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映骠骑》裁舟

5、第 5 章

　　呼云烈上学都是踩着点的，老师会提前一段时间到书房。往日呼云烈来之前书房里面都是静谧无声的，顶多有老师翻阅书本、墨条在砚台上研磨的声音。
　　可是如今，书房里面竟然传出了细微的对话声，随着呼云烈的靠近，还能清晰听到他那教书先生的朗声大笑。
　　要知道，呼云烈上学，先生给呼云烈教书，对于两个人来说都是一件痛苦差事。
　　先生吃错药了？还是……
　　呼云烈脚步一顿，呼云府中先生能给谁好脸色？他爹不会过来陪读了吧？那他还是回去继续听他娘数落舒服一点。
　　心里想法颇多，但呼云烈也不能掉头就跑。他打算先在门口看一眼书房里面是什么情况，再从长计议。
　　来到门口，呼云烈轻手轻脚地往里看去，书房门口没什么物件遮掩，呼云烈轻易地看到内里的大致全貌。
　　先生在上边坐着，原本左边属于呼云烈的座位空着，右边倒是多了一个人。
　　那个人背对着呼云烈，正在和老师说话，声音和背影都很是熟悉。
　　嗯？呼云烈几乎一下子就认出了对方的身份，他撑着门的手下意识一用力，整个人半跌进了书房。
　　好不容易稳住身形，没摔个马趴。但是因为呼云烈突兀的出现，书房里面的谈话声骤然停止。
　　先生和背对着呼云烈的那个人同时看了过来。
　　与呼云烈在外面胡乱猜想的不一样，面前不是呼云昌严肃的面容，而是裴希元带笑温润的神色。
　　“师兄！”

　　裴希元对着呼云烈柔和笑笑，然后看向先生，“先生，阿烈来了，我们可以上课了。”
　　“是啊。”先生脸上原本和蔼的笑容荡然无存，活像在蜀地习过变脸。
　　而面对先生的冷脸，呼云烈习以为常，他对着裴希元咧着嘴笑，在自己位置上坐好。
　　先生也拎起戒尺，放沉声音，“今天我们读韩非子，有度第六……”

　　“师兄，你怎么过来和我一起念书了啊？”先生在上面拉长音调读韩非子，呼云烈立起书来，在书后面挤眉弄眼的问裴希元问题。
　　“老师让我来和你作伴。”裴希元抬头看了眼先生，见先生的目光都在书上，他低声又快速地回道。
　　“那感情好。”呼云烈眉眼一扬。
　　他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见裴希元竖起食指抵在唇前，“好好念书。”
　　呼云烈刚打开个口的话匣子被裴希元毫不留情地关上了。
　　“唉。”他摇摇头。
　　果然，他就知道，他爹怎么会那么好心让裴希元过来，就是为了让师兄盯着他吧。
　　痛苦的事情，不是念书，而是有人在身边，呼云烈想找他说话却说不了。

　　韩非子篇幅不短，但是呼云烈学了半个月才学到有度第六，这当中除了呼云烈上课总是给先生找麻烦，另一个原因就是先生念书实在是太慢了。虽然音调有着抑扬顿挫，但是每个句读之间的尾音拉得很长，就跟唱戏一样。
　　呼云烈一个坐不住的性子都能被先生念得快睡着，在一旁低头看书的裴希元也有些受不住了。
　　要是裴希元小时候遇到的是这种先生，裴将军也得一天到晚给裴希元念劝学。

　　一篇经先生翻来覆去念了半个时辰才停，裴希元听到先生停下来，几乎和呼云烈同时解脱地呼出一口气。
　　也不知道先生是自己念累了，还是体恤学生的耳朵。念完经之后，他手背在身后，给了呼云烈和裴希元一盏茶的休息时间，自己踏步走出书房，去外面遛弯、晒太阳了。
　　先生前脚刚走，呼云烈后脚“咣铛”一声趴在桌子上，他趴在桌子上也不忘记和裴希元搭话，“师兄，你现在知道我每天受的都是什么人间疾苦了吧。”
　　裴希元颇为理解地点点头，“这位先生的教学方式，实在是不同凡响。”
　　“你还应该再见见我之前的那几位先生。也不知道我爹从哪找的那么多老古板。”呼云烈一边摇头，一边说。

