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绝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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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绝响
杨柳斗琴之际，明溪畔，锁眉阁。
簪花会之日，本不该有人前来，然而，却有一位风尘仆仆的客人寻上了门。
“这位客人，我已说过，今日簪花盛会，咱们姑娘不在家！”
留下看家的小青是柳袂三个丫头中最为贴心的，虽然容貌没有阿碧美丽，生性也不如小翠活泼，却一向最是稳重能干。若换了阿碧，面对如此客人，想必早已寻辞婉拒，而小翠定会咋咋呼呼地把人“说”走，唯有小青还有这个耐心，慢慢与对方解释。
来人和声道：“姑娘，我远道而来，确是想见转眉姑娘一面！虽然转眉姑娘此时不在，姑娘能否行个方便，让我等到转眉姑娘回来呢？”
小青为难地看着眼前的客人——来人虽然一身男装，然而神情温柔、言辞文雅，显是一位大家千金，小青实在不明白，这种八竿子与青楼打不到一块去的人物怎么会出现在自家门前？
“小姐，您应当清楚我们锁眉阁是什么地方？为何小姐非要见我家姑娘不可呢？”
来人脸微微一红：“我知道来得莽撞了，请姑娘相信我，我，求见转眉姑娘，绝无恶意……”
小青头痛起来，她追随柳袂日久，熟知柳袂的脾气，许多事情都能代柳袂作了主，然而遇上这种死活不肯说明来意又生生不肯走的人，却叫她如何处置？
……
“哥！”
柳袂见任岐来了，满心欢喜地抱着眉琴，正要回墨玉台，却惊讶地看到任岐脸色凝重，大踏步地涉水而来。
“转眉，我有事要马上离开！”不知从何说起，任岐干脆不待柳袂开口，直接向她道别。
柳袂一怔，明媚的秋波中闪过一抺让人心碎的失望之色，唇边却笑得温柔：“好啊，听说现在时局不靖，哥，一路小心。”
任岐见柳袂并不问他为何离开，倒也松了口气，然而看到柳袂双眸中那毫不掩饰的失望之色，心头却是莫名地紧了一紧，不敢多说什么，转身就走。
柳袂忽然唤道：“哥！”
任岐皱眉止步，回过头来。
柳袂笑道：“你喜欢山还是水？”
任岐不明所以，随口答了句：“山。”
“哦，”柳袂应了一声，轻轻道，“仁者乐山，智者乐水，哥你悬壶济世，我猜你也是更喜欢山呢！我刚才那半曲，描摹的是碧螺之水，还有半曲，写的却是这碧螺山，哥，让我为你奏完那半曲，好么？”
任岐一怔，看着柳袂眼中的期待，越发心惊，正迟疑间，他下意识地一转眼，恰迎上刺目的阳光，任岐陡然间想起正失踪在外的未婚妻子，心头倏然一震，清醒过来。
“转眉，哥自小学的是歧黄之道，根本听不懂你的琴！你为我抚曲，真是对牛弹琴了！”
柳袂眉稍一蹙，任岐回转身来，伸出手去，兄长般抚了抚她的头发，狠心道：“浅妹，你的琴，留待真正的知音吧！”
柳袂纤眉一扬，傲然笑道：“哥，你当知音是什么？你若是我知音，自然最好，你若不是，我又要知音何用？”
任岐又是一怔，心中隐隐觉得不妥起来。
碧螺岛外。
锦衣人忽然捏碎了玉杯：“苍九……”
他正要说什么，一个难以形容的碎裂声骤然响彻碧螺岛四周……
似是清脆，又似沉闷，似金属般铿然，又似瓷器般脆弱……
苍九脸色一变，一口薄血冲口而出。
锦衣人丑陋的面容上则浮起了难得的惊讶，抚杯低叹：“好个……女子……”
苍九拭净唇边的血迹，再度站直了身子，第一次主动开口：“眉琴自此名传千古。”语气平淡，却含着说不出的感慨——古人因知音绝而碎琴，柳袂却为绝知音而摔琴，千古之下，亦自辉映。
