人不必再以血泪生珠不由替她们欢喜,也想着将鲛珠制成什么样的簪子送给在渤海之滨相识的织女作为相见的礼物。

      有时小六望着大海,赌气地想着那七日的等待,命运不曾垂爱,如今又何必这般作弄。

      这日夜间狂风大作,船沉入海,小六见青丘公子被卷入海浪中,便用尽全力将青丘公子推出海面,又见海中飘着大肚笑娃娃,连忙抓住。

      忽然浓墨般的海水咆哮翻涌,是涡流。小六曾遇到过的涡流,随着水流旋转的速度越来越快,涡流的力量越来越强大。

      大海愤怒地咆哮,小六快要被卷入涡流中。他闭上眼睛,回忆着很久之前还是西陵家大小姐时遇到大涡流时的境况,要远离涡流,否则卷入涡流中必死。

      他奋力远离涡流,大肚笑娃娃从手中滑落。涡流势头更劲,趁涡流还未长成大涡流,小六不得不放弃寻找得以抽身。这条小命难得。

      海浪呼啸着涌上海滩又哗啦啦地退下,海浪将他淹没,一会儿又翻涌而去。这次他全然不怕。

      青丘公子被海浪打得昏昏沉沉,小六将他拖至安全的山洞中暂躲风雨。不久青丘公子醒来,见彼此无事,只丢了些身外之物,以灵力催干他及小六的衣裳后,沉沉睡去。

      七、表里俱澄澈
      风暴过后,日升雨停。沙滩上碎砂贝壳在阳光下闪着光。

      二人在沙滩上走着,感叹着自然之力。见不远处有船的骨架散落,二人收集至一处,想来是船被涡流扯碎后又被海浪冲到沙滩上,还捡到几颗鲛珠。

      青丘公子一边捡起五彩贝壳,一边说着要可将贝壳怎么做成风铃装饰在何处。他目力极好,见远处闪着光,有些耀眼。

      “小六,你看那里,也许是夜明珠呢!”

      小六走向前去,也想一探究竟,青丘公子追上。

      忽然见小六愣住,他捂着嘴笑出声,眼角还带着笑,眼泪却大滴大滴流下来。

      青丘公子有些慌张,连忙行至跟前,就见到浅埋在沙滩上的仍有少许扶桑木包裹着的冰晶球。

      涂山璟天生灵目,能看透一切迷障和幻化,从前有所感,如今这般只能说是命运使然。

      没了足够扶桑木的包裹,冰晶球的寒意使沙下的海水成冰,恰好卡在冰里,上覆了些沙。

      小六瘫坐在沙滩上,纵使心中已推演了千遍万遍,此时看着冰晶球,看清冰晶球内女鲛人身侧有一男子相陪,又想起百年前事,终于能试着接受海妖王已亡故的事实,痛哭到不能自已。

      青丘公子见小六如此,想是他又惊又惧劫后余生之际又遭巨大的心绪起伏才如此。

      凝了灵力拿起冰晶球,抱起小六到阴凉处。安置好见小六无异常,又寻了野果清水捕了鱼来烤。

      月至中天,小六醒来。他只呆呆地看着冰晶球,看着冰晶球里角落里的男鲛人。月光洒在冰晶球上,将男鲛人旁的两行小字映了出来:有力自保、有人相依、有处可去,愿你一世安乐无忧!

      小六失声痛哭,再也忍不住,不顾冰寒沁骨,抱起冰晶球,口中只喊着“相柳,相柳”,哭喊声如杜鹃泣血,闻者不免伤心落泪。

      小六不吃不喝,哭晕过去醒来又哭。嘴中喃喃:“他不在了,他真的死了。”

      青丘公子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慌。只能将哭晕过去的小六抱在怀中,以灵力使被冰晶冻伤甚至可见白骨之处愈合。

