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离》思未岁

58、春日

　　第五十八章

　　常言道：一日之计在于晨，一年之计在于春。

　　这春日中，最大的一件事就是春耕春种了。毕竟民以食为天嘛。往年这件事都是太妃亲自负责的，由各处庄子的负责人将自己庄子这一年想要种的作物、要兴修的水利、要维修的设施等等一系列事务，做出一个条陈和章程来交给太妃，由太妃和管家管事们商议后，做最终的决议。

　　听起来好像很严肃、流程很麻烦，但其实各处的庄头也好、管事也好，都是负责了好多年的，心中十分有数，只要不太出格，太妃基本都会同意，然后再将甲字一号牌发出去，各位庄子的管事自去账房支取银子。

　　“况且，术业有专攻，”太妃在教导康离这件事时曾经说过，“这些人都是耕种的老手，比我们懂得多，作为主子不可能事事亲为，交给懂行的人做，才能使事情完成的最好。”

　　所谓识人善用嘛，康离点点头表示记住了，然后就把这件事抛到脑后去了，完全没怎么放在心上。她最近这半年才把府内的中馈事务理顺呢，这春耕毕竟是府外的事务，轮不到她操心。

　　只是，康离没有想到的是，太妃今年竟然提出来让她也跟着一起“听一听”。行吧，康离想着反正只是听一听，也没什么大关系。

　　三月十七日，众位田庄的庄头管事们，来到王府的议事厅，讨论今年的春耕事宜。

　　前两年，王府里有一些上了年纪或者身体有了毛病的管事管家不能继续做事了，就退了下来到王府专门的庄子上去养老了，于是太妃顺势提拔了一些新管事管家上来。

　　这些新提拔上来的人，除了年轻、有能力、会做事、懂眼色，最重要的是，他们在府里的根基并没那么深、关系也没那么复杂，将来交到阿离手上的时候才能让她用起来更顺手。

　　康离上午上学回到王府，用了午饭后小憩了一下，就匆匆起床了。

　　打着呵欠从床上下来，踩上脱鞋再梳妆桌前坐下，看着镜子里还带着睡意的脸，突然觉得，当公主好像也不是那么好——太累了，她才八岁呀。

　　莲嬷嬷推门进来了，身后跟着端了水盆的小丫头。莲嬷嬷见康离已经起来下床了还挺惊奇，“今儿居然不用人叫？”

　　康离撇撇嘴，又打了个呵欠。

　　莲嬷嬷见状就懂了，笑了笑转身取了手巾放进水盆里打湿又拧干，然后敷在了康离脸上蹭了两把，“小主子长大了，总是要替太妃分忧的，习惯就好了。”

　　擦过一遍脸，康离清醒了不少，重新坐直身体，由着莲嬷嬷给她梳头发，彩月从柜子里取出来一套衣裳，提着过来给康离看，“小主子穿这个好吗？配玉兰花花样的首饰。”

　　康离抬头看了一眼，是一件荷绿色的对襟长裙，外头一件淡粉色的半臂褙子，配一双粉色绣丁香镶珍珠的鞋子。

　　“太素了，要见管家管事们须郑重些。”康离想了想说到，“有件紫红色的广袖，长裙外面穿那个，首饰用那个山茶花托镶宝石的头花，耳坠戴那对嵌紫宝石，一个金项圈，就行了。”

　　莲嬷嬷听了表示赞同，这样既不过分隆重也不会显得太随意，很合适。

　　等康离都收拾完从房间出来，其实时间已经不早了，她没有耽搁，直接去了太妃房里，太妃早就准备好了，正坐在榻上看书，神采奕奕。

　　康离见太妃如此精神，不禁好奇，“祖母中午没有睡一下吗？这样下午怎么受得住？”

　　“年纪大了，觉少。”太妃搭着张嬷嬷的手从榻上下来，带着康离往外走，“躺一下就起来了。”

　　说话间两人就到了前头议事厅。虽然已经是春天了，但是冷意还在，而且议事厅并不常开人气没那么重，就显得略微冷清，所以下人们早就已经燃了火炉放在屋子的墙角，这样不会太烤但也不会太冷。

　　诸位管家管事们都是从各个庄子上赶来的，大家虽然不常见，但也是互相认识的，简短的寒暄过后，有个稍微年轻的管事开口询问，“往常不是呈送一份计划简报给太妃就行了，怎么今年要当面汇报？”

　　有人开了个头，立刻有其他人跟着附和，“是啊是啊，还如此郑重地把大家都召集了过来，还在议事厅，这是发生什么大事了？”

　　这样七嘴八舌地说了一通，众人一下子转向了一直沉默不语的杭管事，“杭管家，你是太妃挑中的，又是王妃的陪房，你可有听说些什么。”

