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离》思未岁

66、洗三

　　第六十六章

　　康离跟随太妃去齐安郡主家参加她小孙子的洗三礼，在那里她认识了文家的四位小姐，还知道了她们从围场回来的第二天，方袁两家就将方伯清和袁佳曼的庚帖换了，将这门亲事板上钉钉，以免夜长梦多节外生枝。

　　众位小姐都认为这门婚事是“天作之合”，说方公子和袁小姐是“郎才女貌”。康离也是这样认为的，除了没有两情相悦，这门婚事真的是不可多得，说句逾矩的，甚至比大公主的都好。

　　众位小姐一番夸赞让袁佳曼不止脸红了，甚至脖子和耳朵都红了，说了些“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类的词，言语中都是少女的羞涩和愉悦。

　　说着说着，文思小姐突然说到方公子也来到了齐安郡主府，还问袁佳曼要不要去见一面。

　　大周朝民风开放，并没有什么未婚男女不得见面或者定了亲成亲前不得见面的规矩，相反定了亲的男女可以相伴同游，比如去寺庙上香、去诗社观赏展览、去琴社听听乐曲之类的，以此沟通感情。

　　袁佳曼迷茫的表情说明她并不知道这件事，不过她明显是心动了，但是仍然在犹豫，似乎是觉得在别人家私自见面，不太好。

　　“洗三礼是女人们的事儿，方公子一个男子来做什么？”康离提出疑问，这问题出了她确实本身有疑惑，也算是帮袁佳曼一把——毕竟是洪嫄芷的表姐。

　　“堂兄邀请来的吧。”文雅见自己的姐妹答不上来挺尴尬的，开口帮她解释了一句，然后将话题带开，“现在什么时辰了，洗三礼是不是快要开始了？”

　　侯在一旁的下人听到她问，立刻去看了时辰，回来禀告说，已经在准备了，问几位小姐要不要现在过去等候。

　　于是众人将目光转向康离，毕竟她是这里身份最尊贵的。

　　康离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纳闷为什么大家都看自己，直到文卓提醒她，“公主，您看，我们是现在过去还是等一下？”

　　康离这才明白过来，原来大家都在等自己做决定，可是她并不知道这里离举行仪式的院子有多远，但是想着总归早到比迟到强，就点头，“那就走吧。”

　　于是众人就起身往举行洗三礼仪式的院子走去。

　　洗三礼仪式通常在产房外面的厅堂举行，也就是产妇的院子，主持仪式的人叫“收生姥姥”，太妃之前跟康离说过，对待收生姥姥要格外地尊重。

　　康离最开始以为这“收生姥姥”地位这么尊贵，一定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可是等见了之后……

　　康离不可置信，指挥着院子里的所有丫鬟、甚至连大夫人都听她的，这位满脸皱纹、皱纹里甚至还夹了不少的斑、头上簪了朵大红绢花的干瘦老太太，竟然就是备受尊敬的收生姥姥？这位收生姥姥甚至还不认字？

　　果然“人不可貌相”这句话，无论什么时代都是通用的。

　　康离她们到了不久，众位太夫人和夫人们也陆续地过来了，这些人到了之后先去房间里看过产妇和婴儿，而只是康离她们都还只是未婚的姑娘，不能进去，“等到洗三的时候你们就能看到孩子了。”一位夫人安抚她们。

　　不能进去，康离她们就留在外头，看收生姥姥指挥丫鬟婆子们布置洗三的摆设。

　　在厅堂的正前方，已经放置了一个大香案，上面密密麻麻摆了好几排的神像，全都蒙着红布，康离只看到前面的几个，底座上写着“送子娘娘”“催生娘娘”“痘疹娘娘”“碧霞元君”“云霄娘娘”等。

　　想来这些都是新生儿要拜祭的神仙们了。

　　大香案前面还要一个稍微矮一点的小香案，小香案正中是一座香炉，香炉里不是香灰却是黍米，两侧一对红蜡烛，蜡台下面压着用金银纸叠成的元宝、印着铜钱的黄纸，康离甚至还看到了银票，不知道是真的还是仿制的。

　　此时收生姥姥正指挥着婆子板着两座神像往产妇房间里放，“慢一点慢一点，不要惊着炕公炕母，”收生姥姥絮絮叨叨叮嘱着，然后亲自端着一个放了糕点、酒水和猪油的托盘进去了。