      又抚了抚腰间鲛绡,下定决心。

      小六醒来,嗓子已哭哑,难以发出声,只默默流泪。

      青丘公子抽出腰间的鲛绡卷,递给小六,声音里有难掩的哀痛:“打开吧,你应该看一看。”说完,青丘公子已经打开鲛绡卷。

      鲛绡上有几幅鲛女织成的画。

      第一幅是白衣白发海妖王将一男子安放在海岛山洞里,男子周身遍布血咒,灵气氤氲。

      第二幅是白衣白发海妖王将男子托付给鲛人安置照料。

      第三幅是一个鲛人恭敬地停住海妖王面前,海妖王把血红的珠子递给鲛人。

      第四幅是鲛人将血珠渡给休养的男子。

      青丘公子心中已知缘由。相柳救小六,希望小六活下去。相柳以命为咒救涂山璟,也是希望小六能活下去。

      青丘公子思量许久还是问道:“我落水后也可以在海水中勉强呼吸,可是他的血救我?”

      小六心如万剑贯穿,仿佛他战死时的箭矢隔了百年的光阴今日落在他的心上。虽是月夜虽在海边,但他仍痛得蜷缩起身体,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又呕出血来。

      那一日她聚血于鼎,所有温暖缤纷的记忆都蒙上了一层冰冷的血红色。此时那些蒙了冰冷的缤纷的记忆就像初春的桃花迎暖绽放,不可收拾。

      小六的眼泪滴在画上,泪水遇绡凝成珠,如一颗颗明月珠;渐渐眼中有血泪,滴在鲛绡上,滴在白衣白发的海妖王上,血泪渗入鲛绡丝间。

      小六张了张嘴说不出,调息运力用喑哑的声音说:“是他的命,我的血。”

      青丘公子终知道,再也回不去了。回不去周南郡,回不去渤海滨。

      八、孤月此心明
      小六不再哭,他每日看着冰晶球等月亮升起落下,撑不住了就睡过去。

      初三四的月亮悬在西边,如钩;十六的月亮最圆,因为初八的月亮是整整齐齐的一半;二十四五的月亮要等到后半夜才迟迟升起来,挂在东边,照着大海。

      初三四的月亮悬在西边,如钩

      初八的月亮是整整齐齐的一半

      十六的月亮最圆

      二十四五的月亮要等到后半夜才迟迟升起来,挂在东边,照着大海

      他梦到往事,梦中相柳带着他踏水迎风漫步赏月,他说:“只要天地间还有这样的景色,生命就很可贵。”

      这是这么久以后,小六第一次梦到相柳,难得安睡。

      日升时醒来,小夭吃了野果烤鱼净了面,对着涂山一字一句说:“涂山璟,我想离开了。”

      青丘公子感叹相柳的爱,这百年相处时光是这个深爱着小六的嗨妖王送给他的。

      他的呼吸他的爱都是另一个男子的一条命换来的,青丘公子的自尊是可以使他舍弃这肉身赴死。但小六受不住,每个故人离世,都是要了小六半条命。

      那一日在水晶宫青丘公子见小六那般,便知道再也留不住他。或许更早以前,或许在小六答应为鲛女寻找生机的那一刻,或许是小夭化作小六的每一个月夜里,他知道他留不住小六。

      小夭或许需要他相伴,但小六不需要,玟小六不需要。这次他想成全他。

      “你还会回来吗?我永远都在,你一回头就可以看到我。”他仍问道。

      “我不再回头了,涂山璟,我有更重要的事,不能再带着你。”

      青丘公子想到她要离开这已是她第二次这样说,他长久地看着海面,这次他就成全她!

      青丘公子如何能不成全他呢?小六想去的地方,山高路远他陪伴在侧;小六需要有人相伴需要温暖,他生死相随不计得失。

      他曾是高辛王姬,是黄帝外孙,是西陵玖瑶;相柳是神农义军,是共工义子;那时,父辈的悲剧小夭清醒地拒绝不会重演。

      如果没有这些身份这些限制,当时的她遇到那时的相柳会如何选择呢,恐怕自己连这百年陪伴都是奢望。

      如今他只是小六,相柳战死,只能活在传说里,活在记忆里。如今意外使相柳磅礴的爱重见天日,小六再也无法自欺。

      想来这百年小六多是因在刻意隐藏着对相柳的情谊才有心痛之症,椎心泣血的难过里应该也有为难,青丘公子的陪伴此时难免成为痛苦的桎梏。他想这次便让小六自由,去做他想做的事,保护想保护的一切,定会好过一些。

