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盛世：鱼水编》露浓

10、营义

　　转眼间已是调露元年，皇帝一时兴起，暂且弃了长安，带着朝中百官，浩浩荡荡地奔洛阳小住。

　　洛阳是个华美得直让人心寒的地方。禁宫墙内的金碧辉煌不为外人所见倒也罢了，不想这崭新的上阳宫竟建在皇城之外，在谷水三面环抱之间。放眼望去，就只见殿宇楼阁鳞次栉比，朱墙绿瓦，雕梁画柱，富丽堂皇，当真美不胜收。入洛阳城的时候，他让车夫在上阳宫外停下了，驻足观望上阳宫许久，直到车夫催他方才又上车。

　　四年前他赴长安任职前曾在洛阳逗留数日访友；那时洛阳城中还只有古旧的前朝宫苑。这才几年，便平地拔起如此一桩琼楼玉宇？虽说是盛世，也不过大多人不愁温饱而已；眼下四面环敌，军用甚巨，这两年又各处灾患不断，年前刚刚两河大旱…虽说他未曾碰过中枢财务，但怎么也想不出支度司的官吏能划出这样一笔巨资修建宫殿。

　　显然他不是唯一有此疑虑的人。入洛阳后，皇帝在上阳宫大宴群臣，吟诗作乐。席间，刘仁轨凑到他身边，意有所指地轻声叹道，“古往今来，凡陂池台榭皆在深宮重城之內，不欲外人見之，唯恐傷百姓之心也。今韦弘机之作，列岸修廊，皆在城堞之外。萬方朝拜無不睹之。此岂致君尧舜之意哉？”

　　这番话从刘仁轨口中说来，自是意在托他彻查弹奏韦弘机。他侧头看了刘仁轨一眼，严肃地点了点头表示理会，答道，“刘相所言，下官理会得。”

　　他们本是私语，却不想声音压得却不够低，竟叫好事之人听了去。于是当皇帝令众人为上阳宫作诗题词，玩兴正高的时候，突然有一人道，“诗词虽好，却不如方才听刘老告狄御史一言，说得甚是深刻透彻。‘古往今来，凡陂池台榭皆在深宮重城之內…’”——那人竟然将方才刘仁轨所言一字不差地复述出来。

　　诸葛亮皱眉，疑惑地侧目望方才出声之人，却见是一名叫不出名字的陌生官吏。只是他此举却是何意？是为了谏劝皇帝，还是为了挤兑刘仁轨？周围一下子就安静了下来；一时欢娱的气氛荡然无存。饶是在朝中打滚多年的刘仁轨也是愣了，一时无言以对。倒是席首的皇帝轻声一笑，说，“看来刘老本打算将这话寄下待人少些的时候再与朕言论，怎就被你这样说出来了？刘相这理重情切的一席劝谏，却是叫你给错了场合。二人都该罚！自己还不满上喝了？”

　　“陛下说的是；老臣该罚，该罚，”刘仁轨笑道，挥手让一旁的使者满上酒盅，然后一口喝干了。

　　本该就这样暂将此事压下了，不想负责修建洛阳宫殿的韦弘机却是坐不住了。他站起身来，隔着几丈的距离望向他们这边，大声说道，“刘相说什么‘此岂致君尧舜之意哉’，下官可担不起。天下有道，百司各奉其职。輔弼之臣則思献替之事；府藏之臣行詔守官而已。吾不敢越分也。”

　　就连老练圆滑如刘仁轨，听了这话也是面容突得一沉，愠忿之色了然。周围还没人开口，就只听见皇后带着笑声轻飘飘地说道，“韦卿既然自知不过府藏之臣，还是少言语为好。陛下，方才一众人都做了诗，刘老却还只是坐着。快快罚他题诗才是。”

　　这一半解围一半警告的两句话，周围再无人敢多言，便在一片饮酒作诗的嬉笑中将这等尴尬给盖了过去。诸葛亮也只是随着周围众人饮酒，心下却在暗暗盘算当如何着手彻查此事。

　　宴席散了之后，刘仁轨和他一道出上阳宫，两人车驾一前一后尾随而行。在宫门外数里的地方，刘仁轨便叫停车驾，拉他到路旁谈话。“查韦弘机一事，”老宰相问道，“怀英可想过如何下手？”

　　他点了点头，应道，“下官欲查司农寺和将作监账目明细。以下官之见，这修建洛阳宫殿的开支定不是支度司给予；户部崔尚书何等样人刘相自是清楚，他绝不会给将作监这等巨资。这钱财只能出于同为韦弘机掌握的司农寺，且多是擅自挪用。”

　　刘仁轨“唔”了一声，又是问他道，“这司农寺和将作监的账目，怀英如何能查阅得到？”

　　“下官与将作监丞并州姜喻明身为同乡，颇是友善，”他答，“便是不能借阅将作监账务，打听些大小事宜总是可行。若有不寻常的大额出入，也不用详细账目，稍加询问便能问出端倪。司农寺中我亦识得二三人，可问些出入之事。再者，下官不能调司农寺和将作监的账目，崔尚书自是可行此事。”