　　杭管家三年前被太妃提拔上来，从普通的二等管事已经升为了一等管事，升为管家也是早晚的事。

　　杭管家本来一直揣着手低着头想事，听到有人问话就抬起眼瞅了一回，半晌，就在其他人以为他这次仍然像往常似的沉默不语的时候，突然开口了，“公主掌中馈已经三年了。”就这么一句，说完又垂下眼睛想事去了。

　　这句话说得没头没尾，还是个人人都知道的事。有的人不明白，还在问这和今天的召见有什么关系，有的人不明白但是会自己思考，更有些人心思灵活脑子聪明，不过转瞬间似乎就已经明白了。

　　就在众人心思百转的时候，外头的下人高声宣告：“太妃、公主到！”

　　众人立即从偏厅走出来到院子中央叩见太妃和公主，太妃边往里面走边抬手，示意众人平身。康离落后太妃一步，双手交叠在小腹，目不转睛地跟着进了议事厅，和太妃分别坐在上首左右两侧。

　　管家和管事们已经跟着进来了，在议事厅中央站定，低眉垂首，没人敢抬眼向上看。

　　康离打量了一回，十几个人看着都眼熟，都是以前跟着太妃理事时见过的，但是能叫的出名字的只有杭管家。

　　太妃坐定后，环视了一圈，见所有人都到齐了，才缓缓地开口，“这次请诸位来，要说的还是春耕的事。大家都来说一说吧。”

　　管事庄头们互相左右看了看，没人主动上前开口——虽然有人多少猜出了太妃此次召见的用意，但是上位者心思难猜，万一赌错了怎么办。

　　安静了一会儿，终于有人走出来回答太妃的问题了。康离见状，这才松了一口气，她还真怕没人回答到时候令太妃难堪。

　　站出来的是杭管事，杭管事向前一步单膝跪地拱手回答，“回禀太妃，王府有田庄十五座，京城附近五座，其余十座分布在江南湖广等地，主要有……”

　　从杭管事开始，他起了一个好头，其他人也随着他的模式开始介绍。太妃坐在原位端着一盏茶听着，康离瞄了几眼见太妃不动声色，只好也安稳地坐着听。

　　康离听着听着就听明白了。太妃当时说让自己“听听”，其实本意是让她开始接触田庄事务了，不然这些管事们怎么介绍的如此详细？

　　杭管家将王府中田庄的主要情况概括地说了，接着其他的管事又介绍了各自所主管的田庄的详细情况，连每座田庄有多少良田多少中等田几座山几条湖多少佃户多少渔民都说得清清楚楚。

　　听了三四个管事的介绍后，康离发现就算自己记忆力再好，也不可能一下子全都记住，干脆就放弃了记忆，只是“听听”。

　　等到所有人都介绍完了，太妃微微颔首，放下手中的茶盏命小丫头给诸位管事们看座，然后转头看向康离，“阿离可有话说？”

　　康离想了想，摇头，“现在没有。”言外之意，可能一会儿就有了也可能明天才有。

　　太妃知道她一向谨慎，就算有不明白的也不会立时就问出来，定要先自己琢磨一通，实在琢磨不出了才肯问人。既然如此，太妃也不勉强她，转回来开始询问其他的事宜。

　　“今年京城庄子打算种什么？”

　　京城庄子主要是杭管家总管着，另外每座庄子有自己的管事和庄头。杭管事说，去年夏末开始粟米米价一直在涨，比往年每斗贵了十文钱，因此打算今年多种些粟米，安排了五个田庄中的三个全用来种粟米，另外两个分别再种些黍、菽等别的作物。

　　“另外去年扩建了一个暖房，收的茭白、长豆、韭菜和香菜、甜芹等都比往年多三成。”杭管家最后补充说，“想请示太妃，另外一座暖房是否也要扩建？”

　　太妃没有立即回答，反而问杭管事：“这多出来的三成菜品都怎么处理了？全都是府上食用了？若是新建暖房，菜品只会更多吧，那多出来的这些菜品要如何处理？杭管事可有了章程？”

　　“因为暖房只在冬日才启用，以前的菜品刚刚够供应王府日常，有时会送一些给京城中交好的人家品尝，只有丰收的年头才会送去王府酒楼。去年收的多，除了自己吃喝送人，剩下都给了王府的酒楼店铺。”

　　说到这个太妃也想起来了，听说去年几个酒楼都有新菜品推出，招徕了不少富家子弟顾客，连带着收益好了不少。想来就是这些菜品的成就。

　　太妃沉吟了片刻，没说同意也没否定，“哀家会考虑。”

