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举身赴洪炉》度虔

53、妙手挽妆发 慧语拨疑痴

　　而道天上旭日东升，王如锋与谢琅也是乍醒。这一觉两人俱是睡得无与伦比的安心舒适，王如锋眼下惯常青黑淡了，谢琅面上的苍白倦乏也去了，都是容色焕发，只是衣鬓散乱。

　　王如锋打个哈欠，悠悠爬起来，看着大亮的天色，忍不住懊恼道：“又起迟了。”自从家破人散，他一贯睡眠浅少，但是一在谢琅身边，就跟昏迷一样，大有万年不醒之趋势。他抓抓头发，问谢琅：“你的伤怎么样？”

　　谢琅说：“已经无碍了。”他活动一下肩膀，略垂首，将手臂绕到脑后去，开始打理自己的头发。王如锋捡起丢在小凳上的外衣，抖一抖，往身上一披，捏领口时，看见谢琅正在编一束散碎的发须。

　　因为在脑后，看不见，只能凭感觉摸索，谢琅又是个极较真的性格，勾出一点点杂乱，就拆了重打。他一手握着余发，一手握着将穿行的一缕，打着打着，就散乱了，往复几次，就连前部的积累也一并作废，成了胡乱的一团。

　　小公子不得不将嘴里衔着的玉梳拿下来，皱着眉，十分苦恼地，重新梳起，理顺。王如锋抽拢了腰带，走过来，接过他的梳子，也顺势接管了他的头发，自然地说：“我来吧。”

　　他按着谢琅的发根，梳齿向下，一点点理顺打结的发梢。王如锋回忆自己在隐虚天里看过的诸多杂学，根据朦胧的一个印象，上手织起来。他弄得很慢，时刻避免扯痛谢琅的头皮，又要注意整体的收束，手捏着编成的发尾，想小谢公子正装出门时候的行头，顺口向坐着的谢琅讨要：

　　“我记得你有一串金缕的环。给我个类似的。”

　　谢琅便依言从袖内储物囊翻出，将一把细细碎碎放在王如锋伸出来的手心。王如锋将这一串绕在手腕上，单手解一扣出来，咬紧辫稍，就编成了一根。他如此重复几次，把余下的几道珠索金环索性织进发间，而后将大小辫子与未编的余发一一配对，分门别类绕起来，在谢琅头上堆得重云叠髻、井然有序，又说：

　　“给我些坠子。”

　　谢琅又找出一把来，金的、白玉的、珍珠光的，抓得有独有整的，递给王如锋。王如锋选长的长的压在末梢，短的勾在发髻间，把原本工素的重峦叠嶂缀上明光贵气，随后左右一看，十分满意。

　　他最后伸手从谢琅手腕上一圈圈解下来之前劲装束发时用的一根发带，将那一痕织金的绸缎穿进脑后一弯发辫间，打了个结，发带两端便正好在他耳后垂下来，发带尾钳口的金压角挂在肩上。

　　谢琅轻轻晃一晃脸，那发带的垂下来的两道也跟着他摇晃，蹭着他的脸颊，十分迤逦动人。王如锋忍不住用手指别了下那多情的绸带，又转到他身前，用梳尾挑出额前、鬓角不能束起的散碎头发，一一理顺，任其自垂。

　　到这一步已经是收尾了，王如锋俯身，面对面替坐着的谢琅弄头发，靠得很近。他端着那张俊气硬朗的脸，手上却在做替人侍弄头发的柔情之事，还做得极为凝神专注，谢琅看着，情不自禁拉住他的衣领，让王如锋低下头来，然后如惊鸿迅影一般，亲了他的侧颊一下。

　　他亲得很仓促，来势却很坚定。王如锋只觉得脸颊上有些许温软的触感一下掠过去，握着梳子，摸了下脸，忍不住笑了。

　　他挑开谢琅额前碎发，手掌捋着发根，也俯低身子，向谢琅前额当中十分虔诚温柔地吻了一下。嘴唇印在谢琅的肤上，那触感好似长留不散，顷刻将谢琅整张脸烫得通红。

　　王如锋撒开手，向后一端详，本意是看他的头发，却看见谢琅满面红霞。他忍俊不禁，说：“小崽子。”没等谢琅生气，又说：“可爱的，师兄疼你呢。”

　　谢琅彻底说不出话了。王如锋拈着他一缕碎发，想，确实不是错觉，谢琅就是变得腻人了，如果之前是麻烦的崽子，现在无疑乖了许多，对大人亲近起来了。
　　这是不是一个好兆头？

　　王如锋最后打理一下，拨顺谢琅的鬓角，终于满意，说：“行了。”

　　他放开谢琅，开始处理自己的头发。王如锋将手插进自己发间，以指代梳随意梳了两把，团起来，胡乱地勒直布条潦草一捆，揪一把，并不散开，便觉得大功告成，可以出门。他靠在门边，等谢琅将出行的外衣穿好，说：“走吧！去吃早点。”

　　九重天无生死，无老病，自然也不需要饮食，大家都只喝风饮露。但是仙人可以不吃东西，道地上来交流的凡修弟子却不能不吃，于是受业府外另设有临时的珍馐居。

　　他二人本来就起晚了，等赶到珍馐居，居内只有零散二三个人在收尾。见竟还有人迟迟赶来，分管此处的仙子赶紧将预备收起的吃食又拿出来打开，给他俩添上，顺势催促道：“你们快一点儿，前边的宣义会这会儿怕是开始了。”

