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一些后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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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起那些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贫民，张昕无疑是幸运至极的。
她甫一出生，就有阿母的疼爱，有长姊的看护，她沐浴在温情的光辉下，不知民之饥馑，亦不知世之疾苦。
她有天下首屈一指的大儒当老师，悉心教导学问；有当世无双的智谋之士当先生，仔细传授为人处世之道理；还有许多勇冠三军的骁将，尽心指点武艺。
张昕虽生于乱世，可也居于乐土，从未体会过战乱。
她自出生至今，所遇到的最大挫折，也不过就是母亲的病逝。
此天命也，非人力所能相抗，她在伤心之余，也渐渐明白了这个道理，不再溺于伤痛之中。
转折发生在她十四岁那年，彼时她刚刚为母亲守完三年孝期，就受到了阿姊十分郑重的召见。
位至楚王的长姊一身玄端礼服，危坐王座之上。
张昕从中嗅出了一丝不寻常的意味，便也不像往常那般随意，而是恭谨非常地见了礼。
长姊威严的声音从上方传来，“再有一年，你便要及笄了，元昭。”
“我还从未问过你的志向。”
志向吗？她已于竹简书籍中窥见山之高大、海之辽阔，已于刀枪剑戟间体会到肆意的自由，又岂愿再龟缩于四四方方的宅院中，当个寻常妇人？
不愿，亦不能。
她伏地叩首，朗朗道：“我欲登顶泰山，一览天下风光。”
“可想清楚了？”
“是。”
张晗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换了温软的语调让她准备入仕。
张昕依言退下，并没听到蔡琰略带忧虑的劝告声，“主公，公子尚且年幼，此时是否会操之过急了？”
也没听到阿姊的回答，“位尊而无功，奉厚而无劳，岂可持国之重器？这是她当走的路。”
翌日，张昕便明白了长姊口中的入仕指什么：非是入朝为官，而是入郡府为胥吏。
她知道阿姊的用心，便也没半句怨言，乖乖跟着护卫到了司隶。
她这次历练不用本名，而是以元为姓、以昭为名，她去的郡府不是熟悉的并州，也不是近来居住的豫州，而是完全陌生的司隶——贾文和治下的司隶。
张昕知道此行不会轻松，可现实却比她想象中还要艰难三分。
她初初入仕时，处境可谓十分艰难。有人因为她的年纪轻视她，有人因为她的性别鄙夷她，还有人因为她这身金尊玉贵的“世家”样疏远她……
当她睡在寒素的官舍，当她吃着简陋的饭食时，她心里也是有过委屈的……每当这时，阿姊的声音就会回荡在耳边：
“无冥冥之志者，无昭昭之明；无惛惛之事者，无赫赫之功[1]。”
这是鼓励，是告诫，亦是警醒。
她将所有的委屈与不满咽下，咬牙走过一个又一个岗位。
终于在两年后，张昕得到了此地最高长官贾文和的接见。
“贾某见过公子。”
张昕来之前便猜到此行将结束，闻言更是肯定了心中的猜测，但她可不敢受这位贾使君的礼。
一来，阿姊会放心将自己派到司隶来，便足以说明对方是她倚重信赖的心腹。
二来，自己能安安稳稳地在司隶生活这么久，其中必然少不了这位长官的暗中关照。
于情于理，于公于私，张晗都不会对这位德高望重的使君不敬。她忙侧身避过，俄而拱手施礼，“昕不敢当，还未当面谢过先生的照拂。”
“公子聪慧，并不需某的特意照拂。”贾诩微微眯了眼睛，不动声色地打量起眼前的少女。
若是不出意外，这便是主公择定的继承人了。
唉，该说什么好呢？竟然将继承人的历练丢到他手中……
天知道他接到命令的时候有多崩溃！他真的一点儿也不为这样的信任而感动好吧，他当初恨不得骑上快马跑到许昌，将这命令和致仕表一道丢她脸上！
贾文和暗暗腹诽着自己那不靠谱的主公，面上却半点儿不显，只是淡淡地将纸帛递给眼前的张昕，道：
“此为主公托某转交于您的家书，您该回许都了。若是脚程快些，说不定还能赶上除夕佳节。”
张昕躬身，双手接过，紧接着便再度行礼，“昕拜别先生。”
她确实赶上了佳节。那晚，阿姊温柔地抚摸着她不复往日细腻的面容，以及日渐粗糙的手掌。
“可有悔？”
后悔吗？在数不清的深夜里，张昕曾经这样问过自己很多次——后悔吗？你后悔逃离舒适的宅院，来到这吃苦受累吗？
那当然是不后悔的。