　　课下休息时间对于呼云烈了来说本就不长，简单的发了发老师的牢骚，呼云烈点到为止的不再提。
　　身边的裴希元从上课到下课一直盯着手里的书，他这书和呼云烈今天学的韩非子很是不同，呼云烈早就好奇着了，便起身离开座位凑到了裴希元身边，“师兄，你在看什么？”
　　呼云烈一边问着，一边低下头看书，裴希元也没避着他，反而侧了侧身体，让呼云烈可以更好地看清楚书页上的文字。
　　原本以为裴希元在看什么晦涩难懂的经书，却不成想，呼云烈低头一看，入目满是熟悉的字眼，什么“妖怪道士”“小姐公子”“天地不容”“郎才女貌”。
　　这哪是什么经史子集，分明是市井话本。
　　呼云烈笑出了声，他一脸促狭地看着裴希元道：“师兄，你也和我一样不务正业啊。”

　　面对呼云烈地取笑，裴希元神色坦然，他上课看闲书都没避讳着先生，如今也是把书光明正大地平摊在桌面上。
　　裴希元侧头看向呼云烈，微一扬眉视线就落在了呼云烈桌面上的韩非子上，他声音淡淡，“没办法。你听的这些我都学过，实在无事可做。”说着，裴希元似乎从呼云烈的话中找到了点事情做，接着道，“要不我给你背一遍？”
　　“可别。”呼云烈赶紧摆手，一脸苦相，“我刚被先生荼毒完，你又想害我？你那书讲的是什么故事？”
　　“我这书……讲的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故事。”

　　“啊？就这些？”呼云烈毫不掩饰自己听到故事内容后的失望。
　　“你想看什么？”裴希元笑着反问，“这世间善人长命百岁，恶人自食其果，两样事能有一件，已是天大的不易了。”
　　“人家看书都看些孙悟空大闹天宫，折腾个天翻地覆的故事。师兄你这未免也太单调了。我那有不少话本，回头放学我让下人给你送几本。”一提到看闲书，就到了呼云烈拿手的地方，他眉飞色舞地说。
　　“什么移山倒海，斩尽妖魔肃清世道，两个仙君看不对眼了直接打一架改朝换代。”说道最后四个字的时候，呼云烈看了眼窗外，确保先生不在，压低了声音接着说，“话本就是这些才刺激，师兄你真该多看看，省得天天和我爹一个鼻孔出气。”

　　裴希元一直默不作声地听着呼云烈说话，呼云烈说的兴起，完全没发现他提到“翻天覆地”“肃清世道”“改朝换代”时裴希元在出神。
　　没人知道裴希元想了些什么，他那心神游移也只是一瞬，便很快归位。
　　“合着你说那么多，是在这等着我？”裴希元被呼云烈最后一句话闹得没有了脾气，不过他还是佯装生气地说，“我要真跟老师一个鼻孔出气，就应该忽悠着你交出全部话本，然后一状告到老师面前。”
　　呼云烈嘿嘿一笑，“师兄，我知道你最疼我。你就当我刚才让猪油蒙了心，大人不记小人过，宰相肚里能撑船。”
　　“停。”裴希元抬手叫停，“你这油腔滑调别往我身上用了，恶心的慌。”
　　师兄俩又斗了会儿嘴，先生慢悠悠地从外面走进来。
　　课继续上。

