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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摔琴 ...

  •   第二章 摔琴
      好个清秀温婉的姑娘!

      船泊之处,是个仅容一舟的小巧码头,拾阶而上,红泥门前,绿柳荫下,一个极娟秀的姑娘笑吟吟地看着顾刘二人。

      刘俊儒心中暗赞了一声,仔细打量时,不禁一愣。先前听她口气像是锁眉阁里的丫头,然而这姑娘模样清秀,神情温婉,举止有礼,再加上那一身精裁细绣的绿衣绿裙,飘逸雅致之处,竟是不逊于名门闺秀。

      “早料到顾先生会来了!这位公子是?”

      顾长卿笑道:“这是我昔日同窗,靖州刘俊儒!还要请碧姑娘慧眼一观,看看他可入得了锁眉阁么?”

      那位碧姑娘果然明眸流转,上下打量了刘俊儒一回,微微一笑,垂首道:“人品样貌,刘公子是绰绰有余了,只是,顾先生可曾提醒过刘公子,咱们锁眉阁里的规矩?”

      “啊!”顾长卿一拍脑袋,转头对刘俊儒道,“锁眉阁中,禁谈国事,俊儒可要留意了!”

      刘俊儒心中不禁有些不快,只是看着顾长卿的面子,应了一声。

      碧姑娘想了想,团扇遮面,在顾长卿耳畔轻声说:“先生最好自己留意才是,我瞧刘公子……不像是守得住规矩的。”随即放下团扇,落落大方地一笑,施了一礼,举手引请。

      刘俊儒看她行的是下人之礼,这才相信这位碧姑娘只是锁眉阁里的丫头而已。他还是第一次见着青楼里的丫头,居然能比大家闺秀更像大家闺秀的,不免多看了两眼,倒真是觉得大开了眼界。

      顾长卿皱了皱眉头,附耳轻声说道:“俊儒,碧姑娘只是锁眉阁里的丫头,却不是青楼女子,不可轻易招惹啊!”

      刘俊儒脸一红,又好气又好笑地瞪着顾长卿:“顾兄将小弟看成什么人了?”

      顾长卿理直气壮地回瞪了过去:“我可是为你好!不入行的女子乃是良家妇女,招惹不得的!就算是碧姑娘有意入行,这云州地面上,最忌足踏两只船的事,如我一般,蜻蜓点水家家到,反没什么关系,若是有意追求任何一位姑娘,再去招惹别位姑娘的话,那可是自找难看!”

      刘俊儒后悔极了,他也不过是听三娘子的歌声失了会儿神,见碧姑娘的举止略留了留眼,就愣是被顾长卿将她们给扯在了一块,偏生他还那么不知趣,居然回了顾长卿一句:“世上男子,三妻四妾者多得是,难道云州的青楼女子就都不见客了?”

      “三妻四妾,她们倒不在乎,只要不同时去招惹她们两位姊妹就是!”

      刘俊儒听了,不免觉得新鲜,他一直以为,青楼女子眼中所见的无非是钱,倒没想到云州还会有这样的规矩。

      入得门里,先是院落,可能是主人姓柳,院里也植满了绿柳,柳枝摇曳,如风拂绿帐,让人一见,心先静了三分。

      刘俊儒深吸一口气,觉得整个心神都松快了不少,不禁笑着向顾长卿道:“这云州该改名叫柳州才是,一路行来,满城烟柳啊!”

      顾长卿哈哈一笑,指尖勾了一支柳条在掌心打了个转:“这云州的柳,可是大有来历,咱们有空再说。”

      刘俊儒好奇心起,紧跟着顾长卿入了厅堂,却见一班先到的文人秀士纷纷起来,和顾长卿打起了招呼。

      刘俊儒跟着顾长卿与众人见过了礼,毕竟不熟悉,一时被晾在了一边。好在他素□□静,倒觉得被冷落得正好,并不着急,只是举目四顾。

      但见这厅堂颇大,布置得十分雅致,只是绿幔绿帘绿杯绿盏,竟是一色儿深深浅浅的绿色,两名垂髫少女,穿着和碧姑娘一样的绿衣绿裙,往来奉茶奉酒,倒是自己这一班客人,衣色鲜亮,在这一片绿意中,显得有些突兀。