她俯首而拜，声音一如当年清朗，“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2]。”
“好，元昭，那等年节之后，你便去军营报到吧。”
依旧是从最底层的军士做起，但她已不像昔年那么狼狈。
她已然尝得了世间百味，懂得了民生疾苦，她不会再自尊自大地居于高台，她弯下腰、俯下身，将自己融入了潺潺溪流之中。
十夫长、百夫长、千夫长……她凭借着自己的努力，一步一步成为了女营的副将。
从某种意义而言，张昕做得甚至比女营主将张玄英还好。
——因为她不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无知少女，她是博采众家之长、由世上顶尖英杰教导而成的启明星。
孙伯符、周公瑾、赵子龙、马孟起……这些人于她都有半师之谊。她糅合了所有人的特点，并在探索中形成了自己独特的风格魅力。
当岁月将她打磨成一位合格的将领后，她再次得到了长姊的召见。
彼时阿姊头上的九旒冠冕已经换成了十二冕旒，但她的态度与神情并没什么变化。
张昕疑心阿姊又要问自己后不后悔，便抢先一步答道：“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3]。”
阿姊似乎是笑了，而后叹息道：“元昭，你已经没有退路了。我也不会再问你后不后悔。”
她轻轻拍了拍张昕的肩膀，笑着说道：“嗟尔君子，无恒安息。靖共尔位，好是正直[4]。”
虽然阿姊的心腹近臣们大多认为她太过苛刻，但张昕还是觉得阿姊对自己再温柔不过了。
比如临别前的那句诗，看似是勉励，实则为提示。
她就算起先还有些懵懂，但在见到那位身如玉树的温文青年后，又怎会不明白阿姊口中的“正直之士”是谁？
这位诸葛孔明，大概就是阿姊为自己准备的预备班底之一。
有了这觉悟，张昕也就知道该用什么态度，去和这位贤士相处了。
她兢兢业业地打了半年，总算在诸葛亮的辅佐下，除去了盘踞泰山已久的泰山贼。
顺带一提的是，张昕在除了泰山贼之后，还顺手捞了个谋士回来。
这人名唤毛玠，字孝先，相传是已故兖州牧曹操的谋士，曾在兖州行将覆灭之际，匆匆往奉命联合泰山贼。
可惜终是晚了一步，待他说服首领臧霸时，兖州方面已然传来了兵败的消息。
他本想殉主，奈何被臧霸拦了下来，自此便被拘在泰山，当了个军师。
张昕敬佩他忠义，又赞叹他的才华，便想出言招揽，“听闻先生当初到臧霸之下，非为自愿，何不趁此投效朝廷？”
奈何这人嘴实在是硬，“臧宣高于我有恩，大丈夫生于世，岂可忘恩负义，做那无耻小人！”
张昕无奈叹息，转而唤了诸葛孔明前来。
也许文人之间的情谊，确实不是她能理解的。总之没过几日，那宁死不屈的毛孝先，就和她随军的小先生混作了一处，满脸相见恨晚的模样。
她无意去探究其中奥妙，只是带着人回了新都洛阳。
张昕凯旋之日，阿姊当着满朝文武的面，肃然宣读了册封她为景王的旨意。
不封公主而封亲王，即便是再不知变通的酸腐文人，也陡然明白了个中缘由。
此后，那些整天闲着没事就让女帝广开后宫、繁衍子嗣的朝臣，再也没了声音。
再然后，便是景王入朝，辗转朝中各部历练。
嘉宁四年，大楚的开国女帝于朝中宣布退位，传位其妹景王。
群臣皆惊，就算是女帝的那帮心腹，不赞成的也占大多数。
——因为御阶上的帝王甚至还未至不惑之年，正是春秋鼎盛之时！
缘何要突然退位？
张昕却是不怎么惊讶的，她毅然为自己戴上了十二冕旒。
她的阿姊十五入仕，二十二年来，无时无刻不在为家国奔波。
她为这天下奉献了最好的年华，也因此落了一身伤病。
……而今，她也该歇歇了——她应该去过自己的生活。
长姊退位之后，并不愿住在宫中，她与致仕的郭先生一起去了江南，盖了座典雅的小阁楼。
依山傍水，枕云栖谷，风清月皎，水软山温，是个景色顶顶好的归隐之处。
秋季时，满山枫叶色若胭脂，远远望去，恍如红雾迷天，云兴霞蔚。转夏时，青绿的山峦又像翡翠屏风一般，遮住了小小的阁楼。
或命巾车，或棹孤舟，或登高以舒啸，或临溪而赋诗……他们优游其中，恍若神仙中人。
张昕抽空拜访他们时，忽然就理解了阿姊挂在嘴边那句“卧御榻弯得腿疼，坐羊皮惯得身轻。”
她突然很想去捡个倒霉孩子回来，然后也体验体验罢却青云之兴，驱舟直泛沧溟的乐趣。
但也只是想想罢了。
毕竟，朝中那帮老臣的年纪愈发大了，可经不得气呐……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一些后续
，还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