　　这位先生的教学方式，是上课时先念一边今天要讲的书，然后叫起呼云烈来复习昨天的内容。
　　呼云烈和先生产生矛盾的绝大多数时候，就是在这个复习环节。
　　“请呼云少爷背一下主道第五的第二段，道在不可见。”先生先是重重地呼出一口气，像是做足了心理准备，才把呼云烈叫起来。
　　呼云烈没扭捏，他信心满满地站起来，“道在不可见——道在不可见，道在……”
　　只是他面上再怎么中气十足，一开口还是露了怯，第一个半句念了三遍，第二个半句也没背出来。
　　若是旁人早就难为情的扭头看向身边的同学，希望得到点暗示。呼云烈却不是，他习以为常，也不需要裴希元的帮助，因为帮了这一回也没什么用。
　　先生上课念经跟吊嗓子一样是一回事，呼云烈上课背课文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是另一回事。
　　就在呼云烈将要第五次重复“道在不可见”的时候，先生忍无可忍，补充道：“道在不可见，用在不可知君！”
　　呼云烈很有眼力见，立刻从善如流的跟上，“道在不可见——用在不可知君……”
　　接下来又是像之前一样的磕磕绊绊重复来重复去。
　　就这样呼云烈和先生一块“背”完了主道第五。
　　呼云烈背书这一套如此熟练，想来已经不是第一次这样干了。裴希元注意到，先生的胡子都气的颤抖了起来。
　　偏生呼云烈这个时候没眼力见了，反而在背完书之后，沾沾自喜，还对着裴希元比了一个自夸的手势。
　　眼角眉梢都在说：我可真厉害。
　　这下不仅先生胡子在颤抖，连带着拿着书的手都捏紧了书页。

　　裴希元低叹一口气，抬手撑住了头。他知道为什么老师提到呼云烈的学业，是一副不堪一提的模样了。

　　后面几天呼云烈上学背书都是这样一副样子，课程进展也并不快。
　　裴希元看着呼云烈和先生每天你来我往的样子，都想让先生休息几天，他来给呼云烈上课了。
　　实在是没有必要互相伤害下去了。
　　只是裴希元还没来得及把自己的想法告诉呼云昌，呼云烈就又作出了新花样。
　　这天上课，先生没急着让呼云烈背书，而是念完经，先和裴希元说上了话。
　　裴希元在书房伴读了有小半个月，先生一本韩非子一半还没讲完。
　　先生也算是听说过裴希元的名头，知道他在这听课也没什么益处，便赠了裴希元几本契合的书。
　　每当给呼云烈上完课，先生就会多问裴希元几句，算是弥补上课时得不到的慰藉。

　　呼云烈趴在桌上，听着耳边师兄和先生的之乎者也，他眼前的文字伴着这堆之乎者也，比鸟叫还催眠。
　　平日里先生留背书的作业呼云烈就没完成过，更何况如今先生心血来潮，让他当堂背书。
　　这先生怎么就如此古板，不懂得放过彼此呢。
　　呼云烈困极了，脑海里面却绷着一根不能睡着的弦，他越看书越厌烦，干脆随手扯下一张纸，开始在纸张上涂涂画画。

　　先生和裴希元不知道呼云烈在干什么，这二位你一言我一语的相谈甚欢。
　　裴希元觉得，这先生不念书的时候，就是一个顶好的老师。
　　“你悟性颇深，我是万万没想到这几天你就能看完这些书，理解得这样透。”先生欣慰地点点头，眼神往身后一扫，看到的是呼云烈耷拉眼的样子，一下子就想到对方那倒霉的学业，先生想笑没笑出来。
　　“我手里还有这几本书你可以看看，等你看完这些书我也就教不了你什么了。”先生拿出一张书单，递给裴希元，“希元，万物有时，一截短木移植荒漠尚且能活，况于人乎。”
　　“先生……”裴希元眉头一皱，但是先生没有和他继续说下去的想法，转头走向了呼云烈。
　　没来由的，看着先生的背影，裴希元心头一突。

　　呼云烈低着头不知道在纸上画着些什么，连先生走到他身边都没有注意。
　　“你在画什么。”先生低着头，他缓慢地吸气呼气，似乎在平复情绪，努力用和蔼可亲的声调问着呼云烈。
　　呼云烈似无所觉，别人问什么就答什么，“画先生。”
　　“先生在你眼中就只是一个会上树摘香蕉的猿猴吗？”不知道是因为呼云烈的画，还是因为他漫不经心的语气，先生眼睛一立，猛地一拍桌子，“目无尊长，朽木不可雕！”

