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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春风江南 ...

  •   暮春时节,正下着雨,苏州玄武大街上,打马走过一个青衫乌靴的男子。

      骏马如龙,马上的人也俊秀如画。

      街边挽着丫鬟的素衣小姐看花了眼,手上一松,鹅黄纸伞跌落,碎了一地水波。

      柔和的软劲托上小姐快要摔倒的身子,青色衣角闪过,马上的人已经站在了她身前。温雅的话音传来,透着歉意:“在下不小心冲撞了姑娘,还请见谅。”

      被那袖间透出的内劲稳住了身形,小姐抬起头,正对上一双清亮黑眸,灿若星辰,眸光里满是温和。

      小姐通红了脸颊,侧过头声若细蚊:“无妨。”

      那人唇间有了淡淡笑意:“这就好。”俯身捡起地上的纸伞,送到小姐手中,“这可是姑娘的伞?”

      垂头接过纸伞,小姐的粉颈中透出胭脂般的颜色,福了一福:“多谢公子。”

      那人仍旧是微笑:“姑娘客气了。”

      这一幕雨中相逢,恰似无数才子佳人故事的开场桥段。

      他们对面的留醉楼上,一位倚窗而坐的白衫公子转了转手中的折扇,掩唇笑道:“阿福,你说我该不该去把那个美人抢过来?”

      被唤作“阿福”的,是正站在他身边的小厮,闻言有气无力地道:“公子,我求您放过这位吧,这位咱们惹不起。”

      “哦?惹不起?”躲在扇子后笑得好像偷腥的猫,白衫公子手指向外一点,“可是我不去惹,美人却自己找上门来了。”

      阿福顺着他的手一望,果然,街那边的青衫男子已经转身向留醉楼这边走来了。看情形是打算上来落脚,稍作休憩。

      说话间,白衫公子摇着折扇探出头,冲楼下正缓步过来的男子道:“这位仁兄,上来一叙如何?”

      楼下的青衫男子站住,而后抬头向他笑了笑:“这位姑娘,总穿男装,不好。”

      白衫公子潇洒摇扇的手一僵,折扇“啪”一声掉在地上。

      坐在他身边的阿福叹了口气:“说了惹不起嘛。”

      这位白衫公子不是别人,正是苏州通判顾淮顾老爷家的大小姐顾红妩。

      顾家小姐娇生惯养,今年长到十六岁,琴棋书画一窍不通,拳脚功夫倒是不差。别的喜好没有,唯一的兴趣就是每日穿着男装混迹于酒楼茶肆,寻摸到清俊斯文的男子就凑上去百般调戏。

      虽然天长日久,苏州城的人大多都知道了顾大小姐这个恶习,对于男装的顾小姐也见怪不怪,不过刚见面,就一口说破她是女儿身的,这还是头一个。

      青衫男子说完,就安步进楼。

      二楼上的顾家大小姐不知什么时候又摸回了那把折扇,打开扇了扇,笑眯了一双明艳的桃花眼:“这个美人好,我喜欢!”

      看着自家小姐笑出了一脸垂涎,阿福立刻打了个寒颤。

      顾红妩是谁,男女都算上,那也是当之无愧的苏州城第一混世魔王。既然敢说,那就敢做。

      她也不觉得被人点破了身份有什么丢人,大咧咧地摇着折扇下楼,瞄见青衫男子正坐在大堂角落里拿着酒壶自斟自饮,忙凑过去说道:“这位公子,咱们交个朋友可好?”

      对方却只笑着看了她一眼,接着喝酒。

      顾红妩不气不馁,一张脸笑得更加春花灿烂:“公子你好歹告诉我一声高姓大名如何?”

      青衫男子终于转过来头来,却只是将明亮的黑眸不着痕迹地带过,扬手冲一旁开口:“掌柜,我那一间上房可准备好了?”

