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举身赴洪炉》度虔

68、笨小谢戏水忽闻道 慧小王充师善诱人（下）

　　“那很好啊。”王如锋笑了。他这一笑，便把谢琅的什么顾虑都打消了。

　　王如锋鼓励道：“水相有很多可以挖掘的点。除了水无常形，还有心善渊，动善时……虽然部分与你相异甚远，还有冲突，然可参考借鉴之典训也不少。像是先宗，他以雷霆感悟，但只是借用霹雳雷霆摧折无阻的一种意象，并不是真的要驭使雷火、肋生双风。而你也是一样，学非摹，似毋同，之后存生。”

　　谢琅有了被肯定的安然，好像踏着了实地，绞袖子的手慢慢停住不动了。王如锋继续耐心道：“且以太上之目，纵观全局，往始数，雷雨常伴生相随。”

　　他在桌前拈过一支笔来，圆着笔锋，很快用清水在桌面上描出一块似图似字的图案，是“太上体”中的相关部分。王如锋圈出其中一处，着重道：“‘雷云撞处，风雨大作’，有雷霆滚滚时，时常有狂雨飒飒；而雨飒飒时，期间又多夹杂雷霆。”

　　他总结道：“雨雷有联系，即雷水同生；而金雷之间是早有前人佐证的联系。水、雷、金，三者靠这一条通路可以相接，所以你会对水有感悟。乍一听，好似风马牛不相及；但若往深处究，其实并不出格。”

　　王如锋将图案中划一条横，区分开上下两边，先用手掌遮住了下半段，指着上半部分，对谢琅道：“这边，是描绘雷雨二险伴生，共成此局。裂雷如滚，雨打似针，雷势烈，雨势无休，既有断木击石之力，又有不固之长，斩不能绝、功成即消。这里，你可以好好想一想，与你之剑招有何相通。”

　　他缓了一下，留给谢琅思考的空间；而后才上移手掌，露出图案的下半部分，对谢琅道：“这边，是讲雷雨交时，人置于其间，何为何不为。辞曰：二险交杂，蒙破险除艰穿行而前，求往意坚则明。意思就是说，”王如锋轻轻笑了，抬手拍了拍谢琅的肩膀，说：“做你想做的。你对水有所领悟，那就做下去。不要瞻前顾后，顺心而行，一直做下去，就很好。虽然看起来艰难坎坷，但是会成功的。”

　　谢琅对王如锋之前的话半懂半不懂，但是他听懂了王如锋后续劝他前行的话，领会了中心思想。他被这有理有据、有典有故的一长串鼓励到，十分高兴，不需要王如锋多言，主动分享：“其实我今天发现我以前的路数里，上三式之招并不是三招，而是循序渐进、层层堆积的一招。从白雾漫天始，内景外发，为一铺垫；白练千条生，初步汇聚，使内景彻底外化，变成能为人所接的具形。而后，白虹贯日才能大成。”

　　他的手痒起来，好像已经接收到了某种召唤。但眼下不适合马上拔剑演示，于是谢琅下意识地圈住了王如锋的手腕，轻轻摩挲着：“不仅如此，其实十二式里所有剑招都一样，三三为套，由弱及强。不以变化取胜，只以威势碾压。从前，我未能遇见过能破解此式之人，所以从来没有自审过其中问题；现在我已经明白了。”

　　“我的、父亲，”谢琅喊这个陌生的称呼时，还是有些迟疑地滞了一下，随后说：“他的力量一定很强，以至于没有能够匹敌他的人，所以十二式在他身上，是所向披靡的。但在我身上不行，我不够强，不能纯粹以力碾压所有人。

　　从前那些对手，是远不如我的，所以我套用他的十二式，一味以力取胜，还能应付；但是之后遇到了你。你和我一样，或，你比我更强。”

