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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四 ...

  •   游乐场中,多是带着小孩的家庭以及恋爱中的年轻人。夏天是年轻人的季节。对于女孩子来说,衣正轻,裙正短,可以踩着带子细细的高跟凉鞋,婷婷袅袅,一步一个轻盈;也可以央男友为自己买一个哈根达斯冰淇淋,拉着手走在树荫下,心情亮晶晶。
      看着这些年轻人,陈素素忽然觉得自己真的老了。这个念头令她啼笑皆非——她是越活越回去了才对,什么时候学会了这种文艺腔?
      苏苏要去坐云霄飞车。陈素素从来不敢尝试那样的东西,李悠哉似乎也没有去坐玩的打算。苏苏向他们挥挥手,独自上去了。剩下两人留在旁边的凉亭里,相对无言。
      不远处有一台投币游戏机,是操纵机器杠杆去抓玩具的那种。她恍惚想起自己也曾玩过,在几年前这种游戏机刚刚开始流行的时候。那时,她的一门专业课分数不理想,令她很是沮丧。其实她不是考分至上主义者,但好歹勤勤恳恳地学了一学期,结果分数还没达到平均线,让她不得不怀疑自己的能力。后来沈扬实在受不了她意志消沉,在一个周末,把她拉到游乐场去,想让她开心一下。结果,除了摩天轮,她几乎什么都不敢玩,令他十分无奈。她也觉得歉疚,就随便指着一台游戏机:“我们来玩这个吧。”
      那台游戏机,就是这种抓玩具的。
      那时,她试了好几次,都以失败告终。
      沈扬许诺道:“你想要哪个,我来帮你抓。”
      她想了想,指着游戏机里的一个玩具小熊:“我要这个。”
      然而,从小到大无论什么方面都算得上优秀的沈扬,却在这上面栽了跟头,试了很多次都失败。
      她拉拉他的衣角:“我不要了。我们去玩别的吧。”
      沈扬却很坚决:“不行。我答应了你,不能食言。”
      于是,他们在那台游戏机前站了整整两个小时,甚至引来不少人好奇地围观。
      她觉得非常尴尬,却又不愿撇下他一个人离开。
      终于,在他用完了身上所有的现金后,得到了那个玩具小熊。周围的人不约而同地鼓起掌来。沈扬在众人的目光中,把小熊递给她:“送给你。”
      一个老奶奶笑着对她说:“看人家小伙子对你多好。小姑娘啊,你可真有福气。”
      那时,她羞得说不出话来,心中却满是喜悦,仿佛世间所有的幸福她都有了,再不需要更多。
      再后来,沈扬特地跑去文学院的教务处,要求复查她的成绩,才发现是老师把她的成绩弄错了。但那时,她已不如何在意那个成绩了。她只觉得,有他在,一切就是好的。
      然而,现在回想起来,恐怕当时促使沈扬坚持不懈的动力,不是对她的承诺,而是他不愿承认失败。他习惯了完美无缺的生活——完美的学业,完美的事业,完美的家庭。所以,他虽有秘密情人,也不愿和她离婚。他不愿承认自己的婚姻彻底失败,更不能接受居然是她先提出离婚。因为从来都只有他拒绝别人,没有别人拒绝他。所以,昨夜他才会那样反常。
      让他受点挫折,也好。自然会有美人红袖添香,温柔地为他抚平伤口。多么增进感情。
      她无声地笑起来。阳光如此刺眼。
      李悠哉注意到她一直看着那台游戏机,便问:“你想玩那个?”
      她摇头。忽然想起什么,又问:“如果你的女友想让你用那种游戏机为她赢得一个玩具,但你试了几次都未成功,你还会继续吗?”
      “不会,”他答得漫不经心,但也毫不犹豫,仿佛这是理所当然的事,“因为不值得。我可以考虑买一个差不多的玩具给她,但不会继续浪费时间。”
      “但如果她只想要那个玩具呢?”
      “不会的。我不会有这样的女友。”他说得风轻云淡,却十分笃定。
      “为什么?”