　　“哦？其实户部能查看的账务也有限；将作监的大多数账目户部也请不动的。不过，”刘仁轨饶有兴趣地看着他，顿了片刻后又是若有所思地问道，“怀英和户部的崔知悌认识？他能帮你的忙？”

　　“见过几次而已；只是崔尚书娴医术，下官也懂点医，所以言谈投机。至于助下官行事；崔尚书最看不得滥用国库钱财之举。方才席间他似乎也神色不悦，只怕未及下官前去相询，他已有调账簿彻查的想法了，”顿了一顿，诸葛亮又是加道，“虽说户部不可查全数账目，但只要能看出些不寻常来，便可使刑部比部司调着手清算。”

　　“你在刑部自然是识得许多人的，”说了这一句，刘仁轨忍不住笑了一声。他重重地拍了拍诸葛亮的手臂，喜不自禁地说，“不错，果然是个能办事的人。后生可畏啊！那此事便托怀英了。若有需要老夫相助之事，你只管遣人来说一声。”

　　即已是胸有成竹，剩下的不过是按部就班，抽丝剥茧地盘查。他先是前去拜访崔知悌；这才说了几句，崔知悌便已明了他的来意。就如他所想，崔知悌也想调账目查韦弘机，与他一拍即合。之后他又去拜访了司农寺和将作监中的几位友人。不想从姜喻明口中未曾问出什么账目出入，却无意间得知韦弘机的堂弟在修建上阳宫时负责采办。听得此话，他顿时心下一动——这其中或有漏洞可追。

　　第二日他便托吏部友人为他查看将作监这三四年来的任职记录；果然，韦弘机的堂弟在将作监任职左校署，不过掌领木工匠，并没有采办职权。有此一由，他立刻托刑部比部司调将作监全部账务清查。将作监的采办记录乍一眼看上去的确端正，以至于比部司一时间不敢断言有否不妥，干脆将账簿送给他亲自核对。兴建宫殿所需何巨，光采买便录了厚厚的三本。接连两个晚上他都耗在那些账簿中了，一条条地耐心翻阅过去，凡是数目可疑的都一一录下，以待取证。不过当他看到“牡丹花卉八百株，钱三千贯；灌木两千株，钱三千贯”这一条的时候，顿时不由冷笑——这却做得太明目张胆了。且不说这些数字实在匪夷所思，贩卖这些花木的花坊更是就在洛阳城外，是家前朝大业年间兴起的老字号，要核对数目真是易如反掌。竟敢这样造假，当真是有恃无恐！诸葛亮只觉心头火起，也不顾时辰已晚，立刻叫来一个家人，让他天一明便去寻那花坊要收据。果然，第二日待得商家送来收据底本，就只见全部花木不过价值三千五百贯。光这两笔买卖就有近一半落入了私囊。

　　有了这些证据，他也不再多看，只是将罗列的疑点证据交与比部司，让他们细细核查这三大本的采办记录。如今既有明证韦弘机的家人借职权中饱私囊，要追查韦弘机自是有理有据。他也未曾客气，求比部司调将作监和司农寺这四年来的全部账目清查。他给比部司估了一个修建洛阳宫殿大致所需用度，让比部司清算所需用度和将作监收入的差别，然后从司农寺的出纳中找这些添补修宫殿的不足。这些事情想想也清楚：就凭将作监的库存和收入，无论如何也造不出这些宫殿来。定是韦弘机利用自己司农卿的职务之便，用司农寺掌管的屯粮填了空缺。如今只要找出究竟是那几笔被不法挪用便成了。半个月之后，比部司将清算完毕的账目送到了他府上；果然，韦弘机从司农寺前前后挪用的钱粮，差不多有七十万斛米，五万贯现钱，正好便是他造宫殿差的那十五万贯。

　　诸葛亮思量了一晚，最终还是决定常参时弹奏，将这些数目全部公之于众；或许有损皇帝颜面，但至少可以此告诫群臣。第二天常参时，他方才开口没说几句便见皇帝面色渐渐沉了；他不以为意，仍是一一罗列证据。周围是越来越静，充斥一种震惊带来的鸦雀无声。待他说到韦弘机前后贩卖司农寺所掌库粮近七十万斛时，皇帝怒得长身而起，喝道，“够了，你也该说够了！”

　　他终于停了下来，躬身礼道，“陛下，臣不过奏事而已。”

　　皇帝看了他片刻，哼了一声，说，“你，狄怀英！从来不知道给朕留点余地！罢，韦弘机停职，交由大理寺查办。”说着他又转向大理寺卿，说，“狄御史和刑部已将此事查到这个地步，朕也不多说了。律法有言，‘诸监临主司受财而枉法者，十五匹绞’；如今卿切看着办吧。只可惜十五匹绞，七十万斛也只能论绞；惜哉，惜哉！”

　　一旁呆立着的韦弘机已是面色灰白，听得皇帝此言再也站不住，猛地载到在地。皇帝扫了他一眼，复又坐下。他巡视着众臣，许久叹道，“有这等手段的侍御史，诸卿岂能不好自为之？”

　　后世史家有言，由是朝廷肃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