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 1 章 闭门羹 ...
-
孟云周在新闸路和大通路的交汇处停了一下，天光早已大亮，这地方却没什么人。他下车走到街角一家店铺的玻璃橱窗前，抬手整了整衣服。
玻璃上映出他颀长的身影，壮实的身材，浅灰长衫紧紧裹在身上，衬得他整个人更为黝黑。肤色遮不住他五官的英气，浓眉飞舞，大眼明亮，鼻挺耳长，嘴唇纤薄，只是头发理得有点短，他摸摸发尾，露出一个略为局促的笑。
他仔细盯着这扇玻璃，深深望进自己眼里，望着望着被一片白晃了眼。
橱窗里立着两个直挺挺的无头人体模型，两具模型身着白色寿衣，脚下摆了一圈白纸白花白蜡烛，橱窗顶部还挂着两盏白灯笼。孟云周绕到店铺门前，店门紧闭，本该悬挂招牌的地方也突兀地空着，周围静得出奇，连鸟叫都没听到。
他往来时路望去，远去的马路两边整整齐齐栽着梧桐，店铺林立，人来人往，车水马龙，他的视线由远及近，越靠近此处，越是空寂。往另一端望去，南苏州路也是一片繁忙景象，唯独这儿像是被无形的栅栏隔断，自成一派萧索情状。
孟云周把车开进大通路，在道路西侧一条里弄入口处停下，扯过副驾座上的果篮，下车走进里弄。比之方才那个拐角，此地更显僻静，狭窄昏暗的道路两侧，数间房门紧锁，未闻丁点人声，连个猫儿狗儿的影子都无，更别说绿树花草了，空荡荡的透出丝丝凉气。
往前行至一个三岔路口，拐角处忽然出现与这条弄堂极不和谐的色彩，一大片柳枝如瀑布一般从院墙上方垂下，院门正对其中一条岔路，少了房屋阻挡，比前后窄路亮堂不少。
孟云周上前寻到门牌号，放下果篮，伸手酝酿片刻，蓄着手劲叩门，敲门声不急不缓，力度确保能让屋里的人听见，又不至于太重。
“啥人啊？”
孟云周敲了老半天，才听里面传出一个苍老得有些嘶哑的声音，颤巍巍的脚步声渐近，他清了清嗓子，等里边的人站定，才压着嗓音道：“庆老太太？”
“啥人？”
“庆老太太……”孟云周有些迟疑，声音不自觉放得更轻。
“啥？”
“庆……”孟云周刚发出一小节音就收了声，嘴唇动了几下，几欲开口，却还是没说话。
“讲啥……侬是啥人……啥人啊？”
孟云周听着门后一声高过一声的问话，在门口来回踱步，挠了挠头，拧着眉换了几口气，最后破罐子破摔似的，伸头贴近院门，放开嗓门道：“庆老太太，我是三鑫公司的，来找庆一华少爷！”
这一嗓子喊出来，门后霎时安静下来，他低头叹了口气，转身踢了一脚地面，等了一会，正想再叫，那老人忽然出声：“我不能开门。”
“什……”没等孟云周接话，里边人又接着道：“阿和交代了，不能开门……不认识的，不让我开门……”门后脚步声响起，人像是要回屋了。
孟云周有点摸不着头脑，他来之前问过，庆家统共三人，一个七老八十的老太太，大少爷庆一华和他弟弟庆符笙，哪来的什么“阿和”？
西侧岔路那头忽然蹿出来个人，几步就跳上了庆家的围墙，蹲在墙上叫道：“老太太！”那人的声音不似孟云周的低沉浑厚，音色清朗，可说动听，院里的脚步声立时停了下来。
院墙上的青年眉目俊朗，眼含笑意，上身着一褪色的坎肩，露出肌肉紧致的胳膊，见人回头，缓声道：“能讨口水喝吗？我同大少爷认识。”
老太太愣了愣，看他的眼睛微微眯了一下，像在思考什么。那人又望了望院子，笑着说：“老太太，你看这个日头高哦，热得不行罗，你看你家的小猫咪，都动也不动。”老太太顺着这人的视线看向睡在院子一角藤萝阴影下的小猫，而后眼神一亮，挪着比方才轻快许多的步子进了屋。
青年干脆坐了下来，身子转向墙外，冲墙下像根柱子一样杵着的孟云周笑起来，“小五，刚才那嗓子吼的，方圆几里的活物都得给侬吓跑了。”
青年见孟云周还愣着，又上下打量了一番他今日的衣着，笑得更欢，“你这身哪来的啊？可得小心点，别给崩坏了。”
孟云周抖了抖下摆，撇嘴对那青年道：“别笑了。我这为了谁啊，顾老四。”
“晓得晓得，我这不帮你来了嘛。”顾少堂朝院墙里边指了指，说：“我说你，也不多踩几次点，就这么来了。”
“踩什么点，又不是偷东西。”
“嘿！不明了情况怎么有的放招啊。”
孟云周稍微站出来一点，对顾少堂道：“那你明了啦？”
“我在四周转了几天，这里面没几户人家，庆家除了这个老太太，两个少爷，还有个女的。”