      掌柜忙连连应声,将一个天字号房牌捧过来:“已经收拾好了,有劳贵客久等。”

      红妩于是眼睁睁看着人家从桌前起身,悠悠向后院客房走去。

      将近门口,青衫男子停下脚步,回过头来一笑:“在下江云怀。”

      一直到多年之后,红妩想起那天她遇到的青衫男子,他站在青石的台阶上,黑眸中有淡淡戏谑,在逆光中转头冲她一笑,那一刻,恍然若梦。

      只是彼时,早已是流年偷换,一生成空。

      苏州园林最盛,顾府布局偏重奇巧,假山嶙石密布,飞泉流瀑点缀其中。

      却唯有一处院落是开阔轩朗的,青瓦小楼略显古朴,院中只是简单地砌了一条青石小道,其余的空地中疏朗地种着白梅树。

      现在还不是白梅盛开的时节,梅树一色蔼蔼如碧,在细雨中仿佛笼着薄薄烟雾。

      顺着梅树间小道一溜烟跑进来,红妩还没见到人影就叫起来:“静华哥哥,静华哥哥,我今天遇到一个大美人!”

      窗子半掩的小轩中,一个白衣人正靠着软榻看书,听到她大呼小叫,就抬起头笑了笑。他眸色深黑,就如黢夜般深邃无底,本应显得孤高冷然,然而这么带着笑的时候,却光华浮动,温柔若水:“是么?那么这次可以得手么?”

      红妩一个撑身,径直从窗口翻进了小轩。

      刚才在外面淋了雨,她回家后就沐浴过换上了一身朱红纱裙,现在散着一头微湿的长发,赤足套在玉色的锦履里,慌慌张张跑过来,十足是个疯丫头的样子。

      在他面前就不自觉带了些小儿女的娇态,红妩吐舌头:“美人好像对我很冷淡呢,我问了好几次,才勉强问出来人家的名字。”说着又换上一副志在必得的表情,用力点头,“不过我问过留醉楼的胖掌柜了,今晚他会住在苏州,这次我一定要得手!”

      看着她脸上倏忽万变的表情,她对面的静华忍不住笑了出来:“哦?那可真好。所以你今晚又打算跑出府,去爬留醉楼的墙头了?”

      红妩眼珠一转,道:“我可以告诉爹和娘,今晚留在静华哥哥这里……”边说边笑嘻嘻地夺过他手中的书卷,“静华哥哥,别总看书了。”

      那卷抢来的医书被随手丢在地上,她人已经老实不客气地挤上软榻,抱住静华的腰身,还顺势在他胸前蹭了蹭,道:“陪我说会儿话嘛。”

      静华看着她就像一只小动物般蜷缩在自己怀里,早已显出少女玲珑体态的身体也紧贴上来,唇间不由带了点无奈的轻笑:“妩儿,你现在年纪大了,再总是说留在我这里,于声名不好。”

      红妩懒懒地伏在他胸前不动,转了转眼珠:“哦……顾家小姐在苏州城里还有什么声名可言么?”

      “这倒是……”不由失笑,静华也拿她无可奈何起来,只好取过自己身边的一方锦帕,细细替她擦拭发间的水气。

      微凉手指轻柔地在自己头顶打理着,红妩不由惬意地微眯上眼睛,更加往他怀里靠过去。

      她跟静华是姑表至亲,静华的父亲是她母亲顾夫人的大哥。

      顾夫人原姓慕,家族世代行医济世,顾夫人的大哥,静华的父亲慕霖枫就曾是一代名医,盛誉一时。

      可惜就是这神医之名,给慕家招来了无妄之灾。静华六岁那年,慕霖枫救治了一个前来求医的魔教中人。那魔教中人后来被仇家追杀,慕家也无辜卷入其中,满门惨遭杀害。只有静华年幼,靠着老管家拼死相护,才从修罗场里逃了出来。

      恰逢那时,顾夫人正怀着红妩,得知娘家出事,也无力赶去救助,等到祸患平息,顾府才辗转找到流落在外的静华,将他带回抚养。

      顾夫人和大哥感情深厚,又怜静华小小年纪就父母双亡,将他视若亲子,不止吃穿用度不惜所能,连日常起居也常常将他带在身边,和红妩一般一视同仁。

      因此红妩未懂事之前,是坐在静华哥哥怀里牙牙学语,懂事之后就坐在静华哥哥怀里读书识字。现在长到十六岁,也还是时不时就借故赖在静华哥哥的小院里,非要跟静华挤在一张床上睡。

