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十年岁月》洛哥儿

1、第一章

　　第一次遇见她的时候，是在黑暗的楼梯间，她四岁。
　　她的妈妈因为要忙工作所以让她去前台那儿待着，可等前台下班让她从楼梯间的小门回到后面的厂房去的时候，她才发现楼梯间的推拉门早就被她妈妈锁上了，于是这个可怜的小家伙就被她的妈妈遗忘，被关在了这里。
　　门店已经被前台从外面锁上，漆黑的店内，奇形怪状的灯具显得更加诡异。小家伙吓坏了，她抓着铁门不停地尖叫和哭喊，不时地回头看看身处黑暗中的我，但又害怕所以又很快转过头去。
　　这里是一楼的楼梯间，昏暗的节能灯和肉粉色的墙壁，好像下一秒就会冒出什么可怕的东西，她用尽自己最大的声音去呼喊她的妈妈，可是没有人听见，她的妈妈没听见，楼上的住客也没听见，好像所有人都没听见这里有个可怜的家伙被关在了里面。
　　她摇着那扇推拉门，直到最后哭哑了嗓子，她恐惧地看着我，我恶劣地装出吓人的表情，满意地看着她再一次哭泣。
　　也不知过了多久，等到她再也喊不出声音时，我看到有人从厂里跑过来，是她的妈妈，应该是要睡了没看到人，这才意识到门早被自己给反锁了。她的妈妈跟她说着对不起忘记了，多随便啊，轻飘飘一句话就能揭过所有伤害，这个小傻子也不懂，只是哭着想去她妈妈的怀里，根本没有怪她妈妈忘记了自己。
　　她被抱走的时候抬头看了我一眼，我一动，她就又把头埋了回去。
　　胆小鬼。
　　再次遇见她的时候，她的妈妈要送她去托儿所。
　　自从被关了楼梯间之后，她总是怕黑，怕安静，怕一个人，怕昏暗的灯，就好像一直活在过去的阴影里，逃不开。她的妈妈工作忙，没办法顾及她，于是把她送去了便宜的私人托儿所，一个非常简陋又破旧的地方。她也问过她的妈妈，为什么她不能去河对岸那所看起来很漂亮的幼儿园，她的妈妈骗她，说她还太小，长大了就能去了，于是这个呆呆的小傻子就被塞进了与对岸天差地别的托儿所里。
　　进去的第一天，所有人都在玩闹，只是没有人愿意和她玩，她站着的那个地方，就好像画了分界线一样，四周都没有人肯靠近，她手足无措地站在那，尴尬得不知道该如何是好。老师也没有注意她，她只能小心地、偷偷地看看我，好像是想向我求助，可是又不敢上前。或许是她之前在楼梯间的蠢样娱乐了我，所以勉为其难的，我朝她招了招手，让她来我这个角落待着，不至于站在门口那么尴尬。
　　谁说小孩子之间就能和平共处，插班进入的她在班级里并不受人欢迎，她被排挤，被欺负，被人打，她告诉妈妈，可她的妈妈却说人家只是想和你玩，人家只是嫉妒你长得好看，只要老师说没有的事，她的妈妈便不会再信她说的任何话，大多数时候我都不会插手，只是偶尔看她实在可怜，便会伸手帮一把。
　　一个头发卷卷扎着双马尾的女孩，穿着漂亮的小裙子，长得挺好看可心肠却是很歹毒。她在小傻子腿上狠狠地掐了一把，然后指着满是苍蝇的滑滑梯让小傻子去那里玩，小傻子不愿意，他们就打她，可这个笨蛋却连逃跑都不会，最后还是我把她带出的包围圈。
　　没有人愿意和她玩，其他人在玩玩具、玩滑梯的时候，她就和我一起挤在滑梯下，她玩树叶，我看着她玩。几番接触下来，她已经不像刚开始那样怕我，有时候她甚至会主动来拉我的手，只是我每次都会甩开她，从不让她碰，她总问我为什么，我也不想跟她解释。能说什么呢，她把我当成了一个实实在在的人，可当她伸出手时，摸到的却只能是一片虚无。
　　她的妈妈从不好奇为什么她上一天学就进一次医院，也从不好奇她身上的伤都是怎么来的，她一直觉得那是小傻子太调皮，总是把自己搞得遍体鳞伤。再一次被送进医院，护士一针下去扎歪了，血没止住，顿时喷了出来，小傻子趴着只能看到墙上晃动的影子，还有她妈妈慌乱的声音，她什么也做不了，哪怕就这样死在病床上。
　　她身体不好，总是在吃药，各种各样的药盒铺了满满一床，可偏偏她嗓子眼细又吞不下药丸，每次吃药到最后只能把药溶解在水里才能让她喝下去。大人们不止一次说过她怎么这么笨，连吃药都不会，可我却听说在她一周岁的时候大人给她一整根年糕让她自己吃，结果她差点把自己噎死的事情，也许是从那之后，她身体的本能让她抗拒所有吞咽下去的东西，直至今日，她吃饭都必须细嚼慢咽，否则就会噎住，可大人们又总说看着她吃饭越看越火大，磨磨蹭蹭的恨不得让人直接给她灌下去。