　　王如锋被他真诚地夸得不好意思，心里又有些抢占先机的心虚，拍了拍谢琅的手背，含含糊糊地“唔”了一声。谢琅继续分析道：

　　“在力量相同的情况下，如果我要赢，是不能靠一力破十会的；我需要出其不意，但是，我没有，我还是想一味以力碾压，但是力有不逮。这一点，你早就看懂了，所以我输了。”他释然道：“我输了，其实是一件好事。我输了，发现了我的不足，有了目标，就会自发努力去弥补它。如果我赢了，保持了完美无缺的假象，那我今天在游仙集里，绝不会有所触发。”

　　谢琅坦诚地说：“所以，你击败了我，我应该感谢你才是。”

　　往常都是王如锋主动逗他说感谢，谢琅今天突然想通了，反客为主过来，王如锋的脸一下就因为这难能可贵的坦诚而红了。他的手腕挣了一下，被谢琅攥着，没挣开；于是低声胡乱地谦说道：“你已经很厉害了。并不是……并不是你的问题，也不是你不如谁。你输了，这不完全是你的错。”

　　他脸上火辣辣的，想起自己之前那些穷极的算计，面对谢琅坦然的崇拜，反而不知道如何自处，嘴上在说什么，自己也不知道。谢琅看着他染红的耳根，忍不住用嘴唇碰了一下，下巴压在他肩头，接着自己前面的话，继续说：“不过，我会赢过你的。你也不能得意多久。”

　　他抱着王如锋，王如锋贴在他身上，谢琅敏锐地感觉到他脊背一瞬间的僵直，像是被本能的恐惧抽了一下。但是王如锋很快反应过来，放松身体，笑了一声，说：“好啊。拭目以待。”

　　他说得气定神闲，好像真的一点都不怕。谢琅把他捏紧的手指掰开，觉得试出了一个很奇妙的地方：他示弱的时候，王如锋对他的态度也会变得软和；但是他摆出强硬的姿态，王如锋也一定要遇强则强，跟他呛一呛。

　　谢琅觉得十分有意思。

　　王如锋很怜惜他，但是这怜惜是建立在“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的基础上。一旦他发现这草木并不软弱，而是与对他有威胁的一个人，马上又会调转态度，变得针锋相对。

　　那股焦渴的滋味又无声涌上来了。他干咽了一下，抱王如锋侧腰的手，稍微用了点力，不自禁抓了一把。王如锋反应也格外地大，一巴掌打在他手臂上，怒道：“老实点。”他推了一把环着的手臂，想往前坐直，但是他本来就坐在谢琅腿上，努力划清界限，也挪不到哪里去：“摸来摸去，成何体统。”

　　谢琅无辜地沉默了一会，举例论证道：“以前都让摸。你还问我，摸后感。”

　　“今时不同往日了。”王如锋没好气道。

　　谢琅低下头，额头顶着他肩膀，闷闷地笑了一会。他头发没完全拆散，鬓边坠着一列珠子，跟着“叮当”、“叮当”地响了一会。王如锋纳闷了，半侧过头，揪住那一把珠子流苏，问他：“你笑什么？”

　　我笑你，心有旁骛。
　　别无所求自不在意触碰，心有旁骛才会生出惶恐。

　　谢琅没有点破他，怕把他又惹急眼了，笑了一会，极力止住，继续跟他讲自己今天的感悟：“我今天听到一句话叫‘静水流深，谋定后动’。沉静的水底下往往深远，做好了谋略之后才行动……我突然就明白我今天所行使之道该怎么跟你形容了：我不动，我忽视其余的一切，我当时甚至鲜少与你说话，因为我要专注。

　　专注才能探知全局，专注，才能抓住破绽。从一开始，就要看好全貌；谋定之前，隐而不发，不露意图。比如下六之‘响瑶枝’，其实也可以这样运用……”

　　他并指代剑，两根修长精细的手指，在王如锋眼下试了几个来回，一改斩破的杀机，变作碰撞的试探，缭乱银树，摇动玉华。

　　王如锋看得入迷，忍不住加入局中来试他。他与谢琅进退递送几个回合，谢琅倏忽变招，指背擦着他指腹一抬，撩开王如锋的回护，如光如电地，一下摁住他脉门，顺势也将手掌覆下来，抵在他掌根。王如锋手筋一麻，五指也已俱被他扣在掌下。