      搂着静华,把头靠在他胸前,红妩被照顾得舒舒服服,就开始东拉西扯地说闲话。

      扯来扯去,无非是前天又在哪里见到了一个人怎样怎样的美人,还没上去搭话就发现这家伙就是去年被她调戏过的学政家公子,结果对方毫不留情地臭骂了她一顿云云。

      静华带笑听着,给她擦头发的手不停,时不时搭上一句话。结果头发还没擦干,红妩说着说着,突然就没了声音。

      静华低头一看,果然,跑了这半天她也累了,已经趴在他胸口睡着了。静华只好起身抱起她,把她放到床上躺好。红妩睡得迷迷糊糊,被盖上锦被的时候还喃喃叫了句:“美人等我……”

      站在床前看了她一会儿,静华笑笑,摇头若有似无地叹了口气,然后才放下床前的帷帐。

      转回到小轩里去捡刚才被红妩扔在地上的那本医书,静华起身时眉头蹙了蹙,扶住一旁的软榻,低头轻咳了几声。

      他生在杏林世家,小时候身体自然还算康健,后来遭逢剧变,流落街头时染上了风寒,无人照料下竟慢慢侵蚀到心脉。虽然回到顾府后曾被悉心医治过,但寒症早已入骨,缠缠绵绵总不能痊愈,这几年已经是心疾的症状。

      方才和红妩说话的时候,他就一阵阵心悸,现在似乎更加严重。料想自己也没有精力读完那本医书,他索性靠在榻上合了眼睛休息。

      这一睡却一直睡到了暮色四合。静华再睁开眼睛时,身上盖了一张薄毯,面前的书桌上也不知被谁放上了一盏烛台,火苗不住突突跳动,灯火如豆。

      他抚着额揉了揉,起身看到桌上的蜡烛下还压着一张纸,上面是一行字:静华哥哥,睡起来要记得用膳。我今夜可能不回来,不要等我。

      笔迹十分熟悉,带着红妩特有的嚣张,最后那个“我”字更是几乎要飞出纸外。

      下午听红妩说起留醉楼里的那个人时,他还不确定红妩晚上会不会真的去,毕竟她这么信誓旦旦最终却不了了之的事情也没少干过。不过看这张纸条里的口气,红妩这次真的打算在那人门前整夜蹲守。

      看着纸上略带孩子气的话,静华不禁莞尔。

      入夜的苏州城,安详静谧。

      但这片街坊酒楼客栈云集,却还是灯火通明,人声鼎沸。歌楼上有歌姬抱了琵琶在唱:“轻盈袅娜占年华,舞榭妆楼处处遮。”

      这边娇软嗓音惹得满场喝彩,而对街的留醉楼旁,一条阴暗小巷内,却默默蹲着两个身影。

      一个是一身劲装,用一块黑布蒙了脸的红妩,另一个不用说就是阿福。

      他们当然可以从留醉楼的正门大摇大摆进去,不过对于红妩来说,既然是来会美人的,不墙头马上一番就不叫风流。

      拉阿福到街边先蹲下,红妩准备等四下无人就翻墙入户,偷摸进美人的客房。

      她兴致勃勃,阿福就苦不堪言了,偷偷嘟囔:“我说小姐,你这偷鸡摸狗的事情都干了多少了?且不说不像个大小姐干的事情,就是表少爷,也没跟着你少操心……”

      红妩连看都懒得看他,不断打量外面的情况:“你知道什么?你小姐我是在找人!天底下这么多美人,不一个个都看了,怎么能找到我要的美人?”

      阿福更无语了:“小姐,你能不这么……表少爷说的什么来着?以色取人!”

      低头嘿嘿一笑,红妩这次倒胜券在握:“这次错不了了,我觉得我要找的就是这个美人了,错不了!”

