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彳亍》顾慎川

3、第 3 章

　　“抓到人了？”

　　“嗯，说已经在警察局了。”

　　赵春深抬高声调：“那我们赶快去瞧瞧。”他说“我们”这个词，说得十分理所当然。

　　袁秋丽笑着点头，他们不需要准备什么，就没有回家，直接往警察局的方向走。

　　“看不出来，你的棋艺那么好，居然能胜过贾老头。”袁秋丽主动挑起了话题。

　　赵春深依旧谦逊：“刚刚赢的那盘，也有运气的成分。如果再来一盘，我未必还能赢他。”

　　“我是个外行，不知道你这话是谦虚，还是果真如此。”

　　赵春深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他们很快就来到了警察局，在房间里等他们的还是上次那个警察姑娘。有个年轻男人背对着他们，看来就是这场事故的罪魁祸首了。

　　警察跟袁赵二人打了招呼，请他们在另一侧坐下。袁秋丽坐下之后，看见了男人的脸，不，不能说是男人，看样子，这还是个少年。少年低垂着头，似是不满意自己的处境，额头的皱纹像是犁过的沙地，排排分明，看起来比他们更像老年人。

　　“袁奶奶，他就是闯红灯撞伤你的人。我们查过了，他还不满十六岁，摩托车是他从社会朋友那里借来的。你们商量商量，看看是打算私了，还是走法律途径。如果走法律途径的话，因为他还没有满十六岁，所以只能让监护人加强教育，并且赔偿一定数额的费用。”

　　少年撇了撇唇，终于抬起头来，对袁秋丽说：“私了吧，我赔钱，一万够了没？”

　　用年轻人的话来说，这少年好拽。在来警察局之前，袁秋丽也想过，能开着摩托闯红灯的人，多半也不会乖顺到哪里去。但这少年还是超出了她的想象，张口就是一万够了没。

　　赵春深想说什么，但因为自己不是当事人，与袁秋丽也不过是邻居关系，所以还是暂时吞下了想说的话，让袁秋丽做决定。

　　袁秋丽毕竟当了一辈子的中学教师，教过的这个年纪的叛逆孩子多如繁星，她想了想，私了也要赔钱，走法律途径也要赔钱，这少年不在乎钱，那就只有一种可能了。她问：“你是不是不想让你的监护人知道这件事？”

　　少年“啧”了一声，表情更加不耐烦：“走法律途径的话，绝对赔不了一万。你手臂上就那么一点伤，如果不是为了钱，何必小题大做？现在我直接把钱给你，你还想怎么样？嫌少吗？我再加五千，够了吗？”

　　赵春深忍不住了，他哼了一声，说：“别张口闭口都是钱，谁稀罕你的钱？”他转向警察，问：“他的监护人是谁？”

　　警察看了一眼档案记录，说：“他的父母离异了，他现在跟着父亲生活。”

　　“五万。”少年对袁秋丽说，“我这个月只能拿出来这么多钱，如果你想要更多的话，我下个月再给你。”

　　“……”

　　袁秋丽说：“我不要你的钱，也可以私了。我只有一个条件，跟我聊聊吧，心平气和地。”

　　少年立刻说：“好。”他像是怕自己犹豫一秒之后，袁秋丽会改变主意。

　　警察没有想到这件事的走向会是这样，她由于惊讶而微微张开了嘴：“所以你们决定私了？”

　　“嗯。”

　　“那好吧。”警察推出了一张纸，说：“你们在这上面签个名，就可以走了。”

　　袁秋丽和少年签了名，警察将他们送出了门口。

　　警察局附近有一家咖啡店，袁秋丽带少年去了咖啡店，赵春深跟在他们身后。

　　袁秋丽和赵春深的年纪都不适合喝咖啡，所以他们各自要了一杯蜂蜜柚子茶，少年点了杯抹茶拿铁，说：“你们要说什么，赶紧说，说完我就走了。”

　　他才懒得陪两个老人在这里浪费时间。

　　袁秋丽观察了少年片刻，觉得他本性不坏。她斟酌着词句，问：“你喜欢骑摩托吗？”

　　少年靠在椅背上，懒懒地“嗯”了一声。

　　赵春深可就直接多了，他问：“你那天为什么要闯红灯？你总是闯红灯吗？”

　　“那天我朋友被打了，我急着去救场，才闯的红灯。就那么一次而已，你们能不能不要揪着我不放？”

　　“你交的都是些什么朋……”赵春深的话停住了，因为袁秋丽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不要说了。

　　袁秋丽问：“你的爸爸是不是很忙？忙到总是十天半个月不回家。”

　　少年的嘴角牵动了一下，不是笑，他说：“是又怎么样？”

　　袁秋丽说：“如果你有什么需要的话，可以跟我们说。我们可以帮你。”

