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山星野》慕沉酒

18、幻境

　　黑暗中，藤蔓似乎能感受到星野的位置，向她的方向发了疯似的抽动，星野一刻都不敢停，在甬道里拼命逃窜。

　　那个机关，应当是打开甬道顶部通道的开关。开关按下，这些生长了不知道多少年的嗜血藤蔓倾巢而出，只待抓住她、撕碎她、吞食她。

　　星野拔出怀中匕首，在黑暗中听着藤蔓挥动的声音，敏捷出手，挥刀横斩，成功斩断了一条藤蔓。那藤蔓落地后兀自挣扎了几下，方才没了生息。

　　发现藤蔓可以被斩断后，星野不敢有片刻停留，边跑边砍，顺带着在脑海中快速思索着逃出去的方法。藤蔓的数量实在太多，根本没法全靠匕首消灭。这么下去，在被藤蔓撕碎前，她会先一步气竭而亡。

　　藤蔓是怎么发现她的呢？

　　黑暗无光，藤蔓无眼，不可能是靠视觉……和她一样靠风声？也不对，她只有一个人，可以将其他所有的声音统一归为敌人，但藤蔓不行，成百上千条快速舞动的藤蔓，声音几乎一模一样，它们如何分得清敌我？

　　那会不会是气味？星野从怀中掏出刚刚吃剩的胡饼，扔到另外的角落，藤蔓似乎卡顿了一瞬，后又卷土重来。

　　似乎不是气温……那只能是温度了。

　　星野将手沈金背后的包袱重翻找出一间衣服，用火石点燃，点燃过程动作慢了些，被藤蔓狠狠抽在后背，险些吐血。

　　星野用手护住火苗，让它不被甬道里四处窜动的风扑灭，等火势稍微旺了些，衣服彻底燃烧起来时，星野将它用力投掷到入口的方向。

　　她猜对了，藤蔓果然是靠温度来辨别方向。

　　火焰的温度比星野的体温要高出许多，藤蔓顺着燃烧的衣服蜂涌而去，星野终于浅浅松了一口气。

　　一件衣服无法燃烧太久，星野趁着这点空荡，转身拼命跑，跑不动了就再烧一件衣服。当她烧到第三件衣服时，终于摸到了出口的暗门。

　　临出门时，星野大着胆子回望了一眼。来时的通道已被火焰侵蚀，藤蔓抽打到燃烧的衣服上，染上火焰，反倒抽动得更加巨烈。

　　若是这时挨上一鞭子……星野打了个哆嗦，不再耽搁，迅速离开。

　　再次回到玉树的房间，星野避开丝线，小心翼翼寻了个空位，瘫坐在地上，也是这个时候，她才发现身上的衣服已然被汗水浸湿。

　　有汗水划过后背的伤口，火辣辣的，疼痛异常。星野活动了下筋骨，判断是皮外伤后，努力忽视掉这些疼痛。

　　她环顾四周，看着隐藏在墙壁的暗门，突然觉得建造这座地宫的人，是个非常仁慈的人。他设置了种种机关保护这座地宫，击退闯入者，却又无数次给他们留下选择离开的机会。他以为，侥幸从布满机关的通道里逃出的人，会产生恐惧之心，在回到这个山洞的那一刻，会毫不犹豫的选择从入口离开……却未成想这里沦为不速之客喘息休息的地方，让他们可以稍作休息，继续前行。

　　星野站起身活动了一下筋骨，遗憾点评：“对他人仁慈就是对自己心狠啊。”

　　进来时背的小包袱此时已经空了一半，带着的衣服全扔了，胡饼也少了半个，星野有些心疼那些衣裳，但更担心若是下一个通道还是藤蔓，包袱里没什么可以烧的，怕是要脱身上的衣服了。

　　郑松说，这里的通道是随时变换的，虽然不知道原理是什么，但郑松没有理由欺骗她，她姑且相信。

　　星野绕着房间边缘小心移动，随意挑选了第二扇门，再次推门进入。

　　第二个通道弥漫着一股奇怪的气味，像是有什么东西腐烂在这个密闭空间，臭气久久无法散去。

　　一年多前，黄安有两个手下死在通道里，一个是飞鼠通道，一个是幻境通道，这会是哪一个呢？

　　星野紧了紧身上的背包，放轻脚步，走得小心翼翼。

　　这条通道似乎很长，星野感觉走了久，久到奇怪的味道渐渐消失不见，黑色的通道慢慢有了光亮。

　　慢慢的，光亮越来越盛，亮到有些睁不开眼。星野眨着眼睛适应许久，缓和过来后，眼前出现了一个小男孩。

　　小男孩不过七八岁大，站在星野面前，大眼睛扑闪扑闪，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啪嗒啪嗒往下落。

　　星野觉得他有些面熟，凑近积分，弯下腰，问道：“这里很危险，你的家人呢？”

　　小男孩只是流泪，不发一言。

　　星野不太喜欢爱哭的孩子，看到哭泣尖叫的小孩通常都会躲的远远的，但奇怪的是，面对这个小男孩，她生不出一丝烦闷之心。她默默小男孩的头，柔声安慰着，讲些有趣的故事逗他开心。或许是被她感动，小男孩终于开了口，声音凄厉：“姐姐你为什么不救我啊……”

　　星野愣在原地，很多年前的记忆逐渐浮出水面，她终于想起来这个小男孩是谁了。

　　星野十岁那年的初春，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那日她从家中返回山上时，路过一条河。那河结了冰，有两个比她小一些的孩子在冰面上嬉闹。