      青丘公子红着眼眶,想到他可以骗过父兄,可以骗过伴侣,甚至可以骗过神明,终究是骗不过自己的心,天可怜见,实不忍见小六如此,用尽全身气力说出:“小夭,我们和离。天高海阔,以后你是你自己。”

      如今的小六没有身份立场命运的约束,天下之大有处可去、有力自保、丰盈独立。他甘愿给他自由。

      小六思量片刻,果断应下,“好。我送你回陆上。”

      小六带青丘公子在海中潜行,一路上青丘公子不由回想起百年的陪伴真诚无作伪。

      及至海岸,青丘公子问:“可是在海中心痛可缓解,如此我才放心。你以后去往何处?想来一般的宵小并不能近你身,但仍需小心旧敌。有需相帮之处,以‘凤凰翎’为信求助于涂山氏的商铺。这些年来我教养瑱儿,族中仍是有些亲信在,你不必挂怀。”

      小六见他如此洒脱,带着一些调笑,声音仍有些沙哑地说道:“山高水长,后会无期。多谢你理解。”

      青丘公子嘱咐道:“这百年的相伴足够我慰藉余生。你安顿下来,不拘给谁送个信,让我们知道你平安。”

      这几百年对青丘公子也是历练,恍惚间仿佛回到未与兄长决裂前的光景,过往也是该放下了,又难得又眨了眨眼,“红装掩不了你的飒爽,小夭。”

      小六惭愧,见青丘公子释然一笑,拱拱手,潜入海中。

      九、对影成三客
      小六虽有海图,但还没有仔细看过海妖王的海域。所以他在海里潜行很远,远到快要记不清来的方向。

      小六以前认为“再美丽的景色,天长地久了也是乏味”,如今再看这亿年的海、万年的月,只觉得它们恒久不变地看着情随事迁。

      有时他在海面上、在礁石上、在孤岛上看月亮从缺到圆、又从圆到缺,身边虽没人陪伴,倒也不再寂寥。因这些年的经历治愈使他内心丰盈。

      他不再隐去骨血里属于大海的那部分气息,有小鱼相伴、有虾蟹相随。她常常揪住一条,认真地问它们“你们认识相柳吗?”然后笑着任由鱼蟹挣扎着游走。

      他常想,他需要一壶酒,说一说心事。

      于是,在孤岛的沙滩上捡拾到闪着异彩的不常见的贝壳、各色的小石头,他常攒着攒着。趁着天光正好时,悄悄上岸,用这些东西换几壶酒,又回到海上。

      一日,他喝了酒,微醺,躺着礁石上看月亮。月亮正圆。不免想起那三十七年,每个月圆之夜,他给小夭疗伤,后来带她在海中漫游。

      他很久没有梦到过相柳,以前的小夭认为他绝不适合出现在女孩子的梦里。如今到希望他能入梦,他要亲口问一问。

      酒至酣时,小夭举着快空掉的酒壶对着月亮:“月亮呀月亮,今晚的月亮也照着从前的他吗?”

      没人回答她,他并不再害怕寂寥。

      他乘兴唱起鲛人的歌谣来,拍手轻轻和,举杯邀月,对影成三客。小六看了曾看过的没看过的景色,看过寸草不生的海岛,看过美如幻境的海岛。小六甚至感谢这恒久不变的月亮、万年不变的景色,这些都曾见过那位海妖王,见过他的忠义,见过他的情谊。

      我在你的海域里走你走过的脚印,看你曾看过的月亮。如此这般,算不算同游呢?如此百千年,也算是与你相伴一生。小六举杯对着月亮这样想。

      几年间也有数月悄去玉山修习灵力以便于以后替他看着这片海。又不知过了多少年,他想他该去了解了解关于海妖王的事儿。

      他短居于沿海的城内,有时重操就业做个医者,有时做酿酒沽酒的酒娘,也做过织女,听周围的人讲古事。

      在城郭的柳树下,那些阿弟阿姐阿婆讲起上古的战争,讲先祖的事迹,也讲起那些喝过酒并过肩的故人;讲乱世时令人感念传唱的德行,也讲盛世里的困惑。

      听完这些,小六总会问一句:“九命相柳他是什么样呢?”