      他们正说着,院内突然翻出来一道黑色的影子,不偏不倚落在他们身前。那黑衣人显然也是没料到在这里能撞到人,一时和红妩面面相觑。

      还是红妩见机快,不由分说,提掌就是一记手刀下去。那黑衣人却只是略微躲闪,也不见用什么高超的身法,轻易就把红妩的攻势化解了去,接着单袖一挥。

      红妩只觉得脸上一凉,蒙面的布不翼而飞,脖子已经被扼住,耳边响起一串阴寒冷笑:“小丫头还有两下子么。”

      寒意从背后冒起,红妩刹那间只觉得浑身透凉,颈上那人的手已是越收越紧。

      一旁的阿福看清眼前情景,惊叫一声:“救命!表少爷!救命!”他平时跑腿不见多快,这会儿却跑得兔子一样,转眼间就去得远了。

      那人也不去追,仍旧悠闲地掐着红妩的脖子,淡淡问:“哦……表少爷?不知这位表少爷能干些什么?”

      红妩给扼得眼前一阵阵发黑,虽然恨不得去把阿福宰了,却只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只能不住挣扎。

      就在此时,那黑衣人的手突然一松,紧接着她身子就给一双手臂稳稳接住。

      一个清朗的声音也同时响起:“堂堂辉教的左护法竟为难一个小姑娘,夜逐兄难道不觉得有失身份么?”

      那黑衣人朗声大笑,潇洒负手退开,道:“江云怀,这你就要问问这位小姑娘了,到底是谁先动手的?”

      见他收手,江云怀还是扶着红妩,持剑静立:“我相信如果知道夜逐兄是谁,借这小姑娘十个胆子,她也不敢动手。”

      夜逐“哧”一声笑出来,身形向巷外退去,最后一句话不是向江云怀说,竟是对着红妩:“小丫头,咱们后会有期。”

      兀自被江云怀拦腰抱着,红妩总算有些缓过来。现在有人在身边,她立刻仗势起来,嚣张地对那背影挥拳道:“谁稀罕跟你后会!”得意完了,她抬起头,正对上江云怀一双冰冷的眼睛。

      江云怀放开揽着她的手,方才还笑容温煦的脸上一片严霜:“姑娘,如果你还爱惜性命,那么就离江湖是非远一点。”

      眨眨眼睛,红妩有些愣的样子,隔了片刻,她突然歪了头,兴致大起,道:“你武功不错啊,你是江湖人么?魔教还是正道?看你刚才跟那个什么辉教护法对峙的样子,你应该是正道吧?你们正道的人每天都干点什么?就是到处行侠仗义么?”

      这小姑娘还真有些不知天高地厚……江云怀严肃的表情里掺上了一丝苦笑。这次他为了武林盟的事务亲自来苏州,就是因为近日辉教教徒在这一带活动猖獗,恐怕有什么异变。

      没想到魔教的人没找到几个,到这里的当天就惹上这么一个小姑娘。本来想趁她刚才被夜逐吓得够呛,再加上一番严词警告,就能把这个大小姐吓回家去,没想到这位小姐蛮来是蛮来,胆子还真不小。

      他这境地还真是……有些哭笑不得。

      恰在此时,一队被吵闹声惊动的皂吏纷纷涌到巷口,大声呵斥:“你们是何人?速速放下兵器!”

      红妩忙伸出双手以示清白:“我是顾红妩,本府通判顾淮是我爹。”

      江云怀收起手中长剑,拿出一面腰牌递过去,道:“武林盟江云怀,适才追捕魔教中人,惊动各位,万分歉意。”

      领队的那队长上前接过腰牌看了看,立刻又恭敬地双手奉还:“失礼,果真是武林盟的火云令牌,江盟主如果有什么需要卑职效劳的,敬请吩咐。”

      江云怀笑了笑:“不过是些寻常事务,不敢劳诸位费心。”

      那队长客气还礼,这才转身带着手下离去。

      红妩在一旁看着,逐渐瞪大眼睛,默念几遍:“武林盟武林盟……”念着念着就跳了起来,“你就是那个朝廷钦准号令天下武林的武林盟盟主?”