　　他放弃抵抗，认输了，笑一下，说：“好想法。好剑。”

　　起势如水无形，杀势也如水变换不可测。

　　王如锋看着他，温声说：“现在，我已经打不过你了。要试试吗？”
　　他抬首示意谢琅的剑，以为谢琅一定点头，可是谢琅却摇头了。
　　谢琅把他的手拉上来，示意他继续用手指比划，说：“这样就很好。”

　　王如锋问他：“你不想？”

　　谢琅看他一眼，答非所问地说：“我不愿意你伤心。”

　　王如锋怔了一下，笑道：“我不伤心。”
　　事实而已，我早就认命了。

　　谢琅抿了抿嘴唇，不知道该如何反驳。他看着笑盈盈的王如锋，琢磨着，慢慢地说：“你不是我证道的台阶，也不是给我找自信心的工具。”

　　他的手松开了王如锋的手，五指向下，隔着衣服轻轻按住王如锋心口，灵台的位置。谢琅低下头，看着那儿，好像是在对王如锋灵台所构建的内景，直接地说话：“飞蛾扑火，大可不必。”

　　他声音很轻，语气很认真。
　　如果你是抱着这种心态拿剑的话。如果我的风光无限、志得意满背后是你被打落尘埃、贬入泥泞，你陷入无尽的痛苦和自我怀疑，永恒的失落和逃不开的宿命的话……如果你是在以自毁的方式成就我的话……
　　那我情愿，局面停留在你赢。

　　“……”王如锋眼神慌乱了一下，佯装漫不经心地拨开谢琅的手，笑着说：“你在说什么……”谢琅也定定地看着他。他很认真，也坚信自己一点儿没有看错王如锋的想法。

　　王如锋被他锁着，终于低下头去，承认谢琅在这一瞬间的懂他。他不愿多想，避开话题道：“那还是用手指吧。”

　　谢琅满意了，说：“好。”

　　于是谢琅继续以指代剑比划。王如锋或加入与他对决，或仔细替他讲解，带他往深处阐发，在讲解间，惊叹于谢琅的独创和进步，脸上渐渐又有了笑意，不时点头夸他。等谢琅那股兴奋的劲头在王如锋跟前耗完了，王如锋也几乎将整个太上之“水”，相干的、不相干的，全给他讲完了。

　　话讲尽了，谢琅又想起来在各处仙人那儿过考验得的仙器信物，便从储物囊里掏出来，一件一件摆在桌子上，等王如锋夸赞他。王如锋仔细地一一讲解过去，如他所愿，给了他不少表扬。谢琅听得高兴，只觉脚底轻飘飘的，好像要浮起来似的。讲到最后一件，谢琅不舍话头就此终结，有意强说了几句话，引得王如锋又与他多讲了一会儿。

　　烛火摇曳，除了两人低声讲话的声音，夜幕里几乎没有别的动静。渐渐的，两个人说话的声音都慢慢淡下去，最后不约而同地陷入了疲惫的安静里。

　　桌上烛火噼啪跳了一下。谢琅抱着他，肩膀上有一点王如锋向后枕着的重量，只觉疲倦而心满意足，微合双眼，呼吸绵长起来。王如锋知道他是困了，轻推一下他的脑袋说：“去床上睡去。”

　　谢琅问：“你不睡？”

　　王如锋无奈又好笑道：“跟你说过了，我今晚有事忙呢。”他自备的蜡烛只剩一根芯泡在烧融的油里，王如锋只得又掏出一根来，指尖在芯头搓一下将其点燃，探身将其插在案上。

　　他其实也困了，安好蜡烛，拿起冷透的茶壶，就泡久的冷茶吃了一口。一入喉又冰又苦，王如锋浑身一哆嗦，眼睛睁开，马上清醒了。谢琅拿过来，在壶口浅尝了一点，皱眉道：“不好喝。”

　　“又冷又涩，肯定不好喝。”王如锋正收拾桌案，摆一些物件，闻言随口道：“但是我现在就是得喝点这个，不喝没精神，理解一下。”他又一次推了推环在腰间的手臂，道：“你还不去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