　　所以，我跟她说，反抗吧，不要再当乖宝宝了。于是在她又被送去托儿所时，她死死地抓着校门不肯松手，老师和她的妈妈没办法掰开她的手，只好让她的妈妈带她回去。她很开心，坐在自行车后座上笑嘻嘻地看着我，回去的路上她的妈妈跟她说了很多，她说：“你今天让妈妈很丢脸。”
　　小傻子愣住了，她有点难过。是啊，她的一条命，还不及她妈妈的一张脸。
　　正月里正是最冷的时候，哪怕太阳很好，可照在赤裸的人身上根本没有多少温暖。她的妈妈穿着厚厚的羊毛衫被热出了汗，所以就自以为非常暖和，竟把澡盆放在院子里，让小傻子晒着形同虚设的太阳洗澡，小傻子打着哆嗦说了很多遍自己很冷，可无一例外全都被她的妈妈当作调皮捣蛋不肯洗澡而编造的谎言，甚至在小傻子缩成一团的时候还冲她发火觉得她一点都不配合。她缺乏一个做母亲的常识，也从来不相信自己的孩子，于是任性的后果就是让小傻子在第二天发了高烧，可这还是被她的妈妈当成小傻子自己免疫力低下的原因。
　　他们家的家庭条件其实还算富裕，可小傻子却从来没过过富裕人家的生活。吃的是便宜菜场买的便宜菜，穿的是地摊上不合尺寸的丑衣服，她没什么玩具，住的最多也就是从她父母搭的木板房搬到了员工宿舍而已。房间内昏暗的光线，小小的电视机还有那扇通往电脑房却永远关闭的破旧木门，这便是她记忆的全部。
　　尽管如此，可她还是觉得很幸福，只是这幸福里偶尔也会有难过。像是站在篱笆外看着公园泳池里的孩子游泳，她的妈妈告诉她，只要等舅舅来了就带她去，于是这个小傻子就等啊等，等了一年又一年，后来才知道，她的舅舅压根儿就不会来，她多年的期待，只是大人眼中的笑话一场。
　　她总说自己想吃肯德基，想去游乐园，想要儿童自行车，想穿公主裙，想在广场上和其他小孩子一起滑冰，可这些梦想，全都被她的妈妈一一击碎。她的妈妈告诉她，这钱是要存着给她以后上大学的，所以，她现在想做的那些事，她的妈妈一分一毫都不会给她花，就连她身上用的润肤霜都是从不知名的小作坊里拿来的三无产品。也许是过敏，小傻子每次涂完都会痛到尖叫，可她的妈妈无视了她的痛苦，觉得她在演戏，边骂小傻子边摁住她的腿不让她挣扎蹭掉，每次折腾下来，她都会精疲力尽，觉得自己腿上的皮都在反反复复地燃烧。
　　她的妈妈喜欢给她拍照，每次都要拍到自己尽兴为止，有时候小傻子累了、烦了，不想再摆动作拍照片了，但她的妈妈不肯罢休，追着她怼着她拍，她烦躁地躲起来，躲了好一会儿听外面没动静了还以为她的妈妈终于走掉了，可她刚探出头就被她的妈妈抓拍到了，被耍了的小傻子很生气，可她的妈妈却很开心，甚至嘲笑小傻子妄图抵抗大人的愚蠢。
　　这件事情被她妈妈讲给很多人听过，那张照片也成为小傻子最大的耻辱，她想把照片撕碎，可是又怕被她妈妈发现后会挨骂，于是只敢把它折起来，然后藏起来，再也不要看到。可是她的妈妈在整理照片时不知为何对那张照片印象深刻，如今找不到了就来问小傻子，这个白痴又不会撒谎，结结巴巴最后还是乖乖交出了折得皱皱巴巴的照片，她的这份耻辱啊，还是被她妈妈收进相册保存了起来，无人关心她的心情，也没人在意她是否不高兴。
　　她在这里没有玩伴，没有朋友，大多数的时间里，孤单的她都只能来找我玩，或是在她妈妈难得的批准下看一小会电视。有一次我看到她妈妈给她的碟片里有张恐怖片，于是我怂恿她播放了那张碟片，虽然前半部分她没怎么看懂，但当后面出现血淋淋的手臂时她终于意识到被我骗了。她把电视静音，害怕地缩进了被窝里，不敢探出头，也不敢走过去关掉电视机，于是只能让那个影片沉默地播放着，直到她的妈妈下班回来把电视关掉。
　　虽然经过这事之后，她的妈妈也不再让她看碟片了，她仅有的娱乐又少了一样，但她倒也没怪我，还是会每天来找我，我经常会拿这事吓唬她，她每次都会露出一副惊恐的表情，只是看着她，就会觉得很好笑，就连这样枯燥的生活，都显得没那么无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