　　呼云昌赶来的时候，先生已经收拾好书本，手拿着扇子，见到呼云昌抬手恭恭敬敬弯了下腰，开口便是辞行，“呼云将军，令公子天资卓绝，在下实在是才疏学浅，不想再耽误令公子学业。”
　　呼云昌一听就听出不对劲，他瞪了一眼呼云烈，捕捉到呼云烈手里的东西，“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没什么。”呼云烈低咳一声，把画纸往背后藏了藏。
　　“拿出来！”
　　“我还没画完呢……”呼云烈嘟囔着，没有办法躲过呼云昌的动作，只得把手里的画交出去。
　　从先生生气，准备辞行，再到呼云昌赶过来，事情一桩桩一件件发生的很快，裴希元至今不知道呼云烈画了些什么，但是就算不知道，凭借裴希元对呼云烈的了解，他觉得呼云烈做不出什么出格的事，“老师……”
　　裴希元话没说完，就被呼云昌打断，呼云昌把纸团成一团，砸到呼云烈脸上，“你还想画什么？是接着画一只大马猴，还是画一只熊瞎子！”

　　先生无心听呼云昌管教孩子，他出声接着道：“呼云将军，在下先走一步。”
　　“张先生，是老夫教子无方……”呼云昌想留先生但是没留住。
　　“这是你气走的第几个先生了？你就不能把心思用点在念书上吗？礼记给我抄一百遍！”呼云昌看着不争气的呼云烈厉声道，话音落下他抬步匆匆去追先生赔罪了。
　　面对先生的离开，呼云昌的怒火，呼云烈没什么表情。他神色平平，不委屈也不乖张，只是撇撇嘴角，低声嘟囔了一句，“至于吗。”
　　裴希元本来想说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这画虽然没什么，但可能就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但是这话，裴希元最后还是没说出来，只是轻声对着呼云烈道：“我一会去劝劝老师，让他少罚你几遍。”
　　“没用的。”呼云烈一副不打算挣扎的认命样子，他弯腰拾起被呼云昌丢在地上的纸笔。

　　裴希元想起来刚才呼云昌说的话，他看着呼云烈问道：“你气走几个先生了？”
　　“应该是第五个吧？这些先生也太小气了，我天天过来上课都没跑，他们倒好一个接一个撂挑子，还害我抄书。”呼云烈声音轻飘飘的，是他往常满不在乎没心没肺的样子。
　　他先是气走了先生，又气了一顿呼云昌，如今倒像个没事人一样，继续低头画画。
　　裴希元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好了，只能由衷的佩服道：“阿烈，你真是让师兄望尘莫及啊。”
　　“诶，师兄大可不必如此妄自菲薄。我可是很钦佩你的。”呼云烈不敢当的摆摆手，似乎裴希元说的是什么好话。
　　紧接着他手里的画也画完了，“喏，我画的怎么样。”
　　裴希元低头去看呼云烈画的画，一时无言。

　　呼云烈是把先生画成了一只猿猴，但是他这画没画完。白纸上，一只猿猴从树上摘了香蕉，正弯腰把手里的香蕉分给另两只小猴。
　　对于自己被误解，呼云烈从一开始就没做什么辩解，如今画画完了也就是给裴希元看一眼，就又把画收起来，轻车熟路的摊平纸笔，翻开礼记开始抄书。
　　抄书占据了呼云烈的手，他的嘴也是闲不下来的。呼云烈一边抄一边故作老成地说：“先生啊，也太沉不住气了。”

　　裴希元抿了抿唇，他看着呼云烈抄书的侧脸，半晌什么都没说，只是抬起手来，轻缓地摸了摸呼云烈的头。
　　呼云烈握笔的手一顿，笔尖没抬起来，在“志不可满,乐不可极”后面留下了一个墨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