锦衣人笑了起来：“此琴半曲绝响，你就不遗憾么？”
苍九摇了摇头：“琴道如此，小人无从遗憾。”
锦衣人淡淡道：“真要名传千古，此刻还算不上。”
苍九一惊，抬眼看向主子，锦衣人却已转目舱外，不再言语。
碧螺岛上，斗琴台畔。
任岐呆呆地看着碎裂的眉琴，只觉得一口气梗在了心口，吸不进，也难以呼出。
柳袂明眸流盼，点漆双瞳定定地盯着他，唇畔却含着一个漫不在乎的笑：“听不懂琴有什么关系？柳袂自如今起，再不抚琴就是！”
“浅……”任岐终于开口，声音嘶哑，自己也是一惊。
柳袂的心意实在已表现得太明显，就算傻子也该明白了，何况他还不是个傻子！任岐用尽了所有的毅力转开目光，竭力平淡地说：“浅妹，我这次离开，是因为你未来的嫂子失踪了，我得去找她！”
柳袂的眸光有了些微变化，她带着一种奇怪的神色看着任岐，像是没听懂他的话：“我未来的嫂子？那是什么人？”
任岐倏然转过眼来，定定地看着柳袂：“那是我没过门的妻子！你将来的嫂子！”
柳袂“哦”了一声，轻轻道：“哥，你很在意她么？”
“当然！她将是我的妻子，是要陪伴我一生的女子。”
柳袂迟疑了一下，坦然问：“哥，你在意我么？”
任岐心头一窒，却不敢有半点松口，咬牙道：“你是我妹子！我自然也在意你！”
柳袂微微垂首，眼神游移：“若我不是你妹子呢？”
任岐摇头：“别胡说了！你知道咱们两家的渊源，你不是我妹子，谁是？”
柳袂抿紧了唇，固执地追问：“若我不是你妹子呢？”
任岐一怔，仍是摇头道：“你是我妹子！只要一日是我任岐的妹子，就永远都是……”
柳袂怔怔地看着任岐，忽然笑了起来，笑声中，竟带了几分从未有过的癫狂。清亮如水的笑声连绵不绝地传了出去，柳袂蓦然抬头，明亮的秋波中蕴着一丝凄婉：“你错了！我不是你妹子！……你妹子……是那边那个！不是我！”
任岐如遭雷击，虽然柳袂并未指明方向，他还是下意识地转过头去……
只见墨玉台上，人人疑惑，而斗琴台畔，一个人蓦然变了颜色——
那是杨姝！
任岐一惊回首……
柳袂微笑看着任岐，眼中的泪一颗一颗滚落，语声轻柔：“……我一直在骗你！你不知道么？”
……
“你若不信，不妨去看她昔日的书画，落款是……徐净清！疏影横斜水清浅……天下哪有那么巧的事？她叫净清，我就叫净浅？”
……
“明溪双艳，宛转娥眉，你就从没想过，为什么以我的脾气，竟会让别人的声名，处处压我一头？”柳袂凄然而笑，“若不是我抢了你，心中负疚，又怎会对她……处处忍让？”
斗琴台上，杨姝的脸色已然惨白如雪。
而身在局外的众人终于恍然——虽然柳袂对杨姝也从不客气，但以柳袂一向的脾气，她待杨姝的态度，真可称得上容忍了——以前人人都以为是杨姝的为人慑服了这个素来不羁的柳转眉，却没想到，其中居然还有这样的缘由！
柳袂向前一步，踏入水中，眼里的任岐早已模糊不清，她依然咬着牙，微笑道：“任公子，我一直骗你，你不知道么？”
像是心头被巨斧狠狠地凿了一下，任岐后退了一步。
柳袂自泪眼中看去，那个模糊的人影远了一点，她明白那是怎么回事，心痛如绞，一时间，心里百转千回，最终她还是放弃了希望，阖起双眸，转开头去。
“既如此，任公子，从此……咱们再无瓜葛！小翠？阿碧？”
柳袂此时已看不清路，走了一步，脚下一绊，几乎扑进了水里。小翠阿碧齐齐惊呼一声“姑娘！”
而一双温暖的臂膀则及时揽住了她，任岐没敢看着柳袂，只是目视流水，神情复杂，口中缓缓道：“浅妹，转眉，我一日认你是妹子，你今生就是我妹子……不管你如何想，我任岐，还是你的兄长！”