　　不多时收生姥姥带着众位夫人太夫人们出来，站在早就已经摆好的长桌周围，长桌上还放了一个已经装了热水的铜漆木盆。吉时一到，洗三礼就将开始。

　　首先是齐安郡主作为产妇的婆婆和婴儿的祖母，接了大夫人递来的三炷香，齐安郡主叩首上香时，收生姥姥也跟着一起叩首拜三拜。

　　站起来后，收生姥姥从奶娘手里接过婴儿，小婴儿睡的很熟，眼睛一直闭着，只在被脱光的时候哼唧了两声，接着就被放进了水里，被收生姥姥和奶娘一人扶头一人扶腰，继续睡得香甜。

　　“嘻嘻。”一声轻笑从康离身后传来，她回过头去看了一眼，是文思，脸红红的，不知道在笑什么，站在她旁边的文雅也在抿嘴，倒是稳重的文卓，轻轻拍了二人一下，示意她们安静。

　　康离回过头来，刚好看到文家的大夫人二夫人正在“添盆”，大夫人是一个半个手掌大小的金观音摆件，二夫人的是一座两寸高的弥勒佛。

　　康离猜测这两样东西应该都是实心的，因为一入水很快就沉了下去。而且她隐隐还听到了有人抽气和惊叹，想来应该都是很贵重的物品。

　　婴儿的两位伯母添盆结束后，是文家的其他女眷，这些人投的就五花八门了，有添金银元宝的，也有添红枣花生桂圆的——都是用金银打成了这些物品的样子。

　　亲戚们一边往里添东西，收生姥姥就在旁边念叨着，什么“观音观音，官印官印”“枣子栗子，早早立事”“桂圆桂圆，连中三元”。

　　康离听了一下，这些话都是与添进盆里的物件相关的，全都是引申的吉祥话——好听的话虽然不要钱，但是能联想到这么多，也是不容易了。

　　她哪里知道，这都是几辈子流传下来的固定话语，收生姥姥又是经常干这个的，当然章口就来。

　　文家的女眷之后就是来观礼的宾客，添盆的东西都是大同小异，最次的也都是十两一个的银元宝，像太妃，直接摸了一个荷包出来放到盆子旁边的托盘上了，康离知道那荷包里装的是一张二百两的银票。和太妃的荷包并排放着的，是洗三礼一开始齐安郡主放的荷包，不知道里面有多少银票，反正鼓鼓的。

　　听说这些添盆和银票到时候都归收生姥姥呢，难怪她喜笑颜开，嘴巴都要咧到耳后根子去了。如果不是在这个时代地位不高，恐怕也是一个好职业呢，放到现代，那可是妇产科医生。

　　“这孩子，是个有福气的。”康离听到寿昌伯夫人同她的弟媳韩氏说，“这么大动静都没醒。”

　　韩氏点头，“是个稳重又大气的。”

　　站在旁边的礼部侍郎袁夫人也点头赞同，“说起来，这孩子生的时候挺好，春暖花开的时节，不像我家那个，寒冬腊月洗三，包被一解立刻就哭得跟什么似的，我在里屋炕上听着心都揪成一团了。”

　　康离想了想那场景，还真是挺让人心疼的。

　　添盆之后，就是洗身。洗身也是有讲究的。收生姥姥让奶娘一个人扶住还在睡的婴儿，自己拿了一个一头系了红绸子的棒槌在木盆里搅合，边搅合边说到：“一搅两搅连三搅，哥哥领着弟弟跑。七十儿、八十儿、歪毛儿、淘气儿，唏哩呼噜都来啦！”

　　大概是盆里的水凉了，也可能是受到盆里的那些物件的撞击，一直睡得很香的婴儿突然大哭起来，眼泪大颗大颗地从眼角流出来，看着好不可怜。

　　康离在一旁看着都心疼，可是为什么这些大人们一点反应都没有？谁还有几位笑得很开心？

　　收生姥姥一边搅着水盆里的东西，口中还念念有词：“先洗头，作王侯；后洗腰，一辈倒比一辈高；洗洗蛋，作知县；洗洗沟，做知州。”

　　本来是挺好的祈祷和祝词，放在平常百姓家肯定让人十分开心，可是这是齐安郡主的小孙子，一出生身份就不同了，这祝词听起来就一般了。

　　不过总归是对新生儿的美好祝愿吧。

　　洗三礼比康离想象的繁复多了，上面那些程序只是全部的一半。

　　接下来是齐安郡主，取了一个用生姜片拖着的艾叶球，点着后方在婴儿的脑门上方，左三圈右三圈地灸了灸。齐安郡主之后是大夫人，用梳子梳了一下婴儿的头发，然后是二夫人，取了一个沾了胭脂的粉扑在婴儿的左右脸颊上扑了一下。

　　主人家的夫人们之后，就是其他的夫人太夫人。有人用鸡蛋在婴儿脸上滚了滚，有人拿金银元宝放婴儿身上，最有趣的是有人从盆里把几个做成了花朵样式的金银馃子捞了出来放到一旁的托盘里。

