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如雪》青梅一枚

26、不欢而散（一）

　　□□祥凤十三年 芒种
　　距离太子李宣大婚已有一段时间。这日，女皇在清镗殿中摆皇家宴，邀请了这对新婚夫妇入宫。

　　华丽的宫殿中，陈设美伦美奂，华丽雅致，一室高贵气息。

　　宫女们身着浅碧的纱裙，梳着乌黑的拢髻，手捧佳肴款款而入。

　　殿中央处，一盏硕大宫灯下，一圆桌围着天家一家人。

　　女皇最上座，左手侧坐着太子李宣，太子妃李香（婚后妇随夫姓）。接下来就是二皇子李季，三皇子李弩，吉祥公主唐婉。

　　“我们一家人很久没有这样齐聚于一桌热闹了！尤其是今年多了一人。朕希望，明年还能再增一人来的。哈哈。。。”

　　或是是年龄递增的缘故，现在的女皇越来越喜欢这样的热闹。反倒没有以往的清远孤尊的威严。

　　“母后，为什么明年还得增加一人呀？”

　　唐婉最小，坐在最下方。可是，她清越的嗓音却是落地有声。

　　“哈哈。。。”

　　女皇听罢，不禁一乐。身后正候着宫女公公们都捂着嘴偷笑。

　　“笨！”

　　李弩从鼻孔中轻哼一声，一个白眼斜飞了过来。

　　“皇妹，母后的意思是希望我们的皇兄早日生贵子，好当太上皇。”

　　见唐婉被大家笑地一脸的莫明其妙，李季忍俊温声解释道。

　　“喔~~~~”

　　唐婉很受教地点点头，随着众人的目光一起看向正值新婚的太子夫妇。

　　李宣一脸祥和的笑容，淡淡地接受大家的注目；倒是今日身着淡粉衣裙的太子妃李香，面若芙蓉，低垂眼帘。修长的睫毛，微微颤动，樱唇抿成一道缝。更似一位初为人妻，羞答答的模样。

　　众人见此，又是一阵善意的取笑。

　　唐婉见这为皇嫂淡粉衣裙长及曳地，细腰以云带约束，更显出不盈一握，发间只一支七宝珊瑚簪。。。素净的装扮，无一丝金光闪闪。心里越发暗暗喜欢她。

　　席间，李宣时不时为她布菜，还在夹鱼肉时先细心地挑出里面的鱼刺，再送到她面前的白玉碟中。这位新上任一段时间的太子妃，少话语，但始终笑盈盈。羞涩的红晕也因为李宣无微不至地照顾，而一直渲染着艳丽花容上。

　　这顿家宴足足吃了一个时辰多，才在众人笑声中落下帷幕。

　　原本女皇还想儿女们再叙家常，结果马公公从殿外而入，凑到女皇耳边一阵低语。

　　女皇眉头微皱，复笑开。只是唐婉从那笑容中，感觉到隐约的冷意。

　　女皇让马公公带路，步出殿门时，转身叫大家继续热闹。说自己一会儿便回来。

　　女皇一走，这圆桌上的气氛也为之一变。

　　首先是唐婉身旁的李弩，端起酒杯咕咕几大口就见了杯底。如此再三，竟几刻间连喝三大杯烈酒下肚。等他又唤宫女上酒，桌前的李宣终于开了口。

　　“三弟，喝多了。”

　　口气虽和蔼，却有着一股潜在的威性。

　　一旁的宫女见此，又将酒壶退了下去。

　　李弩他的双眼中狂暴的戾气，犹如火焰般肆意燃烧起来。腾地，从位子上站立起。将手中见底的酒杯重重往桌面一扣。

　　震地一旁的唐婉心惊一下，下意识地身子往后缩去。

　　“这都什么事！？叫我们来开家宴，可是呢——最后还不是因为那几个面首撒娇撒野，就把我们这群人给搁下，匆匆去了。我们可是她的亲生儿子呀！”