      红妩那点三脚猫功夫,是她缠着顾老爷请镖师教的,她从未正式拜过师,就谈不上什么师承。但那位在江湖上充其量也只是三流身手的镖师,闲聊时也曾跟红妩提起过武林盟这三个字,究其原因,不过是这三个字实在是太过响亮了。

      当今江湖上,可能有人不知道当今天子姓甚名谁,却绝不可能有人不知道武林盟。

      本朝建国之初,就由朝廷颁旨建立了武林盟,统御白道,领袖武林。除了素有魔教之称的辉教,天下门派无不听其号令。

      自此之后,武林盟历任盟主都接受兵部册封,算是半个朝廷命官。

      而武林盟主既然如此受器重,就不仅需要武功超群,德高望重,对其出身要求更是苛刻。除了四大武林世家和少林武当二大门派的门人,其他人任你武功再高,威望再重,也无缘盟主称号。

      朝廷花了如此大的心血在武林盟,无非是想笼络天下武林为其所用,所以武林盟不止有督促清查各门派的权力,也常常会同六扇门督办大案要案。武林盟的火云令牌不仅是盟主信物,甚至可以号令当地官府官差前来协助盟主。

      所以说武林盟主不但是当之无愧的武林领袖,还是白道中的白道,正统中的正统。红妩到现在都还清楚记得那个镖师提起武林盟时的憧憬向往。

      把面前的江云怀从上看到下,又从下看到上,足足看了个够,红妩仰天大笑:“不愧是我看上的美人!我要定了!”

      看着她张狂的表情,江云怀忍不住想要抚额。他要务缠身,实在不想跟红妩再多作纠缠,拱了手,笑笑:“顾小姐,夜雨风大,还请尽早回家的好。在下今夜还有事要赶往金陵,恕不远送了。”

      他还没抬步,身前就横过了一只手臂,红妩摇头晃脑道:“等等,小姐我甘愿为江盟主效犬马之劳,盟主去金陵带上我怎样?”

      她笑得痞痞:“江盟主如果不让我跟着,我这一腔报国之心无处挥洒,兴许就独自尾随江盟主前往了……这路上要是遇到武功高强的歹人……”

      江云怀简直要苦笑,他做武林盟主一年有余,从没想到自己有一天竟会被一个小姑娘给威胁。

      月光下红妩得意地背着手,笑盈盈地看向他。

      红妩的得意没有持续多久。江云怀无奈地将她送去客房后不久,一阵略带急促的敲门声就响起了,门外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温润依旧:“此处住的可是江云怀江公子?”

      红妩这才想起阿福刚才鬼叫着一路跑回了家,忙跳起来打开房门,问道:“静华哥哥,你怎么来了?”

      静华一身白衣,手持一管竹箫站在门外,先上下把她打量了一番,目光在她颈中被掐出的那道红印上停留了片刻,才笑了笑开口:“你说呢?”

      红妩缩着肩膀吐吐舌头:“都怪阿福胆子小,我明明能从那个混账手里逃出来嘛!”

      静华这次却没以往那么好说话,手中的竹箫“嘭”的一声就敲在她额头上:“我倒希望有时候你的胆子也能小一些。”

      说完才转头向站在红妩身后的江云怀拱手,微笑道:“江公子,在下慕静华,是这个丫头的表兄。多谢方才江公子对这丫头施以援手,不胜感激。”

      红妩被敲了一下还不老实,在一旁直嚷嚷:“静华哥哥,你都不问就说是他救了我啊?我是自己挣脱的!”

      静华转头又看了她一眼,一直含着笑的语气这才带了些许严厉:“妩儿,别说话。”

      江云怀一直在一旁看着,总算明白了这小丫头是被谁宠出了这副脾气,这时候拱手笑了笑:“慕公子不必客气,那人也是因我才会在这里,认真讲起来,其实是我连累了小姐。”

      静华笑笑:“无论如何,都是江公子救下了舍妹,实在是感激不尽。”

      江云怀自然是又客气了一番,静华向他解释姑父姑母还在家中焦急等待,没有多说几句话,就带着红妩道别。

      临别前江云怀突然看着静华手中的竹箫,沉吟道:“冒昧一问,慕公子是否精于医术?”