柳袂摇头，一把推开他：“我不想当你妹子！”她失了支撑，身子不由一晃，随即厉声喝到“阿碧！”阿碧连忙上前握住她的手，柳袂用力站直了身子，“我们走！我们回家！回家！”
任岐放开手，柳袂看也不看，与他擦身而过，流泉般的发丝拂过他的半伸的手臂，任岐深吸一口气收回手，僵立水中，重重地闭上了双眼。
……
碧螺湖上。
锦衣人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睁开眼来，眼中，却尽是讥讽之色。
“梁太守？”
梁亦鸿连忙躬身：“下官在！”
锦衣人手中不知什么时候又拿了个玉杯，他把玩着玉杯，沉吟许久，才道：“久闻‘明溪双艳，宛转娥眉’之名，今日听来，倒也名不虚传，萧某想见见宛娥、转眉二位姑娘，不知梁太守能否代为邀约？”
梁亦鸿眉也不皱地回答：“下官即刻着人去请！”
锦衣人点了点头：“好！我们回程吧，想来，后面也没什么可听的了！”
梁亦鸿恭恭敬敬应了个“是”，又笑道：“有了三娘子的歌、柳转眉的琴，莫说之后的较艺，就是再过三个月，下官这耳朵里，怕也听不进别的东西了！”
锦衣人斜睨他一眼，神色淡淡地，心中不免微微冷笑——这位云州太守，显然是听出自己对柳转眉的兴趣更足些，说话间即刻就把杨宛娥给撇了个干净，这种十足十地看人说话的本事，倒也真是不凡！
游船缓缓退离碧螺岛。姑且不说梁太守别的本事，这“奉命行事”这四个字倒真是被他做得不折不扣，锦衣人的座舟犹未完全退出碧螺岛水域，派往锁眉阁沁雪楼两处的快船已经解缆出发了……
过得一会儿，柳袂的竹筏也解缆离岛，湖上诸人纷纷探头张望，只可惜柳袂戴着长长的纱笠，一动不动地抱膝而坐，虽然衣袂飘飞若仙，却是谁也看不清她的神色。
而此刻的碧螺岛上，墨玉台沉寂一片。
董徵默然无声，沉香也只是轻叹一声，再度垂首书本，三娘子则是黯然看着柳袂离去的方向，眸中颇含着几分怜惜。
柳袂自来任性行事，莫说得罪了无数外人，就是簪花会里的姐妹，也没几个与她亲近的，然而真正少了柳袂的簪花会，却又总像是少了点什么，全无趣味。
只有原本扶着田田的林沧云却不知什么时候已放开了自己的丫头，全没感觉到台上压抑沉闷的气氛一般，扯着艺部尚书裴珠悄声嚷饿，弄得原本多愁善感、心头郁郁的裴珠哭笑不得，只好将自己带来的精细点心奉上，堵了她的嘴。
最尴尬的，自然是那一对刚出炉的兄妹。
杨姝怔怔地站在斗琴台上，任岐呆呆地站在墨玉潭中，一个看着柳袂离去的方向发怔，一个则背对着柳袂离去的方向发呆。
若说起来，怎么算都是柳袂对不住这二人，可是，此刻“真相大白”，柳袂离去，二人却没有一个高兴的。任岐心头是无限负疚，杨姝心里，却是五味陈杂，无论如何也理不出个头绪来。
看着垂首不语的任岐，杨姝心头忐忑良久，最终，还是轻叹一声，打破了沉寂：“任公子，您有急事，还是休要耽搁了！”
任岐心头一醒，“啊”了一声，点头转身，忽然想起什么，又回首道：“以后，叫我三哥就好！”想了想，又掷了一块铜符给杨姝，“若有事，可持符到长街的仲春堂求助！”他看了看默然无语的杨姝，心中也是一软，柔声道：“待我办完了事，咱们兄妹再作详谈。”
杨姝见他这样毫不犹豫地承认了自己，眼中不由一热，然而想到任岐对柳袂的话竟是没有半分怀疑，心中却又未免泛起了点说不出的滋味来。
任岐又怎会在意她那一点女儿心肠，快步而行，不一会已去得远了。
杨姝看着手中铜符，那只是普通云牌的形状，只是铸了个字体独特的“仲”字花押，她心知这是重要的东西，仔细地收了起来，看看一众簪花会的姊妹和几位被邀而来的伴花公子，强笑道：“簪花会一年一度，不知多少姐妹盼着今日的较艺，虽然少了转眉妹妹，咱们也不能就这么颓散了，姐妹们还是继续吧！”