      有童子说:“书上说起共工之臣曰相柳氏,九首,以食于九山。相柳之所抵,厥为泽溪。”

      有头发花白的阿婆说:“很久以前轩辕军队围剿共工军队时,九头妖怪掩护共工将军被轩辕大军射杀啦!因他是人神共愤的妖怪,他死后尸体竟然化作了黑血,毒性剧烈,所过之处,草木皆亡,连土地都变得焦黑,到后来竟然整个海岛再无一个活物。可见多可怕。”

      胆小的童子听了吓得跑开。

      走开的还有气鼓鼓的小六。

      他们都没听过他的忠义。是呀,九个头没有一张嘴,别人又如何知道呢?知道的他的袍泽都战死在那场战争中了。

      也不记得是哪一日,衣袖拂过额间花钿不见,她将灵力加持着的驻颜花沉入海中,替她感知着大海。

      她又是光润玉颜女娇娥。

      此后,不管她在何处,再也不曾犯过心痛之症。
      十、将心向明月
      有一年,不知哪一年,有小童撞在她手上塞给她一寸绢帛,而后跑开。

      她打开见字密密麻麻,知她行踪暴露,匆匆回到海上。

      在暂居的海岛上,她小心打开,见是阿念字迹。原来青丘公子知她在八荒探听相柳,便或写信或亲去拜访故人,也使人打听。

      近些年再没有新事,便把收集到的消息做信后面见阿念,托阿念替笔转达。

      西陵玖瑶:

      见字如晤,璟近来一切安好。知你近来事,遂将最近所查得相柳君事告知。

      我至玉山。偶见獙君,他密而不谈。只烈阳醉后告知扶桑神木雕刻的大肚笑娃娃是蓐收与共工军队最后一战之前相柳驱坐骑白羽金冠雕送到玉山,假借獙君之名送的结婚礼物。

      玉山上烈阳还告知,你那年中毒险丧生,是高辛王后送来武神山藏宝库中的海贝才得以暂保性命,先在王母的瑶池中休养,后被相柳君所救。

      我去信将前因后果告知并询问高辛王后,王后感念感叹却不曾多说。如此想来,王后的海贝多半也是他相赠。

      王为王子打造兵器时偶然聊到金天氏曾打造过一把弓,弓箭的材料除有难得的鲛人骨、海妖丹、玳瑁血外,还有颗能凝聚月华的极品月光石。王四处寻而不得,巧在我身边暗卫曾做赏金杀手,说起多年前曾被榜上有名的杀手下战书,以命赌他手中的月光石。暗卫败,杀手赢走月光石。暗卫问及缘由,那杀手难得告知原是为心上人做一把弓。又在几处铸做兵器的世家暗中打听月光石的去处。而这把弓能让灵力低微的人杀死灵力高强的人。后因缘际会,就是当时的俊帝令金天式为你打的弓。想来也是他的手笔。

      民间传言相柳凶残厉害、杀人无数;有言之“他是妖怪,还是丑恶可怕的九头妖,能令听者丧胆”。

      他定不介怀;你知他为人,也不必。

      再难探得新事,托高辛王后转达。万望珍重。

      涂山璟

      信中所书种种,她早有所感。她怎么会想不到呢?不过是她自欺也欺人,妄图走出命运的桎梏。

      可是什么是命运呢?