“就那个什么‘阿和’？”
“是叫‘阿和’吧，看起来年纪比那个小少爷还小点呢，不晓得啥人。”
二人说话间，院里的脚步声又响了起来，顾少堂示意孟云周噤声。
“我上不去。”庆老太太的声音再次响起。
顾少堂露出颇为乖巧的笑容，说：“不用上来，您给我放到门口就行。”
“放门口……阿和不让开门……”庆老太太的声音低低的，似乎有些为难，又有些委屈。
顾少堂把手伸到墙下，对下面盯着他的孟云周打了个手势，孟云周见状，蹑手蹑脚地从院门口退开，到了来时的窄路那头。
“外面没人。”
“刚才有人叫我的……”
“我这会看了，没得人。”顾少堂又说：“这鬼天气，真的是太热了，走到这边也没个店铺，人都要晕了，还好有老太太您救我的命啊。”见老太太还是一脸犹豫的样子，顾少堂又一通“活菩萨”“大善人”“大少爷必有福报”地灌蜜，把老太太哄得头昏眼花，那道紧闭的门才终于开了。
顾少堂一下蹦了下来，接过老太太手里的碗便一个劲地道谢，笑得比三月的春风还甜，叫人觉得清爽。顾少堂喝了水，没立刻还碗，又同老太太说了会话，直哄得老太太又让他进了屋。
孟云周在外面等了一会，院门那边忽然传来动静，孟云周转头去看，顾少堂正一手端碗，一手持扇，笑嘻嘻地朝他走来。
“喏，喝点茶水，扇扇风。”顾少堂将碗和蒲扇都递过去，孟云周面带犹豫，没立刻接过东西。
“侬个杠头就接着罗，兄弟同心，有如手足，给我的不就是给侬的，别说兄弟没良心哦。”孟云周听顾少堂这么说，谢了一句，接过东西，走到露出院墙的柳树荫下，一边喝水，一边扇风。他喝了两口，注意到手上瓷碗的花纹精致，蒲扇也编得十分漂亮，还特别大。
顾少堂正想再同他说说话，忽闻脚步声由远及近，有人正朝院子这边走来，便一下又攀上了墙，孟云周正喝着水呢，就见一少女停在了自己面前。
那少女约莫十四五岁年纪，扎着条麻花辫，脸似鹅蛋，眉如细柳，一双杏仁眼清亮有神，叫人看着暑气全消，鼻尖微翘，嘴巴小巧，皮肤稍显粗糙，看着不大白皙。她穿着件月白衫子，上衣下裤，身材矮小，足比孟云周矮了一大截，提溜着一大篮菜，对孟云周道：“你怎么拿着我家的碗喝水，还有这扇子……里弄外边那车是你的？”
“哦。我叫孟云周，是三鑫公司的，来找，庆一华大少爷。”孟云周停下喝水的动作，站直了身子对少女露出一个稍显温和的笑，“天气热，我就讨了碗水喝，老太太热心，还给把扇子扇凉。”
少女上下打量了他几眼，没说什么就进了院子，顾少堂在墙上蹲着，看着院里动静。
“阿和回来啦。”庆老太太正在院里逗猫，见那少女提着菜进门，冲她露出个大大的笑。
那被称作“阿和”的少女却一脸正色，皱着眉似乎忧心忡忡，“不是讲好我不在家，不能开门的嘛。”
庆老太太见她生气，又有点怯，起身走到少女身边，挽着她的胳膊撒娇一般地道：“我同他们讲了……他讲认得一华……长得俊，又好有礼貌，一华认得的都是这样的好人……天气这么热，他就是想讨碗水喝嘛……”
庆老太太越讲越委屈，少女稍微放软神色，对她温言细语：“我晓得了，但是大少爷也讲过嘛，现在世道乱，有些人看着衣冠楚楚，背地里不是人的，可得小心。”庆老太太听得懵懂，只知晓对少女点头。
顾少堂听得拗起了眉，嗤笑一声，转头对跑来门口的孟云周说：“小丫头嘴巴厉害，好会骂人！”孟云周却没理他，低头看着自己身上的长衫，不知在想什么。
少女把菜放进厨房，又跑出来，对孟云周伸手，“水喝完了就请把碗还回来吧，那扇子你还用不用来扇风的？”
孟云周抬头看她，愣怔一瞬，将碗和扇子都递还给她，犹犹豫豫地开口：“我来是想……”没等他说完，少女直接拿过东西，神色冷淡地道：“你别等了，大少爷中午不回来。”说完便把门关上了。
孟云周这算彻彻底底地吃了闭门羹，顾少堂在墙上啃着不知从哪找来的果，抛给孟云周两个。他瞧见那少女往屋子后面走，不知干什么去，忽然听见脚下瓦片响动，转头朝声源方向一看，就见一只大黑狗正从院子另一侧的围墙朝他走来，离得越近叫唤声越大，他不得不跳下墙去，拉着孟云周躲远，嘴里咬牙切齿地道：“小丫头！”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 1 章 闭门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