　　她已经退休了，可教师的责任感牢牢刻进了她的血肉里，她看不得这些孩子走上歧途。未满年龄骑摩托，违规闯红灯，结交来路不明的朋友，遇到事情首先想用钱解决，不怎么愿意跟父母沟通……袁秋丽看不得这样的事情，她很清楚，如果少年的行为照旧，那他很难再被“拉”回来了。虽然少年不是她的学生，但她还是想竭尽全力帮他，只要少年愿意。

　　不过少年不愿意。

　　他嗤了一声，说：“奶奶……不，我叫你祖宗，叫你祖宗行了没？你跟我什么关系都没有，你为什么要管我啊？我爸都不管我，你们为什么要管我啊？真是可笑……”他嗖地站起身来，从口袋里抽出几张人民币扔在桌上，然后就跑出了咖啡厅。

　　抹茶拿铁一口没喝。

　　袁秋丽叹了口气，说：“现在的孩子越来越难教了。”

　　如果少年是她的学生，也许她还能想到办法来帮他，但她于他而言，只是一个陌生人。叛逆、敏感、缺爱的少年，是很难对一个陌生人敞开心扉的。

　　赵春深说：“算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

　　他们只是与这个少年萍水相逢，哪有那么大的影响力，去左右别人的人生。

　　他们离开了咖啡店，袁秋丽还在想着少年的事情。她问赵春深：“如果我刚刚没有选择私了，而是选择走法律途径，让警察把他的父亲叫过来，结局会不会不一样？”

　　“会不一样。”赵春深说，“可能会变好，也可能会变得更差，没人说得准。”

　　二人已经走过人生的一大半路了，在人生中无数个大的分岔路口，小的分岔路口，他们都仔细思考，慎重选择。而到了老年，很多事情的选择反而没有那么重要了，因为看淡了，看开了。想通了，前路豁然开朗，直直地指向尽头，只有老人能看见的尽头。

　　袁秋丽摇了摇头：“不想了，还是回家做饭吧。”

　　*

　　今日是周五，袁秋丽的大儿子俞周律要带儿子俞星辰来探望她。袁秋丽做了四菜一汤，都是儿子和孙子爱吃的菜。

　　俞周律是一名律师，下班之后开车去学校接俞星辰，然后马不停蹄地赶来金庭小苑，还穿着一身西装，与这个老年休闲小区格格不入。

　　俞星辰今年读高一，他非常喜欢袁秋丽，周末时常过来探望奶奶，陪伴她，与她说笑。

　　饭桌上。

　　袁秋丽先问了俞周律一些律所的事情，问他工作怎么样，案子还顺利吗？俞周律每次回家，差不多都是这几个问题。关心中年人，不是关心他的工作，就是关心他的家庭。

　　俞周律说一切都好。然后袁秋丽又问俞星辰：“星辰，分班之后感觉怎么样？”

　　分班指的是文理分班，俞星辰对文科和理科都不太感兴趣，他讨厌背书，也讨厌记公式，通过抓阄的方式选择了理科。俞星辰想了想，说：“老师讲的知识都挺深奥的，我总是听不懂。”

　　俞周律立刻说：“你认真听了吗？没认真听当然听不懂。”

　　俞星辰接上：“我认真听也听不懂。”

　　“你有认真听过课吗？”俞周律提高嗓门，“总跟你的那些学渣朋友玩，他们只会影响你的学习。”

　　“爸，你别忘了，我也是学渣。你不要歧视学渣。”俞星辰说，那就是在歧视你儿子。

　　俞周律措辞冷硬：“反正你给我好好学习，下次月考我看你考多少分，如果数学和英语还是不及格的话，我就没收你的手机、游戏机、还有那些杂七杂八的书。”

　　“你凭什么没收我的东西！还有一个星期就是下次的月考了，只有一个星期的时间，我怎么可能能及格？”

　　眼见着儿子和孙子要吵起来了，袁秋丽连忙道：“周律，你不要逼星辰了，一个星期的时间确实没有办法提升太多，你多给他点时间吧。”

　　“妈，我哪能给他那么多时间？时间不等人啊，还有两年就要高考了，你我现在纵容他，以后他要是连大学都考不上怎么办？”

　　俞星辰说：“考不上就考不上，我不读大学就是了。好多企业大老板都没有读过大学呢，不还是赚大钱买大房子，读大学哪有这么重要……”

　　“你还真想不读大学？你！俞星辰！从明天开始你不准出去见你那些猪朋狗友，我把你的手机收了，你给我待在家里好好学习！”

　　俞星辰视手机如生命，他也生气了，说：“你要是没收我的手机，我就要离家出走，再也不回来了。”

　　俞周律手一抓，就将俞星辰放在桌上的手机拿到了，他将手机摔到地面上，然后指着门口，说：“走啊！走得越远越好，我不需要连大学都读不上的儿子。”

　　俞星辰睁大了眼睛，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他盯着俞周律看了几秒，一言不发，夺门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