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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纵得日月又如何 只愿将心换流水 ...

  •   谢琅不明白他怎么突然提起这个:“不知道。”

      他想一想,说:“如果要按母亲的说法,就是秉承前例的‘王’旁,加一个良,期望我温良恭谦、贤善知礼。”
      这八个字,显然一个都跟他都不沾边。

      “那你平时又是怎么练的剑呢?”

      王如锋将他的双手拉过来,用拇指推开他的五指,指腹顶着谢琅的掌心。他看着那双手,那双无暇而秀美的手,修长洁白,骨节分明,一点伤痕、一点粗茧、一点皱纹都没有的手。
      那双一点练习痕迹都没有的手。

      谢琅说:“看。”

      记载谢家剑式、谢剑心得的书籍众多,而善于纸上谈剑的人也不少。不说整个太白,只在谢家里面,就有第一手谢剑剑主的记录,也有许多研究此道的西师。

      这些西师,或许这个擅长记录谢剑的样式、那个擅长比较谢剑之间的不同,又有拆析谢家思景原理的,研讨极锋诀的……虽然没有一个人能成功复现谢剑,然已经将谢剑从上到下,研究了个透彻。

      这些西师,既是记录官,也是某种意义上的启蒙教师。他们在谢府教授谢琅,又给谢琅看前代剑的招式路数。虽然不知道对这个痴呆究竟有没有用,但是看在谢家过去给养的情分,他们还是愿意尽一尽职守。

      而谢琅天生守元,看见就是领悟了,领悟了身子就自然会动了。所以,他看了,就会了;已经会了,自然就不需要再练习了。
      已经会了,也就自然不需要拔出剑,听从根本不懂的人,在边上指指点点。
      那是对他无尘的一种玷污。

      这就是谢琅的傲气。他看一眼就能领悟,所以完全有资格在研究谢剑一辈子尚不能入门的人面前,这样傲气。
      因为他就是不同。

      王如锋笑着,摇一摇头,说:“暴殄天物。”

      他握着谢琅的手,伸指划拉着他的掌心,在那里用太上体写一个“琅”字,说:“西山之石,洁白华美似玉,为琅。”

      太上体更接近图画,笔画繁复,走势圆钝,王如锋在他手掌画了半天,被谢琅抓住那一根手指。谢琅在听见王如锋那句话的一瞬间,突然浑身有一种被感应到的、通透的快乐,于是眼仁也应声放出熠熠清光,抓住王如锋的手,肯定地说:“白玉。”

      王如锋含笑点头,肯定道:“是白玉。你看,你根本从来不知道这个说法,可是你的思景、你的息流、你的剑自然一统成白玉的样子。”

      他抽出手指,点一点谢琅的脸颊,见谢琅看过来,又若无其事说:“是你父亲给你留下的‘琅’字。他也从来没见过你,可是他却给你这样的名字,如此契合。”

      王如锋像个抛出诱饵的渔夫,谢琅被勾起好奇心,不得不跟着他咬钩,问:“为什么?”

      “是‘道’。”王如锋解释:“不可名、不可言。但是它就在我们每个人身体之中,在髓灵之间,在五脏六腑。越接近道中的人就越有这种天人感应,就像你对青霜,就像你对我,就像你父亲下意识给你的琅。这样的感应,说不出来,但我们就是知道。”

      “但是,你去解读道义,就会发现该如何说明原因……”王如锋又拉过他的手,画了几条线,又画了一个圈,边画,边说:“你看,这个弯线,加一个折线,是山。这个圈,加一曲线,是指示位置。而圆中有点,意为白。”

      他将这些零碎符号组合起来,竟然是又用太上体复写了一遍“琅”字。

      “这就是西山石,洁白华美似玉……为琅。”王如锋耐心地说:“你看,你并不知道你的‘琅’由来,也说不清楚,你为何要这样做。但是如果是你认得太上体的父亲在此,就会依据太上体给你解释,追本溯源,并根据你自身,来进一步启发你与这‘琅’的联系……”

      “但是你父亲已经不在了,所以从来没有人告诉过你。”王如锋感慨道:“因此你的白玉,只是徒有天生的一层表,你并不能将他与你自己结合。我师……你父亲会在‘狂风如折’后接‘鸿渐失音’,你也是。你父亲会在‘白练千条’后接‘白虹贯日’,你也是。你拿着白玉剑,用着你父亲个人特质的摧折法,这只是借你天生优越条件在画虎摹皮,徒有其表,没有自己的感悟。”

      王如锋定定地看着谢琅,说:“这也是我们学习、解析道义的原因。如果不去理解这种‘道’的感应,化用这种感应,就如困守金山,不能通行。太上体前身的术数图曾是最接近‘道’的存在,化为太上体后,隔了一层;变为简白文后,又隔了一层。宣义会正是从此入手,带领道地凡修研习太上体,学以近道。