　　此言一出，桌上一冷。众人的面上表情不一。偌大的清镗殿，安静地可以听到银针落地的动静。

　　李宣暗叹一口气，一挥手，殿里的宫女公公们都安静地退下。殿门无声地紧闭起。

　　“三弟，不要惹事！今日这话可大可小，若是有心人听去，又是一阵风雨。”

　　李宣从小就对这三弟最是放纵。可今日眸子一凝，明亮的眼瞳里添上严厉而又犀利的锋芒。

　　“哈哈。。。你们都是她的乖儿子乖女儿，你们听话，你们忍耐。。。可我就是忍不住了！那个仙乐阁，你们等着看吧！总有一天，我要一把烈花烧了它。连同那些粉面娇态的男宠们。。。”

　　酒劲上来，一脸通红的李弩拍着桌子，用吼着似的喊出了埋在他心里多年的怨恨。

　　唐婉睁大大眼，楞楞地望着眼前被怨气熏得通红的那双眼。那里，似乎汹汹燃烧着一团烈火，仿佛真能将这世间所有的一切都摧毁般。

　　这样的大吼大叫的李弩，李宣倒再没有出言制止他。李宣坐在那，他右手边母后坐过的位子上余温未散。可是，欢笑不再。

　　温和的笑容早一点一点从他清俊的脸上褪下。宛如温暖的大地慢慢褪下春装，将寒冷的秋季换上。

　　一直安静坐在他旁边的李香，还是第一次看到没有了笑容的他。心里沉甸甸压着一块巨石般，疼痛气闷。白皙温润的手不由地从桌下越过两人之间的间缝，轻轻地覆在他那双宽大泛着冷意的手掌上。

　　李宣隐在桌面下的手，突然感觉到一个温润绵软的触觉，心中微惊。但面上还是平静一片，只是那手却缓缓从另一双手下抽开。温柔地如同蚕慢慢吐出身体里洁白的丝线，小心翼翼的。

　　李香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手指下那缓慢又坚定离去的动作，望向头顶宫灯的眼眸微暗一下。似乎被那明亮如昼的光线刺激到，隐隐有湿润的液体盈满眼眶。

　　李季始终低着头。头上的灯投下的影子，使人看不分明他低垂的脸上的表情。

　　皇宫中那个日夜媚香阵阵，艳色丝竹不绝的仙乐阁，一直都是天家肉中的一根针。只是，没有人敢说。人人选择有眼无珠，掩耳盗铃。。。可是，今晚三皇子李弩借着酒疯，怒火汹汹将这层薄薄的窗纸给捅破。

　　在赤裸事实面前，再多的自欺欺人都是可笑，更可悲！

　　今夜，这顿天家的家宴最终以缄默做了个结尾。

　　发完酒疯就呼呼睡过去的李弩，被几位宫人送回了他的殿里休息去了。

　　一脸暗淡神色的李宣，携带着静默的太子妃出了皇宫，也回了自己的太子府。

　　李季微感头晕，也由宫女扶着回去歇着了。

　　大家都走了。刚才还酒香茶暖的宴席也被宫女们快速地撤走了。殿门大敞，殿外夜晚清冷的空气一拥而入。

　　一个人独坐在殿前台阶上的唐婉，在风中不禁打了个哆嗦。

　　抬眼望去，无边际的宫墙在漆黑的夜色中，难辨它白日阳光下夺目的大红色，却越发显地层层云下，它们森冷高大的身姿。仿佛一群矗立在那，静静窥视猎物的猛兽，让人注目几刻便会心生惧意。

　　“公主殿下，这儿风大。您是不是进殿内等待女皇陛下的归来。”

　　清镗殿总事，候在唐婉身边小心请示。

　　“这里就好。吹吹风，也是不错的。里面，闷。”

　　唐婉的目光始终落在无边夜色中，恍惚着。

　　总事见此，悄悄谴退了众人，只留下殿前两旁的侍卫候着。

　　“宋浩，过来。”