　　杭管家说完了，接下来就是其他管事们的介绍。其实每个人都有准备关于自己庄子今年耕种养殖计划的陈条章程，但是既然太妃有意让他们给荣佑公主汇报一番，他们也只好依照杭管家的模式照做一番。

　　等到十几个管家管事都陈述完，康离只觉得自己的脑袋又大了，而且大了不止一圈，起码得三圈。更愁人的是，好像除了最初杭管家说的那些，其他的她一概没记住。

　　康离有些羞愧的垂下头，只怕自己要让太妃失望了。

　　康离的一举一动都在太妃的眼里，更何况她把心思都写在了脸上，哪还看不明白。好像是有点为难她了，毕竟才八岁。

　　太妃思索了片刻，对底下众位管家管事们说，让他们将准备好的陈条章程都留下来，“待哀家看过再说。”

　　底下的人都明白，这就是今日到此为止的意思了，等太妃看过有了决断后会再重新召见他们的。

　　待众位管家管事出了议事厅不见了身影，康离这才放松下来，一直挺得板板正正的腰背一下子塌了下来，整个人往椅背上一靠，先吁了一口气，“哎哟，可累坏我了。”

　　“这才一个时辰还没到呢。”太妃无奈地嗔了她一句，但是到底没舍得再多说一句。

　　康离现在的姿势距离葛优瘫就差个软沙发了，听到太妃这句话，不在意地晃晃头，但是到底没有直起来，“多累啊，腰疼呢。”

　　“净胡说，”太妃忍不住再瞪她一眼，“一个小娃娃，哪里来的腰？”

　　小娃娃怎么就没腰了，麻雀虽小还五脏俱全呢。当然，这话康离只敢在心里嘀咕，是万不敢直接说出来的——老人们一直避讳提到小孩子们的腰，因为“腰”“夭”同音，不吉利。

　　又在议事厅坐了片刻，太妃才带着康离回到内院，身后跟着的丫鬟手里捧着厚厚一叠章程，都是刚才的管家管事们留下来的。

　　回到太妃的院子，康离没有回自己的屋子，而是跟着太妃进了暖阁，进去后也不急着查看那些个条陈章程的，而是直奔榻上方桌上摆放的点心碟子——消耗了的体力和脑细胞急需能量的补充，这样才不会变笨呀。

　　只是伸出的手却被太妃拦住了，“又不洗手，下次再这样就打手心了。”

　　康离吐吐舌头，跳下榻重新去洗手擦干净。

　　张嬷嬷在一旁将这祖孙二人的情状看得清清楚楚，情不自禁地笑起来，“太妃您回回都这么说，回回都不见您打手心。”

　　“哎呀！张嬷嬷！”康离听到这句话跺了跺脚，假装气急了，“您不要提醒祖母呀！”

　　“晚了，我已经被提醒了。”太妃也故意逗她，“来伸出手来，祖母要打手心了。”

　　康离：？？？行吧，我就不信您真舍得用力打，于是康离把手伸出去递到太妃面前，甚至还闭上了眼，做出一副“你打吧我不看就不疼”的样子。

　　太妃和张嬷嬷都被她这个样子逗笑了，太妃伸手在康离手心拍了拍，力道也就比给她衣服拍灰稍微重那么一点点。

　　康离早就知道太妃是舍不得打的，因此等手心的触感结束后，康离慢慢睁开闭着的一只眼，就看到太妃正含笑看着她，再睁开另外一只眼，张嬷嬷也在微笑，两人看向她的目光带着慈祥和打趣。

　　康离被看得不好意思，猫着身子往桌下一趴，“哎呀，祖母好坏呀！”

　　太妃和张嬷嬷都忍不住了，哈哈笑了出来，太妃更是伸手将康离搂到怀里，“哎呀呀，祖母这么坏，那别要了好不好？”

　　“不好！”康离倏地抬起头来，边摇头边斩钉截铁地说，“阿离说着玩的，谁也不能夺走。”说着还伸手环住太妃的腰，连同两只手臂一起还在怀里，“我的祖母呀！”

　　太妃大概没想到康离会有如此的话语举动，先是一愣，接着微笑起来，微笑中不止有慈祥，还有欣慰。因为手臂被康离揽住了不能动，太妃就低下头，用自己的脸庞摩挲着康离的侧脸。

　　张嬷嬷在一旁看着这情景，不止为何，竟然双眼湿润了。她怕被太妃发觉，急忙快步走出暖阁，去到外面平复自己的心情。

　　张嬷嬷在暖阁站了一会儿心情就平复下来了，但是也没有立即转回暖阁，甚至还拦下了要往里头送燕窝的丫鬟，不让她们去打扰这对祖孙俩的温情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