　　这本是北山最常见的场景，星野没多想，但就在她马上要离开时出了变故，河水表面的冰层突然出现裂痕。那裂痕扩散极快，不多时冰面便开始瓦解，随水流飘走。冰面上的两个小孩顿时不敢动，只能站在原地无助哭泣。

　　当时的星野，向河边奔跑，准备到冰面上救人。以她的轻功，跑到二人身侧拽二人上岸，虽然吃力，但大抵不会遇到危险。可就在这时，又发生了一个意外，岸边有一个路过的小孩，因为距离近，先一步跑到冰面上，试图救被困住的两人。这个孩子不会武功，离被困住的小孩还有一段距离时，没站稳，失足跌到冰河中。

　　当时的星野面对一个选择题，布满裂痕的冰只能让她往返一次，或在坠河的小孩飘走前将他救起，或在那两个孩子坠下冰面前将那俩人拉走。

　　掉入河面想要救人的小孩距离近，成功率更大，但远一些冰面上的孩子，却是两条人命。

　　该救谁呢？

　　星野并没有太多选择的机会，快速跃过冰河中的孩子，跃到冰面上，将那两个孩子半拖半拽上了岸，而冰河中的那个孩子随着河水飘走，星野再去追赶时，已经没了踪影。

　　事后星野并没将此事放在心上，但圣女知道后，罚她禁闭一个月。星野不服气，去找圣女询问原由，当时的圣女，只问了她一个问题：“生命分贵贱吗？”

　　星野不懂这个问题和被罚有什么关系，还是乖巧回答：“没有，夫子说过，在北山，无论贫穷或富贵，无论年迈或年少，无论平民百姓还是王族成员，人人平等。”

　　圣女接着问了第二个问题：“那生命可以衡量谁重谁轻吗？”

　　星野不解：“众生平等，自然不可以衡量。”

　　“那你为何要舍弃那一个孩子，救更远的那两人？是他们更易救吗？”

　　星野摇头：“不，他们更远，也更重。”

　　“这便是我罚你的原因。”圣女看着她，眼神中没有笑意，“我并非说你救人是错的，只是你舍近求远，下意识选了更远处的两个人，便是认为两人的生命比那一人的更贵重。但星野，不该是这样的。生命对于任何人都只有一次，那个落单的孩子又做错了什么呢？在这场事故中，他是无辜的。”

　　星野迟疑：“那我下次该如何抉择？”

　　“若只能救一个，便选那个你确定一定能救活的，选那个不会受伤的。在这道选择题里，你才是最重要的那个砝码，你的生命也一样重要。”

　　那次谈话后，星野认认真真反思了一个月，之后便将这件事抛到脑后，直到此时此刻，再见到这个小男孩。

　　星野蹲下身子，仰视着面前的小男孩：“我很抱歉，没有选择你。”

　　“为什么不救我啊……”

　　星野无视男孩的声音，继续说：“或许再来一次，我会作出不一样的选择，但是那时的我，拼了全部的力量，已经作出了当时的我认为最合适的选择。”

　　“为什么不救我啊……”

　　“小朋友，我不欠你的。我很无奈，但我不后悔。”

　　“不后悔”三个字话音刚落，面前的小男孩便化作一缕青烟，片刻间消散在星野的眼前。就算星野此时神志有些模糊，也隐约意识到，这并不是现实的世界，她已然中了招。

　　星野来不及多想，第二个人出现在了她的眼前，这人她前不久刚见过，正是黄府少爷，黄俊良。

　　黄俊良周身燃烧着火焰，双目赤红，如从地狱中走出，站在星野面前，崩溃怒喊：“你为什么不救我！我好心把你带回府中，照顾周到，你却盗走我家的宝物！那夜的大火你看到了吗！你为什么不救？你说啊！”

　　黄俊亮边说边向星野走来，星野半步没退。她的心随着黄俊亮的出现，乱了一拍，好在这丝异样，很快被她压制下去。

　　她不能有愧疚，半分也不可以。她直视对面的人：“若有一丝呼救，我也会想办法进去看看，可是没有。你不知道火起时你已经死了吗？是我杀了你吗？你为什么来找我呢？”

　　“你身边的那人知道！你为什么不问他！你问了他，就可以救我！”

　　星野快速反问：“要怎么救？严之敬是我引过去的吗？他是什么身份，我至今不确定，但你们全家肯定知道。你凭什么理直气壮要求我为了你而与严之敬和他背后的势力为敌？那天下午，我的友人已然告诉了你的父亲，这件事情的解法。若那时你父亲肯听，事情不会发展到这等地步！你该怪的是他，是他的贪心！我做过的事，我绝不后悔。”

　　黄俊良的身影也如同前一个孩子一样，随风消散，而后，第三个人缓步走出。那人的脸上挂着温柔的笑意，星野甚至知道，她的身上有淡淡的栀子花香气，那是她最喜欢的花。

　　她看着星野，声音柔和如往昔：“星野，那我呢？你可曾后悔？可曾做错？”

　　星野眼眶瞬间湿润，泪水盈眶而出，她可以理直气壮、蛮横对待所有出现在她眼前的幻影，除了这个人，哪怕是个幻影也不行。

　　星野上前一步试图抱住那人，手从她的身体里穿过，感受不到一丝温度。

　　星野跪倒在那人的面前，垂下头，喃喃道：“阿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