      理解‘道’与不理解‘道’的人区别……就从你我说起吧。之前我与你相争,我虽天赋不如你绝佳,但能轻而易举看穿你。表面上是因为我娴熟谢家剑法等外因,但按照道义深入剖析的话,内核却是我对‘道’的理解,胜你一筹。”

      意思是,你要想知道你是怎么输的,你想打赢我,就得好好学习。

      谢琅听懂了,说:“是有点意趣。”他头一回听懂这些抽象的东西,豁然开朗,也完全被王如锋说服,乖乖地说:“以后的宣义会,我会仔细听的。”

      王如锋想揉一把他脑袋,顾忌到谢琅顶着他早上亲自梳出来的精致发型,于是作罢,只是戳了戳他的脸,笑嘻嘻地说:“乖。”

      两个人都不约而同无言了一阵。谢琅在思考,而王如锋在端详小公子那张唇红齿白的脸,越看越觉得俊秀可爱,伸出手,有一下没一下撩他的发梢。

      谢琅看了一会奔涌的流云,琢磨着王如锋的话,突然想起来:“那你的剑呢?”

      王如锋的笑意消失了。

      谢琅却好像感悟了什么大道理,还在追问:“你对剑如此熟悉,那你的剑呢?”
      他终于抓住了那种一直以来的不对劲感觉……比如,他第一次见到王如锋的时候,就觉得他应该有一把剑。事实证明,以王如锋的理解,他确实应该有一把剑。
      可是他没有。

      王如锋看那张俊秀可爱的脸上露出求知若渴的表情,如此的天真诚恳,就好像谢琅根本不知道他在狠狠戳人的伤疤——哦,他也确实不知道。他不知道那些隐忍、痛苦、暗无天日的岁月;他不知道那种嫉妒、不甘,却又不得不放弃的臣服。
      他得到了一切,却又什么都不知道,于是他的天真对于败者来说,更像一种无意的残忍。

      王如锋突然觉得这张脸变得面目可憎起来。
      可是他向来对谢琅是没有办法的。

      王如锋叹一口气,说:“你要听实话吗?”

      谢琅认真地点点头,说:“要听。”

      “我骗过你两次——不,不能说是骗,那也是实话。”王如锋怅然道:“第一次我说,我没有剑。我确实手里没有剑。第二次我说,我已经答应过我的主人,一生一世不再用剑。也是实话。”

      谢琅又要着急了。

      “但我说的是剑,不是‘剑’。”王如锋打断了他,解释说:“我说的,是手持握的剑。我知道,你想找的,是剑这种锋利无匹、锐意向前的人,你想找的,是跟你一样的人。只是,你不会形容;而我有意蒙混。所以,我告诉你,我没有剑。”

      王如锋闭了闭眼睛,说:“但是。”

      “但是我以前并不是这样的。”王如锋久违地觉得难过了,他说:“以前师父……你父亲,夸过我,说我很适合用剑,甚至比他的任何一个子女,都更胜一筹。我那时候是很得意、很高兴的。之后,我虽承诺过不再用剑,但是我自己也有后路可走:不用剑,用刀、用斧、用匕首,什么不能用?

      但是看到你的时候,我就知道,我的‘剑’彻底破碎了。

      我真的很了解剑,所以我也很了解你。我一看就知道,我这辈子,都不可能在‘剑’一道上,在‘锋利无匹、锐意向前’上超越你。因为事实如此,天赋摆在那里。我真的很嫉妒你,很不甘心,但是最终……我看着你想,那就算了吧。在注定失败的路上碰死没意思,我另寻他路吧。

      从那时候起,从这个念头升起来,从有悖剑道的‘怯弱’出现后开始,我就输了。因为,如果是你的话,根本就不会有‘算了’这样的想法。你不会逃避。你永远不会逃避。我想得太多,而你不用去想。这就是我与你的不同,也是我配不上剑的地方。谢琅……”

      王如锋叹一口气,眼眶里积蓄起清浅的泪水:“我是多么地羡慕你啊。”

      那种天生的臣服。那种血脉里的呼应。那种本能的恐惧。他压着王如锋,他逼迫王如锋,不得不服,不得不跪,不得不怯弱,不得不低头,不得不承认自己的不足,眼睁睁看着自己失控逃避,变得不再锐意锋利。而以前所谓的“后路”,统统成为自以为是的笑话。
      人越接近道,就越了解道。越了解道,也就更清楚地明白,谁是比自己更强的人,谁是天生比自己更接近道的人。
      上天赐予王如锋用剑的天赋,让他比谁都看得明白;却偏偏又给他看一个谢琅,也明明白白地告诉他:这将是你此生不能及之高峰。然后,轻而易举将王如锋的自信打碎。
      何其残忍。

      王如锋闭上眼睛,两道泪水顷刻滑下来。

      “你很难过。”谢琅问:“为什么?”