      “因为在她成为我的女友之前,我会让她明白我能做到的底线。”
      呵,契约精神。一切规定的权利与义务都牢不可破,而未规定的视同浮云。
      她沉默。枉她自以为聪明,原来只有她看不透。
      这时,苏苏走过来,手里牵着一个巨大的米老鼠气球,喜孜孜道:“可爱吧?这气球是方才一个小女孩送我的,她说我像动画片里的花仙子。”
      李悠哉双手插在口袋里,微歪着头,轻轻笑起来,右边露出一个浅浅酒窝:“我看,更像美少女战士。”
      苏苏一愣,随即怒了:“你,你说什么?”
      陈素素旁观着,也不禁弯起了嘴角。健康的生活就该像苏苏这样,乐观,通脱,满足,带一些童心。真令她羡慕。
      “我们去玩那个吧。”苏苏忽然发现了那台游戏机,并立刻把想法付诸实践。
      她似乎对此很是熟练,只试了三次,就成功地获得了一个玩具。
      陈素素诧异:“原来你是个中高手。”
      苏苏吃吃笑道:“我还不算高手。真正的高手只要试一次,就能成功。是吧?”说着,她揶揄似地轻轻推了推李悠哉。
      李悠哉一言不发,摸出一枚硬币,投入游戏机,然后操纵机器杠杆,顺利地抓起了玩具。
      一个似曾相识的绒毛小熊。
      “送给你。”他把玩具递到陈素素面前。
      这个刹那,她恍惚觉得回到多年以前。那时,亦有一个人,在游乐场里,把小熊玩具送给她。
      但只有一个刹那。幻觉消散。
      不过是巧合,她告诉自己。相似的小熊玩具实在太多。而他之所以把它送给她,不过是因为苏苏手中已经拿着一个玩具。
      但阳光下,面前之人的微笑,仍令她不敢直视。

      离开游乐场时,已是傍晚,熏风温软。暮色中的都会夜景,熠熠流金,霓虹闪烁,如满袋珠宝被打翻。
      “别辜负了良辰美景。”苏苏以此为借口,又把陈素素拉去了酒吧。
      二十多年的生涯中,陈素素去酒吧的次数屈指可数。
      这间名为“Featherlight”的酒吧,没有灯红酒绿,反而颇显低调。灯光略暗,幽深如海。四周人影幢幢,唯见玻璃杯亮晶晶。笑声语声都像沉浸在一个晦暗不明的梦中。
      苏苏拉着陈素素的手,驾熟就轻地从人群中穿过。人们纷纷和她打招呼,似乎十分熟稔。
      来到吧台前,苏苏笑着拍拍陈素素的手:“我先去找个人。你和Boss随便玩,不要拘束。”
      说完,苏苏就被人拉走了。李悠哉独自坐在一隅,手中端着晶莹剔透的高脚杯。但若仔细看,就能发现杯内居然装了半杯柠檬水。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极少喝酒。
      扬声器中,传出清幽的老歌。浅吟低唱,缠绵悱恻,不知今夕何夕。难怪最流行的总是靡靡之音。
      陈素素坐到吧台前。酒保递给她一杯加冰矿泉水。
      “我像未成年?”她失笑。
      “小姐难道不是大学生?”
      她扬眉笑起来。这名酒保真会恭维人,且会投其所好——女人总爱别人赞其年轻。不过,她有自知之明。
      “大学生也大多已成年。”说着,她把那杯水推出去。
      “但小姐看起来像好学生。”
      “是吗?多谢。不过,我已成年。”
      “那么,好学生小姐,想喝什么?”
      “酒,请你推荐。”
      其实,有几个人来酒吧真是为了喝酒?酒不醉人人自醉。
      酒保递给她一杯薄荷酒。灯影闪烁之间,她微微低着头,浅啜着酒,听酒保与其他客人闲聊。聊天内容,大多是一些人人都相似的烦恼,或为家庭不睦,或为加薪无望,或为求职不能,往往听了开头就能猜到结尾。但大家依然乐此不疲。不做无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
      难怪人人都爱这种地方。
      都市里,每个人都像一座孤岛,无人不寂寞。来酒吧,不过是想在深夜借着醉意找人倾诉,反正一切言语翌日烟消云散,谁也不会记得。
      曾经,在她的大学同学们频繁光顾酒吧时,她坐在图书馆里和古籍打交道。如今青春已逝,她却开始做这种年轻人做的事。噢,不,其实她还年轻。
      英文谚语说:“散开头发,放下烦恼”,中国古诗亦言:“明朝散发弄偏舟”。她把一直束着的头发散开,长发披肩,绸直如缎。虽不甚美貌,但在这暧昧的光线中,也算眉目姣好。
      很快便有年轻男子找她搭讪:“小姐,我能否请你喝一杯香槟?”