      静华笑道:“粗通而已。”

      江云怀一笑:“原来果真是苏州神医慕先生,在下久仰。”

      静华拱手道:“不敢。”这才拉着红妩出了门。

      都走出去几步了,红妩突然想起来,扒着门回头:“忘了告诉美人,我叫顾红妩,翠娇红妩的那个红妩,你要记得我啊……”

      家中早有气急败坏的顾老爷等着她,一顿臭骂之后,第二天她自然是被禁足在家里抄《女诫》。

      当红妩坐在小轩里的书桌前,咬秃了一支狼毫笔,揉皱了一堆宣纸之后,坐在她身旁的静华终于轻叹了一声,放下手中的宗卷道:“妩儿,抄累了可以休息一下。”

      不等静华说完,红妩随手就扔了秃笔,两三步凑过去拉住静华衣袖,呲开一排沾着墨水的黑牙:“静华哥哥,抄这么多手都麻了……我还是出门逛逛散心,回来再接着抄吧?”

      看着她的样子笑着微皱了眉,静华从袖中掏出一方锦帕给她擦着嘴角的墨迹,却一点都不松口:“不行,你今天不能出去。”

      红妩历来跟静华央求什么,极少有静华不答应的时候。这次碰了这么一个大钉子,嘴巴就嘟了起来,也不让静华帮她擦了,眉头一皱,甩开他的手就跑到房间一角生闷气。

      静华没料到她会突然闹脾气,想叫回她哄着,顾府的管家顾恒这时却恰好走了进来,怀中捧着一叠账簿,微微欠身:“表少爷。”

      顾老爷一向以风雅名士自居,俗务不缠身,顾夫人又温和良善,不长于持家,因此静华不满十八岁就接手了顾府经营的几处布庄。这几天来正是丝绸大销的时节,账目繁多,管家顾恒更是一天往静园里跑几趟。

      这些事务比较紧要,静华只好笑笑由红妩去了。细细核对几大本账目条款,又捡了几单重要的生意跟顾恒交代,静华一时也无暇分神。

      本来发了脾气之后就蹲在墙角等着静华哥哥来哄,红妩使了半天性子,抬头看那人却还是温声跟顾恒讲着什么,连看都没看过来一眼。

      这一下更加气闷,红妩等顾恒拿着账本一走,就一脚踢在书桌腿上,踢得那一桌笔墨纸砚都叮当作响。

      静华看她胡乱发火,轻咳了咳,脸上带着点笑:“桌子惹你了?”

      红妩一声冷哼:“姑娘我看它不顺眼!”

      静华轻轻笑了笑,冲她招招手:“妩儿,你过来。”

      红妩兀自生气,不过还是别别扭扭地走到他身边,问道:“什么?”

      静华笑,伸出手来拉住她的手,在她掌心放上一个东西,然后移开手掌,道:“这个喜欢么?”

      红妩看着手心多出的小锦囊。锦缎是粉蓝底子的,绣着几朵半开的玉兰,缝成胖胖的元宝形状,三只角上各缀了一条嫩黄的流苏穗子,素雅喜人,锦囊里有淡淡的香面味道渗出。

      静华笑道:“这是今年端午节布庄里做的香包,顾管家带来了一个样本,就给你了好不好?”

      过几天就是端午佳节,民间的习俗除了吃粽子、挂艾叶之外,还要做香包,装上特制的香面,挂在帐角和腰间驱蚊辟邪。大部分布庄这时候也会应景做一些香包出售,顾家布庄经营的都是上等丝绸绣品,做出来的香包自然也精美玲珑,这么一个小小的物件,费在里面的手工可不少。

      红妩一眼就喜欢上了这个小巧可爱的锦囊,攥在手里却撇了撇嘴:“这样就想哄我……”

      静华笑了:“怎么,还气着?”

      红妩把玩着那个小锦囊,突然抬头一笑,冷不丁扑过去搂住静华的腰,道:“静华哥哥给我抱一抱我就不气了!”

      没有防备地被她抱了个满怀,静华笑起来:“妩儿……”

      红妩才不管,恬不知耻往他怀里钻,一脸惬意:“静华哥哥抱起来就是舒服……”

      这么闹了一场,红妩倒没有再提出门的事,磨了又磨,也总算抄完了五十遍《女诫》。下午顾老爷来巡视的时候看她老实,阴着的脸稍稍放晴了一些,又对静华叮咛一番要对她严加看管,才施施然回房去接着画他的花鸟图。

      白天红妩已经抄了一天,晚间静华也就没再督促她,任她吃饱了饭之后赖在小轩里和他一起下棋。

      静华平日总能陪红妩来上几局,今天却明显有点精力不济,落子慢了许多。一局未尽,就以手支了额头轻声咳嗽。

      红妩看在眼里,只下完这一局就把棋子装起来,道:“静华哥哥今天累了吧,还是早些歇了好。”

      有些讶异于她的体贴,静华笑了笑:“妩儿今天转性了?”

