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朋友是只导盲犬》芜下

8、08

　　待小拾再次醒来，宋迟的手牵着他的小爪子，他的身子还没动，尾巴先摇起来，发出哈气声。
　　“醒了？”
　　宋迟揉了揉眼睛，坐了起来。

　　小拾观察四周，他们已回了家。一人一狗躺在宋迟的床上，狗生又近一步，小拾在床上打了个滚，趁着宋迟不注意。
　　宋迟摸索着，小拾主动将脑袋递了过去，放在了他手心。
　　“这个家可能要散了。”他平静地说出这句话，摸了摸小拾的后背，那里有了一道沟壑，“虽然我很早就预料到了，只是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突然。”
　　他抱起了狗狗，小拾的前爪挨着他的胸口，他说：“一个俗套的问题，你是想跟爸爸还是想跟妈妈。”
　　他又笑了：“答案显而易见，小拾肯定想跟妈妈对吗？”
　　“不过，事情永远不会如人意，天平只会往有权有势的那方倾斜，只有成为主导者，才能掌控一切。”他黑色的眸子微沉下去。
　　一段自顾自地谈话，小拾很想安慰他，但只能用肢体行为来表达。

　　宋迟带着小拾下了楼，客厅里，宋致远和唐玥仍在对峙，虽然最激烈的争吵期已经渡过，两人眉间皆是戾气。
　　“想离婚？不行。”宋致远冷笑一声，将桌上的白纸撕碎。
　　唐玥来不及阻拦，只能眼看着白纸纷飞，她的眼睛红了：“你不仅在外面有人了，连孩子都有了，这个婚还有什么意义？”
　　宋致远一言不发，双手交叠在身前，俯视着她，他看了眼楼梯旁的宋迟，缓缓开口：“要离婚的话，宋迟归我。”
　　唐玥几乎要偏过头来，又不忍看他，猛地捂住了脸，开始抽泣。
　　“房子归你。”
　　面前的人语气生硬，不夹杂一丝情分，“不然，我们只能法庭上见了，我会请最好的律师，我相信你也不想所有人看我们的笑话。”
　　唐玥不可置信地瞪大双眼，眼泪还挂在脸上，她突然笑了起来：“宋致远，你是想和我恩断义绝。”
　　“是你逼我的。”
　　她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那表情不知是哭还是笑：“你当年求我爸娶我的时候，那些海誓山盟，都是假的吗？”
　　他偏过了头，似乎不想再多言，他从沙发站起，拿起唐玥叠得整齐的领带，系在了衬衫上。
　　唐玥看着他的动作，不争气地又红了眼，她已为他系了十几年的领带。
　　“你好好考虑吧。”
　　男人的语气冷漠，不再多看她一眼，转身离开了，伴着一声巨大的关门声。

　　唐玥凝视着他离开时关上的门，她平时总是柔柔弱弱的，此时的眼神却无比深沉，她已然做好了决定。
　　唐玥回过身，终于看向了宋迟。他的双目呆愣，这是她生出来的，残疾的孩子，被宋致远嫌弃了好几年的孩子，而他现在又要将这个他所嫌弃，她所珍视的孩子，从她身边夺走。
　　她知道宋致远需要后代，虽然他更需要一个优质的后代，但那女人腹中的孩子尚是未知数，宋迟仍然是他不可能放弃的选择。

　　她缓缓向宋迟走来，每一步都像走在刀尖上，她知道，她要辜负他了。
　　“对不起……”唐玥抚摸上他冰凉的侧脸。
　　宋迟摇摇头：“这不怪你，我跟他走就好了，他有人脉，你争不过他的。”
　　唐玥再次落下泪来，“你以后，会很苦。”
　　“我知道。”宋迟神色如一汪湖水，平静又自若。
　　“他以后拜托你了。”宋迟牵着绳子，将小拾递给了唐玥。
　　唐玥接过了绳子，小拾还不知发生了什么，又蹭了下宋迟的裤脚。
　　“留在这里，他会更开心。”宋迟轻声说。

　　第二天，宋迟罕见地带着小拾出了远门，司机大叔开着车，车窗外是陌生的景色。
　　小拾抬起前爪扒着车窗往外看，是迅速倒退的树木和路灯。
　　“我们要去一个漂亮的地方。”
　　宋迟揉揉他的脑袋，小拾顺从地仰头。

　　车子停在了海边，车门一开，咸咸的海风吹来，今天的天气略显阴沉，海滩上没有其他人。
　　大叔将狗狗抱下了车，又扶着宋迟下了车，小拾兴奋地绕着宋迟转了两圈。
　　爪子在沙子上按了一个个菱形，宋迟一只脚踩上去，全部都覆盖了。
　　“这里是不是很漂亮，我还看得见的时候，最喜欢的地方就是海边。”