　　王如锋拱手道谢，拉着谢琅落座赶快对付两口，就起身往宣义会赶。

　　宣义会是延续七日的大会，也是大闻天的第一场重要活动，主要以解经谈义、阐述玄理为主。其中所涉众多，所延甚广，又全是玄之又玄的东西，正是谢琅最不理解的。

　　王如锋带他听了上午一整场，谢琅听得是魂魄出窍、神游天外，打了一上午的瞌睡，十分倒胃口，午饭都没怎么吃。一直到吃完结束，王如锋带着他在人群里顺行往外走，谢琅好像才稍微清醒了些。

　　“走吧，去坐观井。”王如锋轻快地说。他拉一把谢琅，一路往九重天的中心走去。

　　仙境之上，一路云烟缭绕、清净自然，走在其间，一点感觉不到疲累，只有无限的心旷神怡。同他们一样去看坐观井的人不少，王如锋带他在外沿转了一圈，找了个少人的地块，才领着谢琅靠近去。

　　已经是坐观井的临界处，原本随处漫散的云雾在这里，都如流水一般，向中心的缺口无休无止地流去。王如锋带谢琅顺流向前，一直站到了坐观井边缘，只见无数云霞就从这个大破口倾斜而下，滚滚浩浩；而自立足处极目远眺，能看见的对岸又似乎在数千万里远。

　　在这个圆口下眺，就能从新奇的视角看见许多道地的景色。或者郁郁葱葱，或者莽莽荒荒；或者静笃近黑，或者怒涛翻白。一切人工雕琢的痕迹已然不能看见，只剩下宏阔的天工，分山脉、流河川、造沙海、填雨林。

　　王如锋顺势盘腿坐下。谢琅下意识捉住他的后领，害怕他被云流裹挟冲下去；王如锋却转头一笑，说：“不怕。”他伸出手，往前一碰，似乎被无形之物阻拦，于是说：“你看，有结界在这里，下不去的。”

　　王如锋拍拍身边，说：“你也坐吧。来说会话。”

　　要在往常，谢琅是绝不肯仪态全无地随地乱坐的。王如锋看出他的顾虑，说：“这里是九重天，是仙境，不会脏的，没有关系。”

　　谢琅犹豫了一小会儿，终于还是一撩衣摆，听话地坐了。王如锋手指向上一指，说：“九重天有许多重，不知其具数。你在这里向上看，看见四周往上积起沉云如重围高壁，不可逾越；人坐在这里好似坐在井中，便可知我们所在的是最底下的一重天。你继续向上看，看见坐观井顶上正中的那一小块，从底下看，就好像堵在井口的一个小圆片。这圆片就是九重天最高的一重，天尊所在的中钧天。”

　　他顺手一揽谢琅的肩膀，介绍完了上边，又带谢琅向下看，笑说：“是不是离地很远？高不高，怕不怕？”

　　“……”谢琅对他此类逗小孩的低智把戏已经有一定的免疫，当下十分无语，闭口不说话。王如锋扒着他肩膀，又问：“你找找，太白在哪里。”

　　谢琅皱着眉头，在这个硕大无朋的圈口内尽力眺望搜寻一阵，无果，只觉得各处长得都差不多，渺渺小小，奇形怪状，看得眼晕。

　　他本来就经历了一上午听不懂的天书的洗礼，又耗神看这广阔可怖的圈口半天，心力交瘁，闭上眼睛略垂一垂首，说：“头疼。”

　　“怎么？”王如锋揽着他，让他靠在自己身上。谢琅顺势下滑，滑到王如锋膝上枕着，闭着眼，抓着王如锋的手，苦恼地说：“你们说的都听不懂。”

　　王如锋很快反应过来谢琅是在说今天的宣义会。他安慰谢琅说：“没事，我也听不懂。玄之又玄、众妙之门，要是不玄，人人都能懂的话，那就没有仙凡区别了。”

　　“不是……”谢琅说：“不是‘不太懂’。是完全不懂。”他很困扰烦恼，因为这一切来说都对他过于新鲜陌生，他还不能适应：“字我都不认识。勉强有看得懂的字，组合起来后，也不解其意。”

　　“哦，你说这个，”王如锋心领神会，想起来谢老夫人并不醉心修行，对这些所知甚少，应该是没有让人教过谢琅这方面的。

　　他只好暂代老师，替谢琅补习道：“我们道地通行的语言文字都是简化过的版本，而九重道天则崇留遗风，所以这里通行的是‘太上体’。太上体由上古时期产生、中古时期发扬的术数图衍生而来，比起道地的语言，太上体晦涩艰深，缩略精炼，常常微言大意，一字为一图，一图为一文，见字即可解全意。

　　道地的简白话与道天的太上体不能通行，但是道地的凡修所持的大典、所求的前人经验感悟又多为道天仙人用太上体撰写。于是一句太上体的话、甚至一个字，流传下来，在道地往往就会衍生数个不同的简白译本，不同的人各执一词，争执不下，谁也不能服谁。

　　今天的宣义会主要就是在讲这个。由道天的仙人亲自开宗明义，阐释源流，纠正道地对前人之典的一些明显谬误，也肯定道地部分观念的正确之处，顺便就太上体的学习进行进一步的要领讲解。大致就讲了这些。”

　　“不知道有什么意义，”谢琅听得皱起眉头，侧过头去，说：“好无聊。”

　　“乱说，”王如锋眼里笑着，手指下移，捂住他的嘴，轻轻指责道：“没有一点敬畏之心。”

　　谢琅将王如锋的手拉上去，覆在眼睛上，昏天黑地地说：“我就是不懂。”也不想懂。

　　搞清楚一个字的真实意思，好像跟他的剑，跟他的道，并没有什么联系。搞懂了，能让他的剑更锋利吗？能让他出手更快吗？似乎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帮助，只是多了一个无用的夸耀本钱。

　　王如锋将盖在他脸上的手拿开，不让他逃避，看着他困惑烦躁的眼睛，问：“你知道你的名字是什么意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