      红妩鼓起脸颊,佯装生气道:“我本来就是这么温柔懂事!”

      静华笑,昨晚他本已睡下,又为了她跑到客栈,实在也是疲累,就扶着桌子站起,道:“好吧,妩儿你也早些休息。”

      红妩捧着棋篓连连点头保证:“静华哥哥放心……”眼睛一眯,笑眯眯跳起来就又要去抱静华的腰,“要不然我陪静华哥哥一起睡好了!”

      拉住她伸来的手,静华一脸好笑:“这么大姑娘了,别总胡天胡地的。”

      红妩吐着舌头,道:“好,好,我知道……”

      看她一脸惫懒,静华也只好无奈笑笑,又叮嘱几句,才回房休息。

      看着静华回到了房内,红妩转身就跑到小轩外,抓住正蹲在檐下打盹儿的阿福,道:“这才不到戌时,你倒是清闲啊。”

      阿福苦着脸:“小姐,我知道您打的就是这个主意,可是您也等表少爷房里的灯熄了不是?”

      红妩呵呵一笑,仰头看房顶:“阿福,今晚天气真好……”

      当晚,急着连夜赶回金陵的江云怀刚出了苏州城门,就看到了一个靠在马棚前抱胸等着他的人。

      换了一身飒爽男装的红妩笑眯眯地冲他伸出了两根指头:“我跟他们说我是江盟主的夫人,他们就让我出了城。苏州城附近我再熟不过,我知道什么路比官道更快哦。”

      江云怀不得不承认,是他小看了这位看起来没什么正经的大小姐。事到如今,他总不能再把人送回去,只好叹息:“顾小姐,江湖险恶,在下只能尽力保你无事。”

      红妩咧嘴一笑:“也许我比你想象的有用很多。”

      看着她,江云怀无奈笑笑:“但愿如此。”

      红妩得意地站直,一指身上的衣衫,道:“驿站里刚刚买的,你去付账。”

      风雨兼程地赶路自然一点都不轻松,江云怀马不停蹄,除了换马和就餐之外不停一刻,红妩居然也没喊一声累。

      所谓江湖险恶,也不是说来就来,他们一路上倒还平安,酉时左右就赶到了金陵。

      武林盟是天下白道领袖,总坛自然气势非凡,朱红匾额,黑漆大门,肃穆异常。

      下了马站在轩敞的大门前,江云怀倒不急了,将手中的缰绳交给迎上来的弟子,回头对红妩笑笑:“顾小姐累了么?请随我去客房休息。”

      他这大半天都没对红妩说过一句话,现在突然笑起来,唇齿生春,仍旧是温文如玉的模样。

      红妩被他笑得脸上一红,忙摇手:“没事,还成还成。”

      江云怀一笑,抬手请她入内,武林盟院落众多,红妩随着他穿过几重院落,才来到一座小小庭院前。这庭院清幽僻静,看来就是江云怀日常所居之处。

      红妩被安排在院中住下,不过她并不急着去自己的房里休息,而是厚着脸皮坐到江云怀的房中,放肆地打量屋内的陈设和墙上悬挂的字画。

      江云怀依旧是脸上带着点微笑,走过去打开房内的一面小窗。那小窗下有一张小桌,上面一座红泥的小火炉,茶具一应俱全。

      用火石点燃了炉火,烧上一壶茶水,江云怀才回头看红妩,问道:“顾小姐可有偏好的茶?”

      红妩笑眯眯托着头看他:“只要是美人沏的,鹤顶红我也喜欢。”

      江云怀脸上的笑容更深,轻摇了摇头:“顾小姐,你这样一个姑娘家……这些腔调都是跟谁学的?”

      红妩摇头晃脑:“这个何用别人教?本小姐天赋异禀,无师自通!”