      看着手臂上银色的小弓,记忆纷至沓来。

      他和她一起看海上明月生,他带着她在海底遨游,他手把手教她射箭,他带她去喝酒赌钱,他将她的毒药当美食品尝,他在冰冷漆黑的海底陪了她三十七年。

      他救青丘公子,只为她曾说“无人相依”,他给她挑选可伴余生之人。

      相柳呀相柳。

      她于海中行,找到曾见到鲛女的孤礁,以歌声引来鲛女。托她打听海妖王事迹。

      她想起苗莆曾讲述他的战事,“蓐收大将军、禺疆将军一路紧追不放,一连追击了几日几夜,最后,终于在海外的一个荒岛上追上了共工。蓐收大将军领兵将海岛重重包围,共工军队一千多人对十万大军,无一投降,全部战死。禺疆是神族第一高手,却一直打不过早已受伤的共工。后来,蓐收大将军下令所有士兵万箭齐发,共工被万箭射杀。他死后,露出了原身,是九头妖。相柳的尸体竟然化作了黑血,喷涌而出,毒性剧烈,所过之处,草木皆亡,连土地都变得焦黑,到后来竟然整个海岛再无一个活物。”

      她想去这个海岛看一看。

      十一、遥遥成灯火
      不知几日的潜行,她来到他战死的海岛上。百年过去,此地仍无草木飞鸟,妖气氤氲。她走上海岸,用脚一步步描绘着土地。从沙滩上望去,海岛上层峦叠嶂,有一峰高踞溪流,溪流蜿蜒奔流入海,但所过之处并无生机。

      又见东方既白,日出卯,紫雾红霞蒸腾,不失为盛景。

      日光照得她睁不开眼睛,她决定在岛上住下来。于是找到可堪居住的山洞,搬来山石作椅,坐在洞口,望着波光粼粼的海面。

      夜间看着片云孤月,烤着捕来的鱼,心中无闲事,颇平静。

      她不喜欢亏欠拖累,可数百年的光阴里,得失难计较得清楚。

      所以,什么是命运呢?

      从前她讨厌玉山,因遗世独立,隔绝红尘,而她最怕孤独,贪恋热闹,偷跑下山。如今她在海外孤居,并无寂寥之感,正像王母曾说的“茫茫天下何处都可去,心安处,就是家”了。

      她有时回想起朝云峰上,外婆临终前抓着她和哥哥的手,叹息说他俩都是苦命孩子。后来颠沛流离,验证外婆好似预测到他们的命运。

      百年沧桑变迁,仍觉得命运神奇,都自有轨迹,非人力所能阻止。

      这天十五夜里,她喝着酒,赏海上之明月,感受山间之清风,叹息感慨人生。

      有云飘来遮住月亮,打扰了她的兴致。因喝了酒,意识放松,和海密切的那部分血脉沸腾,遂闭着眼睛感知周遭的一切。

      附近海域里有风暴侵来,空中有奋力飞翔的鸟儿或顺应风暴的方向或与风暴搏杀,有的鸟儿也停在船上;有船在海浪上飘飘摇摇,桅杆被刮得失去方向;她曾想拿来做宫灯灯罩的透明的身姿曼妙的水母,这小东西在风暴来临时释放掉的伞盖中的气体,沉入海底;颜色各异的海螺海贝,色彩明媚的小鱼群被海浪冲散又游到一处。船倾翻有人落在海里,扑腾着挣扎着奋力求生。

      有人落在海里!小夭猛然惊醒,跑下山,跃入海中,潜得越深越宁静。

      到落水区域,她浮出海面,救起渔民,往岸上潜去,渔民们虽昏昏沉沉,却无性命之忧。将他们安置在海岛西边的沙滩上,有强壮的渔民问及姓名并拜谢救命之恩。

      小夭凝水做面具遮住脸,想起九曲红尘世外客来,想着他既已不在,调侃一下也无不可,倒是辱没他“凶残”的尊名,便说道:“相柳”,又继续说,“你们的船无事,风暴平息后便离开吧!”

