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检察官》Krantz

13、第 13 章

　　这种事情，总不可能昨天邓航才跟郭秀梅签代理合同，今天就新闻满天飞。极大可能在明澈那晚偷师之前，邓航就已经与郭秀梅接洽了。

　　明澈登录系统，没见有邓航的会见预约信息。再打开微博，果然拜郭秀梅所赐，邓航被扒了履历，正在接受来自四面八方的观瞻。今早明澈的视频也被放到网上，转发不少，尤其说胖子不适合司法系统那句，引来骂声一片。但视频到此即止，连明澈最后一个字的尾音都被截掉四分之三。臭鸡蛋从未存在，拍摄群众清清白白。

　　果然检察院没有天理王法，人民公仆骑在人民头上。

　　明澈登时窜起火气。不是被微博评论气的，是被徐翊白气的。明澈那晚之所以对徐翊白毫不设防，是因为她知道徐大律师看不上这种案子。可徐大律师没接，他半个徒弟接了，这和他接有什么区别？

　　明澈当即摸起手机给徐翊白打电话，等了半天也没接通。这边手机还没挂断，那边座机又响起来。明澈一接，是邓航，说想找明澈讨论案情，问她什么时候方便。明澈大略打量一遍手边的工作，再看看日历，说了个时间，然后问邓航知不知道徐翊白在哪。

　　从前帮忙把她送进徐翊白办公室的人，明澈也没打算藏着掖着。反正当时邓航的眼神就千言万语，不管怎么掩饰他都不会信的。

　　“徐律师出差了，现在应该在会上。您要是联系不上他，就先等等。”

　　这话说的滴水不漏。是“就先等等”，而不是徐翊白何时会有时间，更不是徐翊白有时间就会回复。大概邓航和久诚所的前台小妹师出一脉，帮徐大律师打太极堪称一流。

　　高雪晴担心明澈再被热心群众袭击，连续几天接送她上下班。小区门口停车麻烦，明澈就让她把车停在大路路边，过去得走一段小路，就这高雪晴还怕她中埋伏。随着几日太平无事，两人纷纷放松警惕，赶上周五高雪晴请假，明澈下班之后独自一人溜溜达达往回走。

　　白昼渐长，此时天边刚染上些许橙红，最近天气极好，那颜色近乎透亮。明澈刚拐进小路没走几步，忽然一辆宾利从身后悄然越过，超出明澈几步距离。

　　车窗降下，露出一张森然而英俊的脸。

　　徐翊白说：“上车。”

　　明澈心中好笑，想着前两天怎么都找不见人，临近周末人倒来了，看来此行目的着实拿不上台面。

　　明澈视若无睹，继续面不改色往前走。刚知道邓航接案子时明澈确实气过，可话已被套完，气也没用，就懒得气了。

　　没走两步，一只大手忽然从后掠了明澈的腰。徐翊白比明澈高出将近一头，下车劫人出手迅捷，明澈丝毫无法反抗，三秒工夫就被塞进车里。

　　车门砰地关上。

　　徐翊白没吩咐司机开车，车便停在原地。窗外景色静止，徐翊白坐在明澈身边，也不说话，就看着她。

　　光天化日乍然被劫，明澈气得咬牙。

　　徐翊白抬手摸明澈的额头。温热手指触即泛青额角，拂得很轻，甚至不及羽毛的重量。明澈啪地打开徐翊白的手，转过头怒目而视，“你是不是把我的指控思路都告诉邓航了？”

　　“是。”徐翊白答得毫不迟疑。

　　开口之前明澈心中尚存一丝侥幸。倒不是觉得徐翊白这人多高尚，明澈只是认为徐翊白懒得过问这种官司，就像她懒得生气一样，纯粹就是懒，没别的。

　　甚至得到这么个坦荡答案，明澈都离谱地想会不会是徐翊白在逗她。

　　“徐翊白你有病吧？”明澈怒火中烧，“邓航都接了郭秀梅的代理了，你还来套我话？”

