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乡的年华》阿金宝

75、三人行

　　敬雨在家中给我讲述了他的太平轮惊魂记。
　　原来他独身去了上海后，一直在等我反悔的电报，希望我迷途知返，跟去上海，然而我先后寄去的信件和电报除了慰问之外，再无别的内容，这让他懊丧不已，所以干脆对我不理不睬，后来没多久，上海解放战争在即，他作为副站长，和站长第一时间撤出上海，原计划搭乘太平轮去台湾，谁知在舟山附近沉没。
　　敬雨说，当天夜里他已经上床准备入睡，谁知船体忽然发出巨响，并且严重倾斜，导致他直接从床上滚落，他当时就觉得不妙，赶紧穿衣服出来，周围房间的人也纷纷开门探出头，大家都很迷茫，但因为船体还在摇晃，谁都不敢去甲板上，也没有水手来解释是怎么回事，敬雨说他本能的觉得不对，就收拾了行李箱守在房间门口。很快，他发现船体的巨响一直没有停，那声音好像在弯折巨型钢筋，咯吱咯吱的，而且船体也没有回正，还是歪的，甚至越来越歪，敬雨不顾站长的命令，拎起箱子就往甲板上跑，跑到了外面才赫然发现，太平轮与一辆船相撞，那艘船上的货物甚至飞到了太平轮的甲板上，周围还有落水的人，而更可怕的是，他听见有呼救的声音，从太平轮的下方传来，那是三等舱，在船体的最下方，敬雨几乎可以确定，太平轮漏水了。
　　船漏水，那沉没是迟早的事，身为乘客的敬雨对此无能为力，再加上大量的人群涌上甲板，船体又倾斜下沉，他很快被挤的坠入海中，行李箱与他分散，还好敬雨会水，他脱掉身上的大衣和毛衣，尽量减轻自己的重量，抱住水中的浮木不撒手，一直坚持到营救，而与他同行的同事们就没那么幸运，基本上只活了他一个。
　　等敬雨被救住进医院，警察登记名字时，他说出了自己的真名卢光潜，因为他此次被召去台湾，基本昭示着他的军统特务生涯的结束，通俗地讲就是要开始坐办公室了，那也就不再需要化名。谁知就是他这样一个报出真名的举动，导致后来许多人都以为他死了，因为卢敬雨这个名字没找到其人，被按照海难失踪记录在案，他的行李箱在数十日后才被冲到海滩上，照片等重要证件是用防水袋装的，奇迹般地没有损坏，所以照片阴错阳差的辗转到了香港，后来被小宋利用，而敬雨这边则在台北安定下来，一直为政府工作至今。

　　听了他的经历，我与得胜哥一同沉默，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雨，雨点打在绣球花的草叶上，滴答滴答的。
　　那是下午四五点，我想着这时候下起雨，天黑前怕是不会出太阳了。
　　“我在水里泡着的时候，反复的想，如果你我最后一句话是吵架，那我真不该对你的来信视而不见……如果，如果我能回你半个字，把我心里想的原原本本告诉你，那可能我就没有遗憾了，但是反过来想，这样的结局很有可能是你与我一起登上太平轮，那你也会跟着一起受险，这不是我想看到的，我受过专业训练有生还的可能，但你呢……所以冥冥之中，也许分开才是对你我最好的选择，”敬雨静静地说。
　　“你不知道……我也买了那天的船票，”我含着泪告诉他；“我当天都去港口排队了，可是……可是为了等得胜哥错过了时间……我就没上去，隔天听说了太平轮的事，导致去台湾的船都停了，所以我们才退而求其次，去的香港。”
　　敬雨很惊讶的看着我，随即淡淡一笑；“都是命。”