　　小拾牵着宋迟往海边走去，深蓝色的大海一望无际，白色的海浪打在礁石上，又很快退去。
　　“我是在五岁那年视力开始下降的，一开始只是看不见两侧，后来慢慢的，眼前越来越模糊，终于在十岁的某一天，什么也看不见了。”

　　“那天我醒来，以为天还没亮，后来才知道，天再也不会亮了。”

　　宋迟光着脚走着，海浪打湿了他的双脚。
　　“从我完全看不见的那天开始，他们的关系终于到了冰点，长时间无望的治疗，压垮了他们，宋先生放弃了我。”
　　“他开始早出晚归，我知道他们总有一天会分开，都说孩子是连接父母的纽带，我却成了一把利剑，斩断了他们间的情分。”
　　宋迟蹲下了身，他的眼睛空洞无光，像是沉寂了太久，已经忘了醒来。
　　“都怪我。”他喃喃道。
　　小拾用鼻子碰了碰他的鼻尖，热气传至他脸上。

　　“我要离开了，但你要等我，一定要等我，我会回来的。”
　　他握住了小拾的爪子，像是达成了某种协议。

　　那天小拾玩得很开心，绕着海边跑了好几遍，来自远方的风吹起他柔软的毛，宋迟笑着被他扑倒，在沙滩上打着滚。
　　直到回家，他们也一直黏在一起，一起洗的澡，洗澡水溢满了卫生间，家里像发了洪水。
　　累到动不了了，小拾依偎在他怀里，安静地睡去，等待下一个清晨的到来。

　　但下一次清晨到来时，身边却没了人。小拾寻着气味下楼，发现唐玥一个人坐在沙发上，明明还是在插花，眼神却游离，眼下浓重的黑眼圈无法遮盖。
　　她看见小拾过来了，露出了一个看似轻松笑容，“一会就给你弄早饭吃。”
　　小拾发出着急地呜咽声，他感觉宋迟的气味在房子里越来越淡，一种莫名的恐惧感在心中升腾。
　　“怎么了？”唐玥摸了摸他的头。
　　院子外传来汽车的启动声，小拾瞬间跳了起来，往外面跑去。
　　身后是唐玥急切地呼喊：“小拾，快回来。”

　　小拾拼命地奔跑，熟悉的汽车正往外开去，他知道宋迟在车上。
　　但车开得太快，没有一丝留念，他用尽全力也无法追上，跑到失去了所有力气，他倒在了路边，眼睁睁看着那辆车远去，消失在远方。
　　宋迟走了，他突然意识到了这一点。
　　唐玥跟着他跑了出来，高跟鞋跑掉了，头发也凌乱，终于追上了小拾，看见他瘫倒在路边，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对不起，对不起……”
　　她一遍遍说着，不知是说给狗狗还是给谁，她抱着小拾，倒在路边，无视周围人的目光，崩溃地大哭。

　　可能人会遗忘，但狗狗不会。
　　小拾开始每天蹲在院子门口，看着宋迟离开的方向，他知道宋迟终有一天会回来，只是不知道那一天是哪一天。

　　一周，一年，还是十年。

　　唐玥有时候会给宋迟打电话，小拾盯着屏幕里的人，却越来越陌生，他在慢慢长大，以狗狗无法理解的速度长大。
　　他的面容变得成熟，刘海越来越长，只有那双黑色的眼睛，始终如一，定定看着前方，没有焦点。
　　据唐玥说，他去了叫做国外的地方，上了很厉害的学校，学了商业管理。
　　而宋致远和那个女人再婚了，再后来女人生了个男孩，备受宋致远的宠爱。

　　打视频的时候，宋迟很少讲话，大部分时间都是唐玥在念叨，说小拾很想他，什么时候能回来看看。
　　宋迟总是沉默不语，然后在唐玥说完所有的话之后挂断。

　　日历上的日期一天天划过，唐玥一个人守在这个空荡荡的大房子里，她越来越少笑，只有借助药物才能入眠。
　　有一天她正在梳头，望着镜中的自己，突兀地说：“竟然都长皱纹了。”
　　她摇摇头又笑了，对着小拾说：“真的是老了。”

　　而此时的小拾，也老了。
　　他不再活泼，最喜欢的事，就是趴在客厅中央发呆，身子都懒得动，只有在唐玥过来时，摇摇尾巴。
　　他还能慢慢跑，但是身体会一颠一颠，吃东西的时候，好多都咬不动了，只能吃些软和的。
　　他打了个喷嚏，滴了几滴口水落在地板上，他的耳朵向后垂着，一点也不想动。

　　有一次趴在门口，朦朦胧胧中，他好像看见那个十几岁的少年，拄着导盲棍走来，一下一下，打在地上，发出噔噔的声音。
　　于是小拾往前走着，走向他，只是没想到地上有一个坑，小拾被绊倒了。
　　他发现再也站不起来了，那羸弱的双腿，已经无法支撑他的身体。
　　他只能目送着少年的身影，逐渐远去，消失在迷蒙之处。

　　这一别，竟是十年。

　　而宋迟，再也没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