林沧云看了看正当中天的火辣辣的烈日，一声呻吟，挥手道：“你们去比吧！谁能在这大太阳底下舞起来，我这舞部尚书拱手奉送就是！”舞部诸女面面相觑，却是谁也不肯出来斗舞。
其余诸部的姊妹，却也一时不知所措，一个个向本部尚书瞧了过去。
这时，三娘子一声长叹，袅袅然举步到墨玉潭边，妙目流盼，瞧了众人一眼，随即捧起潭水，净额、净面、净手……
小云儿不愧是她亲传弟子，匆忙过去，助她洗净脂粉，散发重挽，又展开斗篷，让三娘子褪下华服，换了一身素净衣裙。
董徵默默地抱起琵琶，纤指轮转，弦声急迸，却是刚才三娘子唱曲的最后一句——“征衣改了罗裙淡，换一个、齐眉举案”，然而琵琶声方响，她心中的眉琴余韵陡然泛起，指下不由一错，弦断声息，竟是也没能将这一句奏完。
小云儿脸色有些泛白，三娘子却不以为意。褪去盛妆的闻春自是不如原先美丽，却也平添了几分素淡端庄，向众姐妹深深一礼，道：“自今起，闻春素衣为人，只是这些年的姐妹之情，却是永不敢忘！小云儿是我唯一弟子，我今儿就泛一回私心，将歌部的桃花传给小云儿。”众人都是一怔，簪花会中的诸部尚书之位，一向都是较艺之高下，可从来都没有代代相传的道理！
只听三娘子续道，“小云儿年纪还小，我不在时，要她独自支撑流韵居也太过为难了，只盼众家姐妹看在闻春的面子上，扶助她一年时光！待到来年，这尚书之位自然还是艺高者得，小云儿若不争气，姐妹们自然也就不必客气了！”
她这么一说，众人全都明白了她的意思。流韵居本是三娘子一人支撑着，如今她一从良，小云儿就没了凭依，三娘子将歌部尚书之位传给小云儿一年，也是盼她能在这一年里，借着歌部尚书之名立稳脚跟，若是一年之中，小云儿一无所成，那也就不值得大伙儿再为她费心了。
这话说出来，别部姐妹都不好回答，而刚才还神色不豫的歌部诸女脸色都和缓了下来，相互交换个眼色，纷纷道：“三娘子放心，我们必定全力相助小云儿，让她名动江南，不负了三娘子和流韵居的名声！”
杨姝神色微微一动，松了口气，也道：“三娘子放心，众姐妹都会好好照应小云儿的。”
诸女尽皆应是，小云儿则是眼泪汪汪地看着三娘子，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三娘子伸手替她把泪水拭去，笑道：“堂堂歌部尚书，哭鼻子可不像话！”随后取下鬓边桃花，轻轻给小云儿插上。
小云儿得了这不知多少人盼了又盼的殊荣，却是心中猛地酸了起来，她虽然极力忍住了泪水，喉头却还是抽抽噎噎地，怎么也说不出话来。
众人皆道：“云妹妹，不必伤心！该当为三娘子高兴才是！”小云儿是三娘子的弟子，也如同她们的妹妹一般，一时间，明溪诸女言辞纷纷，皆是怜惜与安慰。
一旁的甘霖许诚看在眼里，不由也暗自叹息，他们都不是深居书斋的腐儒，行走天下，见得人多了，自然看得出来众女眉眼间的是真心还是假意。两人所叹者，是没想到这些青楼女子如此姐妹情深，为三娘子一句托付，顿时就放弃了足以扬名四方的歌部尚书之争。
人人都以为青楼之中，正是红尘欲海，却料不到，这云州竟还有这么一个簪花会，竟还会有这么一群知情识义的青楼女子。
想到之前走遍了大江南北的见闻，再看着眼前的情形，甘霖、许诚互看一眼，又是一声长叹，相对无言。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绝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