　　“我是逃兵，去哪都行，”得胜哥大剌剌的说；“反正台湾也没有我的一席之地，去的早的话，难说会不会因为当逃兵受处分，其实来香港对我反而是好事，哎，你说真是人算不如天算，我来了香港真有切身体会！所以来了以后我也不争不抢了，就躺平！听天由命，我觉得挺好！这些年的日子比在年轻时舒服多了！”
　　敬雨听了很信服地点头；“看得出来，我第一眼看到你就想到心宽体胖这个词。”
　　我不知道敬雨是不是故意的，总之得胜哥的确褪去了那一身难民一样的柴火身材，好吃好喝的比以前气派多了，但是跟胖并没有什么关系。
　　得胜哥听了愣了一下，我相信他此时想的跟我一样，在考虑敬雨是不是故意的。
　　“你的确是不胖，不过老了不少，”得胜哥针锋相对。
　　“四十多岁的人了，想不老也难，”敬雨丝毫不在意，转而看向我；“金潮倒是越来越体面，香港的天气把你养的很好。”
　　“我……”还没等我说话，得胜哥就插嘴进来。
　　“那是我伺候的好！”得胜哥抢答；“我来了香港好一阵子没干活儿，就伺候他带孩子，娘们儿干的我都干了！这是最近几年丽琪也懂事了，我才开始搞自己的事业，不然就他这么苦夏的体制，能被香港的破天气折腾死！”
　　得胜哥的这些话让我脸发热，我忽然理解了为什么有些男人不喜欢家里老婆话太多，好听不好听，该说不该说的都抖落出来，叫人想回护两句都显得像狡辩。
　　不过敬雨不是一般人，他没有顺着得胜哥的话头往下，直接问；“那怎么不出国呢？无论是英美还是别的国家都有凉快的地方，既然金潮不喜欢热的地方就去吧。”
　　“哪那么简单，更何况他去了干什么，在香港有事业，而且想回家的话随时都可以，热就热了，反正家里有冷气，忍忍就过去了，”得胜哥不甘示弱。
　　“是我的话就会去，全当旅游散心了，事业这个东西真的可有可无，咱们这代人，有事业的还有几个活着的？还是珍惜眼前人最重要，你说是不是金潮？”
　　“我是看出来了，你想跟我叫板啊，”得胜哥半笑不笑的看着敬雨，随即冲厨房去，边走边说；“现在下雨，出去也不方便，就在家吃点便饭吧！你喜欢吃什么？我让厨房准备。”
　　“我不挑，都行，”敬雨回答。
　　得胜哥哼了一声，自顾自的去厨房跟师傅嘱咐。
　　“他变了好多，”敬雨转过头对我说；“脾气是真好，不像以前，火药桶一样。”
　　“你故意的？”我笑问。
　　“也不算，坐办公室久了，难免遇见老滑头，就习惯直来直去些，时间一久就改不掉了。”
　　“台湾的生活……怎么样？”我问。
　　“就那样，不如在内陆的时候赚，但也清闲不用出差，说实话，我现在很喜欢这样清净的生活，休息的时候就在院子里摆弄些花花草草，能一整天都不说话。”
　　“那多寂寞，还是要有个人陪的。”
　　敬雨看了看我，摇摇头；“算了，这样也挺好……其实我也不寂寞，总有人上门请我办这办那的，也不得清闲。”
　　“那你打算……就这样孑然一身到老吗？”
　　敬雨看向窗外，外面不知何时雨停了，湿漉漉凉丝丝，还没有太阳。
　　“为什么不能呢，人这一生很快，安安静静到老也未尝不可。”
　　可我总觉得着安静之中有那么一丝不得已，情不自禁道；“你也看到了，这么大的房子就我和得胜哥，丽琪也搬出去了，香港和台湾说远不远，你没事就来玩，住在家里也方便。”
　　“不合适，”敬雨摇摇头。
　　“怎么不合适？”
　　“我不能总打扰。”
　　“这有什么，你想来就来，这个家也不是只有他说了算。”