      此后数年,她便成了这海上守护者,风雨时救人,不索回报。也有渔民离岸时留下谢礼,有时是刀斧、陶器碗碟、绢帕,有时是罗裳、种子、瓜果,有时是挂在轩窗的贝壳风铃,她最喜欢酒。闲暇时她心情不错,也拿这些器物装饰她的居室。

      小夭试着将所赠的种子种在土里,浇灌溪水,无一可活。她又将酒带到海滨,换了可灌溉的井水、河水、湖水装在瓮中带回海岛,悉心照料,也未有幼苗可长出。

      数十年过去,她重复着栽种、换水、灌溉、无果、松土再栽;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这些时光里无大事发生,便也觉不出时间流逝的台阶感。

      十二、带月荷锄归
      风平浪静时她也到海滨城郭游玩,听听人间闲事。

      城外的柳树下,连小童都知道“海外有海妖岛,被称‘舟岛’。岛上有相柳,能在有风暴的大海上救渔民渔船,不求回报,出海前渔民祭拜祈福”。

      得救的渔民也形容海岛焦黑无草木,未见有船停靠痕迹,便也称它“不舟岛”。还有渔民在风平浪静时寻岛报答,竟连有经验的渔民都不复得路。

      口耳相传间,此地便唤作“舟不舟岛”,舟不舟岛上有舟不舟山,山里住着海妖相柳。

      “相柳”的事迹传唱的多了,仍有拥趸敬佩他的高义;虽他已不在赏金榜上,也有赏金杀手来试探真假,每常假扮渔人出海佯做遭遇风暴,趁着小夭救人时刺探一二。

      但见来者为掩了面披着黑发穿着长裳的女娇娥,并非传说中当年的白发白衣海妖王。也有杀手出手伤她但她都灵巧躲过,海上是她的庇护所,她无败绩。有杀手追到海岛外,但却不能上岸;也有灵力强者强势上岸,则入岛即死;还有来者见岛内外妖气萦绕,早早逃了。

      海里有挥文蛇、何罗鱼等精怪感知到岛内外的妖气是属九头蛇妖来战,妄图获得海的力量称霸海上。小夭虽灵力低微,但有弓、有毒、有岛的毒气屏障都一一化去,还得了些内丹。

      她还猎得海贝,放在居室内做床。虽远不如她养伤时的海贝大,但是她亲手猎得,也十分爱惜。

      想到有杀手入岛即死,她救的渔人可近岛登岸,闲来有把握得胜时也试探查找原因。来来回回试了数次,思来想去得出此地大概是有相柳毒血成的禁制,她半身妖血可解,而得到她的准许的人可登岸,未得她准许舟不可至、登岸者死。