　　随着这些人的动作和祷祝，收生姥姥也在念叨着相应的话语：鸡蛋滚脸脸皮似蛋皮；抓金抓银花不了赏下人；刷牙漱口跟人说话不丢丑；捞花儿捞花儿痘疹稀拉儿……

　　最后一位上前的是身份最尊贵的太妃。太妃看了一遍，见只剩下了一颗大葱，大葱青白分明而且水灵灵的。太妃用大葱在婴儿身上轻轻打了三下，然后交给一旁的下人，那人立刻出门去了，片刻后回来禀报：清清白白、葱明绝顶啦！

　　康离这才明白这葱的作用——愿新生儿清清白白做人未来聪明绝顶。还真是绝好的寓意呢。

　　直到此时，收生姥姥才把一直哭个不停的小婴儿从水中抱出来，又浇了一次清水将身上冲洗赶紧，这才用帕子擦干用包被包上送进屋里。

　　片刻后，屋里又传出了收生姥姥的声音：炕公炕母本姓李，大人孩子交给你；多送男，少送女，主家平安供奉你。

　　至此，洗三礼才算真正结束。

　　从举行仪式的厅堂出来，康离注意到有几个下人正用簸箕沿着院子的围墙在撒灰，不知道这又有什么讲究和说法。

　　跟着众人从产妇的院子出来，没有回齐安郡主的院子，而是直接去了前院的宴客厅。宴会一共分了三处：文家本家的亲戚们在一处，京城中的权贵夫人们一处，未婚的姑娘小姐们一处。

　　除了姑娘们只开了一桌，另外两处都是两桌三桌的样子。洗三日的宴席和别的宴席也是不同的，有自己的规格和菜品要求。

　　比如这一道小葱拌豆腐，恰好合了“一清二白”的做人愿望，而红烧鲤鱼，暗喻的是“鲤鱼跳龙门”的意思，另外一道百花糕，就是希望将来不得痘疹天花……

　　虽然没有人来详细介绍讲解，康离全靠自己猜也猜两个差不多。不禁在心中暗想：这古代人也有古代的生活乐趣，也挺有意思。

　　“公主想用哪道菜？”坐在身边的文卓见康离对着一桌子菜发呆，忍不住轻声问她，“让丫鬟布菜给你可好？。”

　　康离被提醒回了神，先是下意识地朝文卓露出了个笑，笑得对方有点愣，“那就先来一块鱼吧。”

　　康离觉得，齐安郡主家的厨子不错，这鱼做的很好吃，鱼肉新鲜嫩滑酸甜可口，重点是，康离没有吃到鱼刺——她有注意观察，彩月夹起了一块鱼肉放进餐盘里后直接放在了她的面前，并没有挑鱼刺的步骤，那说明这鱼肉本身就没刺。

　　可是，鲤鱼不是鱼刺最多的鱼类吗？这是怎么做到的，将鲤鱼的刺全都挑了出去鱼却还是一条完整的鱼？

　　康离一想心思就容易发呆，现在也是，她盯着鱼又愣住了，嘴巴都忘了动。

　　“是不好吃吗？”文卓有些担忧，“还是有鱼刺？不然吐出来吧？”这怎么吃着吃着开始发呆起来了？

　　这次康离回神挺快，“没有鱼刺，对，没有鱼刺，怎么做到的没有鱼刺？”

　　文卓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康离的第一个“没有鱼刺”是在回答自己的问题，后面那个“没有鱼刺”是在提出疑问。

　　文卓也有点懵，她和康离一样，平常只负责吃，那里管菜品是怎么做出来的，因此她只能摇头表示不知，“不过公主若是想知道，等宴后让厨房的人来说？”

　　“哦，那不用，”康离连忙摆手，“我就是好奇一下而已。”说着又感叹了一句“好厉害”。

　　文卓谦虚地笑了一下，“雕虫小技罢了。”

　　康离也笑了笑，不再多说，转头让丫鬟给自己布一筷子龙井虾仁。

　　其实她本来对文卓文三小姐挺有好感的，比她的妹妹文思让人觉得舒服、亲切，可是现在她一句“雕虫小技”，让康离心中生了一丝别扭和不舒服。

　　将一条鱼的鱼刺都剔出去却依然保持着一条完整的鱼，这肯定不是普通的技能，这背后不知道要下多少苦功夫练习多少次付出多少汗水，怎么能轻飘飘一句“雕虫小技”就算了呢？

　　不过对于她的这种想法，回家后她说给太妃的时候，太妃却不赞同，甚至批评了她。

　　康离当时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向太妃，“我说错了吗？文三小姐又不是本人，哪里知道对方付出了多少艰辛才有现在的功力，怎么能说是‘雕虫小技’呢？明明是很令人称赞赞叹的技术。”