      “因为我现在很丑陋。”王如锋笑着说:“我告诉你我的无能,告诉你我的卑琐,我嫉妒你嫉妒到要发疯,我恨你恨到发狂,可我又是多么佩服和羡慕你啊。谢琅……”

      是一开始就失去痛苦?还是得到了又失去痛苦?还是正在得到又失去的过程中间,眼睁睁看着自己一步步失去,痛苦?
      而拿走他东西的人,就在他面前。无辜而纯净,无暇而天真,比谁都更适合——更适合那把剑。王如锋不能去恨,王如锋又怎么能去恨,他怎么恨得起来。
      只有巨大的怅然无力感。

      谢琅很难理解他的震动。他将手伸上去,摸一摸王如锋的脸,用拇指替他抹掉腮边的泪痕,冷静地说一个事实:“可是你赢了。赢的是你,不是我。”

      王如锋摇了摇头。那种能预见的痛苦让他神志不清,说话也混乱了:“我总会输的。而且,我赢也并不是用剑。我知道,我是没有办法……纯粹以剑、以‘剑’之道击败你的。所以我改变我自己。我放弃了……我还给你了。我的剑……”

      握不住剑,那就只能松手。
      他以前从不知道自己是在苟且偷生,但是看见谢琅后,就已经明白。当一个人看见超出自己一些的人,他会跃跃欲试,想去超越;但是当他看见成倍强过自己的人,看见他人能够轻易把自己冥思苦想百年都无法参破的关节轻而易举地掌握,他就会知道,有些事情,天生就不公平。

      先宗教他的时候,王如锋无论如何都用不出来十二式的最后一招“白虹贯日”,就连之下两招,也使用得牵强,只是形似,威力并不能相当。先宗那时候已经夸赞他这是了不起的天赋,就连谢琼还在道地的时候,学会的也不过只有下六式。而他的前三个牺牲在会战中的儿子,无一能够突破上三式的境界。

      摧折法十二式,一般人等,根本无能参悟。但凡能领略一二,已经是剑道中的佼佼者,可作谢家的外门弟子;若要学会四五分,就已经需要正统的谢家血脉才能够做到了。王如锋不是谢家人,但是他二百年就能将十二式学到上三,不仅先宗夸他,他自己心里也带上沾沾自喜。

      直到他看见谢琅。

      谢琅会。谢琅天生就会。谢琅看一眼,就会。
      而且,他一定能够用出来。虽然王如锋从来没看过他拔剑,他看起来像个哑巴傻瓜,但是王如锋知道,王如锋比谁都清楚。
      没必要问王如锋怎么看出来的,他就是知道;也没有必要问别人,为什么他们都不知道。因为,越靠近“道”中心的人,感应越强烈;而离道越远的人,越会被表象蒙蔽。

      王如锋原来靠剑道很近。他本来就已经是被先宗亲口夸赞过的天才。于是他能够强烈地意识到:这个人就是他此生所不能及,而且,是处处不能及。从性格、从道法、从才能,一切的一切,谢琅都远胜于他。

      那样的鸿沟差距大到了,王如锋看着他,会想,要不就算了吧,我放弃我自己,去成就他,说不定,还能在成就他的事业上,做出一番功绩;那样,就算不是超越,至少也能并肩。
      而不是死在剑道上,变作供人取笑的垫脚石。
      谁会记住第二?

      可是难道会有少年不喜欢剑么?
      破晓的天光,日暮的沉云,将出的惊鸿,回寰的迅影。薄如霜雪,冷如寒冰,移如游龙,光色飘飚。那天生应该握剑的虚形,那潇洒骄傲无俦无匹的少年幻影,翩然破云而来,灿衣宝剑,传说之神。
      王如锋不说,可是剑依然是他的执念,是他在心里溃破的伤口,不能触摸。他在谢琅身上清晰地看见自己的无能,看见那个建构的完美幻影从他身边掠过,而欣然将手搭在谢琅身上,合为一体。

      他伸手去抓,碰到的只是谢琅的脸。王如锋不敢去看那双纯粹的眼睛,他低头,眼泪簌簌掉在地面。

      不争气的失败者。
      无耻的逃兵。

      所以,一切早就被命中注定,谁是如锋,谁是剑。谁是完美的仙,而谁,是凡尘的污浊。
      他多么喜欢剑啊,可是喜欢,喜欢又有什么用呢?
      一切早就在最开始的时候奠定了终局。

      天理有常,不为情动,不为意主。天道恢恢,复往将来,如同流水。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4章 纵得日月又如何 只愿将心换流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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