　　“就是！这个家是金公馆，当然金爷说了算，”得胜哥不知何时出现，没好气的应和；“你就当这是自己家，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不需要打招呼！没事就当我不存在！”
　　这话说的敬雨笑起来，我不带好气的瞪了得胜哥一眼。
　　得胜哥没理我，拿了几样小菜喝一壶酒，要先跟敬雨喝两盅。
　　“他不喜欢白酒，就喜欢红酒，所以咱俩喝不带他，”得胜哥拿出两个小酒盅，没我的份。
　　“行，”敬雨拿起瓶子看，惊喜道；“呵，高粱酒！好久不见了。”
　　“以前一个老战友送的，我就喜欢这个味，这边花雕多，软绵绵的我不爱，哎，可惜老战友命不好，前几年走了……那就咱俩喝！”
　　“行！”敬雨干脆道，二人各倒了一盅喝起来。
　　我担心都喝醉了没人收拾，便在一旁观看，只见这二人开始喝的还算友好，后来越喝越凶，跟比赛一样灌，很快一瓶高粱酒就见底了，下酒菜也没了，我看着不对，赶紧去厨房催，进去才知道，得胜哥根本没安排晚饭！只让厨房的师傅准备凉菜，没有主食，而且锅里还热着烧酒，这是要不醉不罢休啊！
　　我赶紧指挥师傅做醒酒汤和主食，做好了以后我亲自端出去。
　　等我将热腾腾的醒酒汤端到饭桌上时，这二人不知道从哪拿的威士忌，连冰块也不放又喝起来。
　　“我……我告诉你，”得胜哥面堂通红，说话都开始大舌头了；“其实知道你死的时候，我真的感情……情，特复杂！又高兴，又……又失望！”
　　“你……高兴我死了，失望……没难度了，对不对？”敬雨也没好到哪去，领带已经摘掉，领口也张开了。
　　“哎对！就这……这意思，有人抢……才有意思！不过……没人抢……也……也有没人抢的好！你不知道……我……我以前真的想弄死你过……”得胜哥推心置腹，醉话连篇，我赶紧上去捂他的嘴。
　　“干……干什么！”得胜哥慌张的挣脱开，满脸的不高兴，说出的话还带出了山东味；“我……我……我还不能说说啊！我……憋了……半，半辈子啦！就……在南京的时候，俺是真想打死你……你啊！”
　　“就……打牌那次？”敬雨眼白都喝红了，眯着眼睛回忆；“你拿枪……顶着我？”
　　“对！就……就那次！我……我都想好，我要是……真，真打死你，我下面怎么办了，我就……带着蛋羹跑！跑……跑得越远越好！”
　　“嗨，那次啊，我……我也想打死你！金潮……非站中间，碍眼的。”
　　“可不！就……就他最碍眼！老……老爷们儿的事，他……非要参合！”
　　“没他在，我……我真就开枪了！”
　　“我也是呢！”得胜哥激动道，二人聊到此处居然挺投缘，很有点同仇敌忾的意思。
　　“你说话……是他妈……太气人了，”敬雨指出；“气得我……胃……胃疼！”
　　“那……你是我情敌，我……我能不气你吗，你要是我……同僚，咱肯定好好的。”
　　“都怪他，”敬雨一指我。
　　“可不！”得胜哥义愤填膺，冲我道；“起开起开，别……别在这待着，回……回屋去。”
　　得，我翻了个白眼，这俩人还尿一壶去了，这还不算完，敬雨仿佛看热闹不嫌大了加了句；“等我喝完……再找你去。”
　　幸好得胜哥也喝大了，没深想；“你……回屋……等着吧。”
　　“行，两位大爷慢慢喝，”我无奈的收拾好空酒瓶，将两碗醒酒汤放在二人眼前；“我可回屋等您二位去了。”
　　“去吧去吧，”敬雨前后摇晃着，醉醺醺道；“不……不用等我，先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