　　不用特意去找，唐婉头也不回地清声说道。

　　一个轻若雪地里雪豹行走的声响停到她身边。

　　“坐。”

　　唐婉微侧下身子，拢紧了花开般的裙摆。让出一小段石阶，示意他落坐。

　　宋浩，一身随时可以溶入漆黑夜色中的墨黑劲装，腰间是时刻不离身的寒剑。此刻，见公主望向自己的目光含着微微的请求，心中一犹豫。

　　一个跨步，腰身放松，小心翼翼坐在她边上。两人中间留出一个人的空间。

　　“说说你的爹娘好吗？我知道你的父亲是为救我的母后，而中了乱党的毒箭身亡的。那你的娘亲呢？她怎么样了？”

　　唐婉见他落坐，又坐正身子将目光又落在远方的宫墙处。

　　她还清楚地记着那年，自己被母后逼着去宋府赔罪。那时，看那宋府府宅，也不过那方块大。还没有自己吉祥殿一半大。可是，现在想来却有种不一样的感觉。

　　月破云层而出，清风阵阵，月华倾泻。

　　宋浩剑眉朗目，生得气宇轩昂。身上的黑装更是衬着他白净的俊脸越显清冷之光。

　　“父亲去世后，娘亲终日以泪洗面。一直到一个夜晚，年仅5岁的我发起高烧痛苦难耐。沉浸在悲伤之中的娘亲才觉醒到——天地中还有她必须去关心的人。她日夜不歇照料着我。到了我病愈，她开始试地坚强，撑起宋府上上下下所有事务，还有两个孩子的教导职责。一直到我们渐渐长成，大哥中状元的前一年，终于因为常年的劳累郁郁。一场风寒，就夺走了她短暂的生命。。。这样也好。只从父亲走后，娘亲的脸上再无笑容。她只是为了我们兄弟两支撑地活着，可心，却已随着父亲一起死去。”

　　或许是夜色的迷漫，更或者是身边那张气势高昂的小脸上，流露出那落寞的神情，使得他第一次如此直白地说话。如此放纵地去诉说心里最隐密的情感。

　　“死生契阔，与子相悦；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唐婉清脆的声音缓缓念出这诗句，那瞬间似乎庭间有芳花盛开。

　　“真好！你的爹娘不论生死都是心心相连的。你不用悲伤，他们此时一定在天上默默守护着你们兄弟。”

　　唐婉转身对着眼中还犹带悲伤的宋浩微微一笑。

　　坐在冰凉坚硬石阶上的宋浩，只觉那一笑，如同万树梨花一齐绽放，清雅灿烂，让人不禁目眩。

　　只是那梨花绽放地过于的短暂。似乎就一刹那，立刻消失在静寂的夜中。

　　“今晚，我和皇兄们本来很开心的。毕竟很久大家没有聚在一起了。可是，最后母后匆匆离开，接着是弩哥哥喝酒发怒。。。我从来没有离开过这个庞大辉煌的皇宫，从我出生开始。虽然不知道宫外一般百姓家里怎么过日子的，但是我知道一定和我们的不一样。对不对？”

　　压抑了很久很久，一直找不到人来倾诉。唐婉最终还是相信了这个默默陪伴了自己多年的‘影子护卫’。开了口，心里的难受就这么一骨脑地倒了出来。

　　可是，她不后悔！

　　宋浩直直看入了瞳仁深处，静默着并没有开口回答她的问话。但眼里流露出的暖意，如同第一场春雨后空秃秃的地上绵绵冒出的点点葱郁的绿，越发越茂密，一直延伸到唐婉冰凉的心田中。

　　面对唐婉缓缓靠过来的身子，宋浩坐地直直着。没有伸开手臂，却也没有挪动身子。

　　斜靠过来的身子，越过两人的空隙，一直到靠在他结实如壁的肩膀上。

　　月光如水，空中鸟雀无声飞起。殿下石阶上华服少女，和黑色衣裳的少年投下的影子被拉地老长老长。

　　两个倚靠的影子紧密合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