      江云怀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顾小姐……如你这般天赋异禀,我真还是头一次见到。”

      红妩得意非凡:“那是自然,本小姐的本事还多着呢。”

      江云怀却不答话,只是静静注视着桌上的炉火,待茶水沸腾才提起小炉上的茶壶,冲入方才备好的杯中。

      一线热雾散溢,江云怀动作娴熟,将其中一只茶杯推到红妩面前,笑了笑:“喝杯热茶解解乏。”

      红妩捧起那茶碗却并没有喝,而是歪了歪头,突然一笑:“江盟主,武林盟主做起来很不容易吧?你如果累了,找我诉诉苦也没什么的,我会替你保密哦。”

      烛光下她笑靥轻浅,那一双桃花眼却水光盈盈,灿若晨星。江云怀有瞬间的失神,接着笑了笑。

      这次他前往苏州刺探魔教的动向,本是极秘密的行动,除了武林盟中几个德高望重的堂主之外,无人知道他已经独自前往苏州。但夜逐却在他住下之后就立刻出现,说明他的行踪已经暴露。不管是谁把他的去向泄露了出去,都足以证明,武林盟中有了内贼。

      但是武林盟中的势力盘根错节,他刚做一年盟主,不要说彻查此事,就连光明正大地说出来也是不能,只有想办法暗中调查。

      生于武林世家,他自小苦修文武,十六岁击败武林第一剑客,二十一岁出任武林盟主。别人都以为江云怀是武林骄子,做出什么成就仿佛都天经地义。只是这一路走来,从来没有一个人问他一句,是不是累了?可曾懈怠?可曾彷徨?

      自从和红妩相识之后,他从没提起过自己遇到的种种困扰艰难,甚至连一丝疲惫懈怠的神情也未露出来过。

      然而这个小姑娘却这样自然而然地说,他可以对她诉苦,从他第一次见到她,甚至还不足两天。

      修长的手指稳稳持着白瓷的茶杯,白色雾气蒸腾上眉梢,江云怀笑了笑,一贯淡然温文:“多谢顾小姐。”

      “不是顾小姐……”眼前晃来了几根属于女孩子的葱白手指,那张脸笑得明媚,“叫我红妩吧。”

      垂眸笑着,江云怀终究问道:“红妩……我不懂,为什么你会对我这么执著?”

      “我不知道,很小的时候就觉得我要找什么人,那个人一定与我有着莫大渊源,我却一直找不到他。”神色难得恍惚了一下,红妩随即就又巧笑起来,“也许是因为看到你,就觉得你是我一直要找的人吧……所以云怀,你不要赶我走哦。”

      夜色正凉,所以江云怀也没有再开口说话,他仅是望了望窗外那轮明月,笑笑举杯示意,将那一杯茶水,就如饮酒,一饮而尽。

      来到武林盟后不久,红妩就收到了一封静华差人送来的信,字迹是熟悉的清隽挺拔,无非是嘱咐她在外注意身体,并说她深夜翻墙出府且一去不回,家中顾老爷震怒,已经将阿福打了一顿板子。鉴于顾老爷正在气头上,所以嘱咐她不如多在外待几天,等顾老爷怒气退了再回家也不迟。

      有了这个鸡毛令箭,红妩自然更加肆无忌惮地乐不思蜀起来。除了每天晚上例行跑到盟主大人的房中以喝茶之名行骚扰之实外,就是穿上男装跑到金陵城中游山玩水。

      如此悠闲度日,红妩正春风得意,就出了事。

      在玄武湖上包船游完后,红妩手上还提着那个羞□□笑的船娘硬塞给她的一角杏花酒,正慢悠悠走回武林盟,就看到江云怀的书童青雨急急忙忙地从小院里跑出来。

      青雨这孩子一贯镇定知礼,这时候却神色慌张,嘴唇都发白。

      红妩看得奇怪,笑问道:“小青雨,这么急干什么啊?”

      青雨红了眼还是往外跑,看都顾不得看她:“顾小姐你别闹!少爷他方才在大堂上呕血了!”

      红妩一惊,手上一松,那用竹筒装着的杏花酒打翻在地,甘美浆液漫过青石台阶。

      那边青雨正撞上一群匆匆往这边赶来的人,江云怀被武林盟的徐长老横抱着,头颅微垂,不知是昏是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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