　　徐翊白鲜少被人这般指着鼻子骂，立时沉下了脸，“砸鸡蛋是不是砸得轻了？这个案子你就不该赢也不可能赢。你要是赢了，你以为你能全身而退？”

　　明澈冷笑一声，像是听了愚不可及的笑话，“难道作为检察官，还要选择明哲保身？”

　　“明哲保身又不是贬义词。你这么想当烈士？”

　　“即使发出声音再危险，世上也总有人不会选择保持沉默。我就算死，也要死在那些败类的尸体上。”

　　这话说的带着情绪，所指甚至超过郭秀梅案的范围。徐翊白不欲继续争辩，深深呼吸，“这案子要是在我手里，维持原判。在邓航手里，判一年缓一到两年。你现在太不冷静，出去冷静冷静吧。”

　　被人如此不客气地下了逐客令，明澈恼羞成怒，愤而下车，头也不回地大步走远。

　　不同法官不同风格，有人正色立朝；有人宽容慈悲。法官又有自由裁量权，在未知合议庭成员的情况下，估量审判结果并不容易。徐翊白既敢预判结果，想来已经知道了审判人员阵容。

　　明澈想想就气得头疼。连她都没拿到这一手消息。

　　刚才也就是火气冲头顶，明澈才口不择言，故意说徐翊白套她话。其实明澈心里明白，以徐翊白的专业程度，她怎么翻覆都逃不出徐翊白的五指山，套她话完全没必要。同样，明澈心里也明白，倘这案子检方大获全胜，她一定会遭受史无前例的网络暴力。砸鸡蛋算什么，要是真碰上反社会人格，没准还会被捅刀子送花圈。

　　宾利驶离小路。司机老刘跟随徐翊白多年，私下不太见外，稳稳打了一把方向盘，同徐翊白玩笑说：“明小姐这脾气可挺犟。您等了这么多天，想等她消气再来看她，看来这气还没消呢。”

　　就这么片刻工夫，天已擦黑，夜色还未铺开，路灯便全亮了。

　　徐翊白看着窗外，冷淡眼神如同一层很薄的冰，许久才道：“应该叫她明检。”

　　原本开庭日期没那么快确定，但郭秀梅在微博一日三问，说等待法律还自己一个公道，说这世界善恶倒置不会好了。粉丝在评论里义愤填膺，摇旗呐喊，郭秀梅眼含热泪地表达对好心人的感谢，然后满口污言秽语地喷走质疑捐款去向的陌生网友。

　　舆论压力太重，二审火速开庭。

　　虽说外界常把公检法放在一起，可实际上检察院和法院从来不是穿一条裤子。检察院顶着各方压力起诉，一审证据即使不是完美无瑕，但也算勉强周全齐备，可法院一直拖到郭秀梅在微博哭天抢地，掀起轩然大波，才轻飘飘给了个无罪判决。

　　郭秀梅的粉丝更加坚信自己是正义的一方——你们看呐，法院都判了，那些黑郭妈妈的跳梁小丑，判决书都堵不上你们的嘴？

　　三年前的一场悲剧，三年后演化成了网络暴民的狂欢。

　　质疑的人被举报、被捂嘴、被辱骂、甚至被恐吓，曾经他们试图发出声音，后来他们大多沉默了。就像盛南华说的那样，既然惹不起，那躲着点就是。

　　二审那天早上阴天，乌云沉沉，整个天空不透光亮，十点多终于下起了雨。记者与自媒体齐齐聚在法院门口，镜头对着恢弘大门，口中滔滔不绝，尽是一副公正严肃的模样。郭秀梅在亲友的搀扶下艰难出场，全然不见之前的泼辣蛮横，眼中含泪，吃人似的口红也不抹了。

　　上午的庭审磕磕绊绊。郭秀梅仗着自己的社会影响力，时常示意邓航先不要讲话，律师不定时成为摆设，郭秀梅则情感充沛地自由发挥。而下午开庭之前，明澈在审理室外竟见到了徐翊白。

　　穿着深色西装的高大男人行色匆匆，颇有几分杀气腾腾的意味。这种杀气从前明澈在看徐翊白的庭审录像时见过，然而庭审录像之外，这个男人虽然大部分时候是严肃的，但不会这般摄人。