      相柳一向走一步看九步。小夭私心想着他九个头,那么狡猾,或许也为她想过这一日。

      被相柳改变的那部分她代替了相柳,并永远和她站在一起。她不是暂居者,俨然已是这海岛的主人。

      她也自己去寻找种子花鸟,但依旧不能成活,连已长成的有了年纪的盆景进岛也死。为此她曾拜过海滨城郭里有名的花匠学过几年本事,仍找不出缘由。

      杀挥文蛇时得了好些金银,她在大荒寻找古树的种子枝丫。刚开始时种子种类颇多,在试过不同季节不同地域不同经纬的种子均不能成活后,再寻找所得甚少,有时数年不得。

      又十年,她尝试着去海岛搜寻搜寻,海图上海岛有些已沉入水下,也有得露出海面更多。有海岛密林成翠幄,有见过的有没见过的各类花木;有也如荒岛,寸草不生。

      她还托阿念寻找扶桑木建木的种子和枝丫,也试着种过。

      时间就这样一天天一年年过去。

      她想着她这一生多半要做个一无所成的莳花人了。

      这月圆之夜她临海月下饮酒,有如酒瓮大小的种子飘飘荡荡顺海浪而来。

      她带着几分酒气,戴月荷锄,在舟不舟岛上的舟不舟山的山脚下的没有花的花圃中种下这如酒瓮大小的种子,迷迷糊糊中被种子被覆的尖刺扎了手,小夭气闷,浇了这种子些剩酒。

      因这日有所得、有美景、有醇酒,小夭在海贝中沉沉睡去。

      十三、明月何皎皎
      近百年她不记得种过多少种花木,也没有了当初那么执着,私心想着便是荒岛也是这大海上最美的岛。

      天朗气清时到海滨沽酒盛水,月圆时摆了小桌在空无一物的花圃前小酌。

      因这种子是硕果仅存,又没有了执念,小夭偶尔也喂它些酒。

      这天喝得大醉,看着桌上的冰晶球,小臂月牙形的弓箭影影绰绰。小夭右手摩挲着左手腕,竟召出弓划破手腕,有鲜红的血自伤口处汩汩涌出。

      她将血滴在花圃中的种子上,血渗入到土里。直到她眼有些晕,看到月夕花晨,她乘彩云而登碧落。她想她是真的喝醉了,才止了血,趴在桌上睡去。

      连雨不知春去,一觉方觉夏深。

      趁着春雨,听着雨打在石上的声音,她着实好好睡了几日。

      觉得休息够了,便下舟不舟山,巡一巡海,踏一踏浪,松松筋骨。这一出门不知几日,想着应先看一看花圃。

      这一瞥,小夭又惊又喜,花圃中的种子竟发出绿芽,嫩生生的两片芽,顶着些晶莹的朝露未晞。

      她舍不得出门,守了这幼苗一整日,又是培土又是筑石防风,还怕挡了它的阳光。

      第二日,去海滨城郭盛了水;想到她也在种子上洒了些酒,不知这种子发芽是否是爱喝酒,因她喝的杂,不拘什么口味的酒都尝一尝,便也多给种子沽了些。又去花匠家采买了各色花肥,加上她的零嘴儿吃食,一番下来东西着实不少,索性买了条船。

      回到舟不舟岛,小夭便想着这月余就不出门了,在家侍弄小芽儿。

      在她悉心照料下,小芽儿长势不错,不到月余就长成膝盖高的小树苗。

      又是望日,月亮爽约,繁星失眠。天上星星眨着眼,地上小夭眨着眼。忽然想起那日还浇了些自己的血。

      提起裙子跑下山,仍旧召出弓划破手腕,任血流在小树根上,渗到土里。

      自从有了小苗儿的牵挂,小夭再没有远行长居,出门的话月余内也回到舟不舟岛上。百年来,这里是她的家,因有了小苗儿,更有实感。

      每逢望日,她便以血为肥滋养着这小苗。几年过去,小苗长成小树,看它茁壮,小夭也不再到海滨盛水。待到有些干旱时,便舀了舟不舟岛上溪流中的水灌溉。特特观察了几次,不仅无损反而更见丰茂。

      小夭便在小树不远处,掘土成浅渠,引来溪流水。小树长势喜人,小夭逐渐也不再以血为肥。再十数年,等它有一人粗的时候,小夭出了远门,她向城中的木匠学艺如何打造桌椅,如何做树为屋。

      等到她能自行建造一座大屋时,小夭学成归来。

      回来便见大树葳蕤苍翠,有半山高;枝叶茂盛,枝条垂落四方;根系发达,遇水则生。

      小夭甚是欣慰,盘算着伐了它的枝丫在树下搭一座大屋,再在树上搭一间小的,置上几件家具。最好种几棵果树,酿一酿酒,也不知果树能不能活。

      想她找了这么久,才种出这一棵树,便索性叫它寻木。

      待到十五日,她支了小桌在树下浅酌赏月,见寻木枝摇叶摆如那不染尘俗的山中高士起舞,赏心悦目。高兴之余不禁唱起歌来:

      我居海岛,游戏人间。渺渺寻木,生在河边。

      过个千年,扶桑并肩。上穷碧落,下至黄泉。

      竦枝千里,可接云天。垂阴四极,可盖虞渊。

      得作大厦,百千万间。尽庇多方,且共开颜。

      得作大厦,百千万间。尽庇多方,且共开颜。

      十四、明月清风我
      小夭近来挺忙。以相柳之名援救风暴中狂涛上的渔民渔船,偶尔射杀几只来犯的未成气候精怪,天朗气清时伐了寻木的枝干慢慢建造她的大屋,也去海滨城郭寻找奇花异树装饰她的花圃。