      她抬头看着那人,目光茫然,嘴角微牵,不经意间便有一种撩人态度。
      不就是狐狸精么,只要不怕有朝一日人人喊打,谁不会做?
      “好啊。”她扬眉,佻薄一笑,举杯一饮而尽。态度如此潇洒,似酒中高手。但其实她很少喝酒,也极易喝醉。
      “好酒量。”陌生人赞道,但目光没有离开她的脸。
      柔和灯光下,她仰起脸。因受酒精影响,双眸更为清亮。她微笑着喃喃念道:“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酒气上涌,她感觉不适,轻轻按住胸口。
      对方趁机把下一杯酒放到她面前:“来,再喝一杯。”
      她正要去端酒杯,杯子却被另一个人悠然拿走。
      李悠哉端着本该在她手里的高脚玻璃杯,神色慵懒,似笑非笑。香槟酒折射出的晶光衬着修长的手指,不经心的颓艳之意。
      那陌生人见是他,微微惊诧,随即陪笑道:“抱歉抱歉,我不知她已名花有主。”
      见他误解,李悠哉也不解释,只看着明显醉了的陈素素,微微挑眉。她似乎浑然不觉,一味地笑。发丝从额前垂下来,遮住了眸中迷蒙的水光。
      陌生人识趣地结账离开。
      “不请我喝酒吗?”她对着李悠哉问道,似乎没有意识到身边已换了人。
      “噢,我为什么要请你?”
      她笑得更厉害了:“那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好不好?”
      他不语,目光幽深。
      谁都有一段故事。但常常有人讲述,无人聆听。
      她低下头,伏在吧台上,喃喃着,似在自言自语:“从小,我爸就经常无缘无故地打骂我妈。后来,我爸在外面有了情人,被她撞见。然后,她就自杀了。据说她患了严重的抑郁症。我爸喝醉了就骂我是神经病,像她一样不正常。我也怀疑自己不正常,于是不敢与人接触。所以,我从来没有朋友……直到后来,我遇到沈扬。”
      他放下酒杯,轻轻扶住她的肩:“你醉了。”
      “不,我没醉。真的。我还能背出司马相如的《长门赋》和卓文君的《白头吟》,你要不要听?”她咯咯轻笑,“汉武帝曾那么喜欢陈阿娇,说什么金屋藏娇,但最终她只落得深锁长门。司马相如模拟她的心境,写出《长门赋》,字字深情。但他自己不是还想另娶?他不是不知道这将给卓文君带来怎样的痛苦,但他不在乎。他甚至可能以此为乐,以此自矜——你看,才女卓文君也会因我而伤心。”
      她的声音并不悲伤,甚至还带着微微笑意:“所以,我不伤心,我从来不伤心。诗经中就有女子说:子不我思,岂无他人?”声音渐渐低弱下去。
      他轻轻重复:“子不我思,岂无他人?”然后放下手,淡淡道:“你真的醉了。”
      若是清醒着,她不会说这么多话。但醉酒不能逃避自己,只能出卖自己。因此,他很少喝酒,更不会喝醉。很多时候,他会巧妙地让别人喝醉,因为他的工作是探求别人的秘密。一个遭人厌恶的职业。
      他转开目光,掏出手机,拨通了苏苏的号码:“陈素素喝醉了。”
      酒吧另一端,苏苏自斟自饮着,仿佛亦已微醺:“啊,这样,她醉了,是吧?不过,我还有事,走不开。你送她回去吧。我把钥匙给你。”
      他微微蹙眉:“你是故意的?”
      她笑得清脆,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你难道不是故意?真的,这么多年,你不累,我都替你觉得累。”
      他静静挂了手机。
      不一会儿,一名酒吧侍应生走过来:“李先生,这是苏小姐给您的钥匙。”
      他接过钥匙,握在手心,良久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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