　　“你呀，又钻牛角尖了。”太妃拍了下她的额头，“你也说了，文三小姐不是本人，她甚至连厨房都没进过，如何知道这些人付出了什么？并不是所有人都懂得设身处地，比如阿离这一次，你也没有站在文三小姐的位子上思考，不是吗？”

　　太妃一番话说得康离脸色通红头也垂了下来。太妃说的对，自己其实也犯了同样的错误——没有站在对方的立场思考，甚至自己其实比文三小姐更过分，自己和文三小姐可以说是同样的立场，容易感同身受，而文三小姐和厨房的下人之间，这立场可差远了，她是没有办法设身处地换位思考的。

　　不过这些都是后来回家的事了，此时康离还在别扭着，只全副心思地品尝美食，反而发现了些不同的非常隐秘的小心思。

　　比如这小葱拌豆腐，小葱就是平常普通的小葱，但是豆腐却与众不同，仔细品的话能吃到其中不浓但是很明显的奶香。

　　这齐安郡主是从哪里挖来的厨子，怎么这么的心灵手巧，实在太厉害了，厉害得康离甚至动了将人挖墙脚到自己家酒楼的心思，到时候酒楼生意一定会更进一层楼的。

　　当然了，这也只是她想想罢了。

　　宴会结束后，客人们少坐了片刻就纷纷离去，同时也带走了众位小姐们。太妃却没有立即离开，反而跟着齐安郡主回了她的院子。

　　“我们老姐妹好久没见面，要说说体己话，你们小姑娘去玩去吧。”齐安郡主很爽朗，也很体贴，她甚至不要儿媳们在一旁立规矩，“都忙一天了，都回去歇着，我身边有伺候的人。”

　　两位儿媳见此情形，只得行礼告退，回了各自的院子。

　　“公主想玩什么？”文雅向康离询问，“还要去花园吗？”

　　康离看看文雅，又看了看文卓，几位小姐脸上或多或少都有一些倦容，文思更是捏着帕子遮着嘴在打呵欠。作为主人，几位小姐只怕从早上到现在都不曾休息过。

　　“不玩啦！”康离摆摆手，四处看了看，“几位姐姐能不能帮我安排个屋子，有点累想休息。”

　　几位小姐迟疑了，她们互相看了看，最后是文卓解释说，内院很少有空院子，只有角落有一座客院，“只是布置简单，恐怕怠慢了公主”。

　　“无妨，能有一张床休息就好。”康离点头，她也看出来了，齐安郡主府地方这么小，要住三家二十几口人还有众多下人，肯定很挤，她并不挑剔，甚至还贴心地说不要几位小姐领路，“找个丫鬟或者婆子带我过去就行了。”

　　康离说的真心实意，可是文家小姐们却不能当真，本来就已经感觉到怠慢了，若是真的只让丫鬟婆子带路，那可就是真正的失礼了。

　　最后带康离去客院休息的是文君文六小姐，文六小姐是大房夫人的老来女，性子活泼可爱，不像她姐姐文卓那么稳重也不似文思那样圆滑。

　　文六小姐将康离带到客院后，却没有立即离开，康离以为她还有话说，就坐下来陪着她，结果说来说去都是闲话，还一度因为找不到话题说而尴尬地沉默了几次。

　　康离其实挺累的了，本来她是来做客的，怎么现在主客颠倒变成自己应酬招待她了？实在忍不住，康离拈着帕子打了个呵欠，然后问：“六小姐可是有什么事？或是有什么话说？请尽管直言。”

　　文六小姐大概没有想到康离会直接提问，下意识地摇了头，然后尴尬地顿了一瞬，“也没什么事，就是……就是……”

　　文君吞吞吐吐了半天，最后“哎呀”了一声，终于说了出来：“就是想问问公主，我能不能在这儿坐一会儿，现在不想回院子，我保证不出声绝对不打扰公主休息，我就坐着，坐一会儿就走，求求您了。”

　　文六小姐噼里啪啦地说了一大堆，越说到后面声音越低，情绪也低落了下去。

　　为什么？三个字在康离舌尖打转，最终还是没有问。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秘密，没必要什么都追根究底。

　　“好。”康离点头，“若是累了，你也可以去找间屋子休息。”说着就起身准备进内室。

　　才走了两步就听到身后的人在用自以为很低的声音嘀咕着：“这么轻易就答应了啊，这不是挺好说话的，外界怎么传的那么邪乎？”

　　康离突然来了兴趣，她转身回来重新坐下，好奇地看向文君，问她：“外面是怎么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