      时间好似在她身上停驻,只能从寻木愈加繁茂中看出。当她在舟不舟岛最西边也能看到寻木的根系时,她才恍然逝者如斯,不舍昼夜。

      恰是望日,海上风起云涌,狂风裹挟着巨浪,不便赏月。虽海暴潮期将近,出海的船少了不少,但小夭仍饱食一顿、睡了足觉、也未饮酒,像救援者随时准备着。

      遥遥感知到有海船在风浪中剧烈地摇晃着,那人看起来将将成年,却稳稳地坐立在船头着,灵气环绕,任凭海浪汹涌,他却泰然自若。

      小夭抱肘倚在石椅上,耳畔是寻木枝叶随风轻摇的沙沙声,小夭伸手摘了叶子似蒲扇摇着,笑看他如何与自然之力对抗。海浪势头更大,见有巨蟒从海底翻腾而出,竟可驱策海水成浪来对抗即将扑在船上的巨浪,以力卸力,船在海暴中得以幸存。

      小夭想起很久很久以前,有个海妖王呀,遇见大涡流夷然不惧、也有这份泰然。她手指摩挲了摩挲下巴,开了一壶酒,喝了两口,如看戏般笑道:“这可是越来越有意思了。”

      没过多久,巨蟒也渐渐力有不逮,扑在船上的浪越来越大,那男子被兜头浇了海水,也没了翩翩之姿;海船已有倾覆之势。眼见风暴愈大没有见消趋势,小夭促狭调笑“小伙,你还是差得远着呐”,又想着赶紧救人吧,再晚点也是给自己添麻烦。

      遂在海底潜行到海船下,救了这位少年。

      海岸上,少年拱手拜谢小夭救命之恩。小夭仍觉有趣,有意戏弄他,便和他多聊几句。

      那狼狈又风度飘飘少年见凝水覆面的小夭,看了风平浪静的海岛,不免赞叹,海外还有如此桃花源,竟可不受海上风浪侵袭,有些激动地说:“这可是舟不舟山?与传言中草木不生、舟不能至大不同呢!尊驾可是传说中救人于危难的海妖相柳?”

      又指了盘在一旁的巨蟒喋喋道:“这是我的灵宠‘担生’,它是这四海里最忠心的小蛇,你看它是不是也颇可爱?”

      “海岛上可否一观?在下自小便听说相柳高义,今日得见甚是荣幸,以后能再见吗?”

      小夭见他并没有劫后余生的庆幸,反而对海岛对相柳十分感兴趣,也没了戏弄取乐一番的心思,只道:“你就在此处不要动,海岛中你进不去,明日风浪小了便回家去吧。”

      小夭沿着海岸慢慢踱步向东行,一时竟觉意兴阑珊、了无生趣,一边走,一边低头踢着沙滩上的小石子,踢到海浪里被卷到大海里。

      抬头一瞥,见海边寻木下站了个如烟如雾般有些缥缈的男子,脚下是如流光的海浪氤氲,他像是以灵力聚成身体,大风仿佛就能将其吹散。

      他白衣白发,眉梢眼间有些懒洋洋的笑意,他就站在寻木下,看着小夭。

      小夭心如擂鼓,天地间再没有别的声音。没有浪拍岸声,没有风声,没有寻木枝叶的簌簌声,只剩她的心跳声。

      寻木下白衣白发的男子道:“你是相柳?”

      小夭凝水而成的面具变成水汽飘散到风里,她听见她的声音,是她在说:“我是相柳!你是何人?”

      “你是相柳,我是小妖。我可是来迟了?”那白衣男子眼睛微红仍挑了挑眉调笑道,意有所指。

      天地之间,舟不舟岛上,她背对着大海,面朝着寻木,见到微微风簇浪,散作满天星。

      是梦吗,是醉酒吗?

      但愿长醉不复醒。

      寻木上停着一只不知从何处来的怪鸟,欢快地唱道:

      “有风忽临山尽处,美人宛在水中央。

      疏篱寻木昭星月,稚柳夭桃映草堂。”

      小妖拈了小灵咒使雅博鸟口不能言,这两人相看泪眼,无语凝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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