　　更何况还有小部分时候，他也耐心而温柔。

　　走神并未持续很久。这张英朗的脸使明澈立即想起被他赶下车的宿怨，正要呛其一句“你来干什么”，徐翊白就径直与明澈擦身而过，神色威严，目不斜视。

　　明澈滚到舌尖的话立刻卡在嘴边，转而想到，徐翊白应该是来看邓航的，跟她有什么关系。

　　真是自作多情。

　　徐翊白坐在旁听席第一排的最右侧，靠近辩方。但这位置又恰好最方便明澈看到他，一抬眼看邓航，余光就得分给徐翊白，躲都躲不过去。庭审持续整整一天，最后经过合议庭评议，当庭宣判，郭秀梅诽谤罪罪名成立，判处郭秀梅一年有期徒刑，缓刑一年执行。

　　郭秀梅当即爆发出一声凄厉的哭嚎，眼皮翻得像是要昏死过去，露着半截发黄的眼珠，口中喊冤不止，表示一定会申请再审，相信司法公正。旁听席骚乱起来，罪犯亲友义愤填膺，各路记者蠢蠢欲动。

　　有几位记者认出徐翊白，退庭后当即围在这位著名刑辩律师身边，问他对案件的看法。也有记者来堵明澈，因为旁听不能录音录像，没法带话筒或录音笔，就习惯性地往明澈嘴边杵了支圆珠笔。

　　徐翊白一字未回，拨开人群离开。

　　判一缓一，纯粹是个和稀泥的答案。理论来说这场战役确实是检方胜了，但以公安搜罗来的那些罪证，别说缓刑，直接顶格判也不是不可以。可明澈知道，这已经是一中院顶住各方压力能给出的最好结果了。

　　审判室另一段，郭秀梅仍在喊着申请再审。明澈想说申请再审需要有新证据证明原判决错误、影响定罪量刑，或者检方证据存在争议，郭秀梅这种情况启动再审是不可能的，别在这哭天抢地误导不懂法律的人民群众了。

　　吃一堑长一智，上次那个鸡蛋没白挨。明澈没说什么，走了。

　　法院门口聚集着拿不到旁听证的媒体。雨下一天，他们就在外乌泱乌泱淋了一天。高雪晴来时把车停在临街，看外面雨势尚可，就跟明澈说她先去开车，让明澈五分钟后再去门口。毕竟法院还有法警镇着，出了法院，外头那些人什么德性谁都说不准，可别再被他们生吞活剥了。

　　明澈说至于么，然后在等车的五分钟里看了看微博。不少网友表示判一缓二其实就是没判，法官盖章证明郭妈妈是无辜的，检察院那些人无事生非，靠百姓税收养着却一点也不为百姓办事。还有些人在骂法院，说就该维持原判，法院是不是顶不住压力，才迫不得已改判的。

　　群情激昂。热烈澎湃。

　　还真至于。

　　五分钟后明澈伸手略挡着雨，搂紧帆布包走进雨中。果然刚出一中院的门，媒体就像饿虎闻着了肉，个个工作热情高涨，将明澈团团围住。

　　“你就是郭秀梅案的承办检察官，是吗？”

　　“请问你对于这个审判结果有何看法？”

　　问题千篇一律，话筒杵在嘴边——这次是真话筒。高雪晴那妩媚小红车自远处穿梭而来，明澈心急如焚，想着就是看见车影才出来的，怎么一脚油门踩这么久。

　　小红车姗姗来迟，停在明澈跟前。车窗打开，驾驶座上的年轻男人对明澈眨了眨眼，“上车。”

　　一双自带风流的桃花眼。一颗不甚明显的俊俏小红痣。

　　前有狼后有虎，高雪晴仍不见影。明澈斟酌两秒，当机立断打开车门。

　　年轻男人故意耍帅似的，单手打方向盘，还向明澈一挑下巴，轻松嬉笑道：“我见过你。”

　　一辆宾利自后超车，疾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