      厅中几乎不见什么装饰,只西角的半纱屏风上悬了幅风柳图,疏疏几笔,意态寥寥,却是颇具神韵,图上不曾落款,只零零落落地题了几个字——“任尔东南西北风,绾不得、柳丝住”,笔致纤细疏淡,斜斜地倾着,倒像是风拂乱了的一串柳枝似的,看那笔力,当是出于女子之手。

      通向内堂处,垂了一片晶帘,一下子也看不清是绿晶串成的,还是平常水晶映了这满屋子的绿色,帘里还懒懒地坐了个人,与外间的碧姑娘、两名奉茶少女是一模一样的衣饰,在那儿有一声没一声地拨着琴,琴声若有若无,似乎也没几人听见。

      看来,那位转眉姑娘怕是名不虚传,她连个身影儿都还没现,已经有这么些人苦苦等候了。

      刘俊儒看看众家文士公子们簇拥之间,正谈天说地、神采飞扬的顾长卿,暗自叹了口气,自行找个远离晶帘的座位坐了,斟了杯茶,慢慢啜饮。

      正体味着茶中的清香,却听见那扎成堆的一帮人吟起诗来。这些人,多半是江南名士,纵有几个世家子弟,也不是那种太不成器的纨绔子弟,因此听他们的辞句,倒多半清新雅致,颇有可观,但是,若论诗意——到青楼里献给美人听的,能有什么好句子?

      刘俊儒皱眉听了几句,心思就走远了。京城也好,这云州也好,放眼看去,都是繁华锦绣,若不是他一路南下,亲眼见着了那些扶儿携女的逃荒人群,亲眼见着了那一片片抛荒了的土地,他还真不敢相信泱泱华朝国事已然坏到这个地步了。只是自己一介酸儒,诗文之外,又能做些什么呢?他口中虽对顾长卿说出得了几分力就出几分力,可是心里也着实没什么底,别的不说,只这万言书就算真的上达了朝廷,天子高坐庙堂,又如何肯相信他龙目所不及之处有着如许景象呢?就是自己,眼下坐在这儿,也已经有着一路所见恍然如梦的感觉了。

      一旦心中有事,那些人的清词丽句也就越听越不耐烦,再加那一声声若断若续、似有还无的琴声,这片刻枯坐,几乎已将刘俊儒的耐心磨尽了,狠狠灌了一口茶进肚,只听得旁边“哧”地一声轻笑。

      刘俊儒愕然转头,却见一名绿衣少女手端酒壶,抿唇轻笑,看他瞧了过来,才笑道:“公子跟那茶水有什么深仇大恨么?要不要换壶酒喝?”

      刘俊儒“啊”了一声,赫然红了脸,手足无措地点了点头。那绿衣少女差点儿又笑出声来,连忙放下酒壶,以手掩口跑了开去。

      刘俊儒不知所以,茫然提壶斟了一杯酒,胡里胡涂地喝了下去。

      脑中正乱,那边顾长卿不知怎地,想起刘俊儒来,高声向这边问:“俊儒,大伙儿联句,俊儒可愿参加?”

      刘俊儒只觉腹中一线热气暖了上来,酒意一冲,竟冷冷地说:“联什么句?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么?”

      厅中一时静了下来,人人都拿眼看着刘俊儒,刘俊儒眼一瞪,站了起来,正要说话,却听得“哗啦”一声,一个东西自帘里飞了出来,猛砸在他面前的地上,“呛啷”一声巨响,正是金声玉振,五音齐鸣,数十块碎片四散飞溅开来。

      刘俊儒吓得连连退了好几大步,定睛看时,才发现那是一具已被摔得弦断柱折的瑶琴。

      “谁在我锁眉阁里胡说八道!”清冽的声音宛似一掬明溪水浇在了众人头上,若大个厅堂,全冷了下来。

      刘俊儒不由跟着众人的目光向内堂处看去,只见那先前那懒懒地弹着琴的女子已站了起来,面前的琴案空了,那挂晶帘则兀自摇荡不已,晶珠相击,发出清脆的声音。

      一名绿衣少女放下茶盘,责备地扫了顾长卿刘俊儒一眼,掀帘子进去,唤了声:“姑娘!”

      刘俊儒怔了一怔,他见那帘里的女子与侍女们一般的打扮,自然将她也当做了锁眉阁里的丫头,哪想得到这琴也弹得有一声没一声的女子竟就是柳袂呢?也难怪刚才那些文人公子们可着劲儿的表现,原来美人就在珠帘里听着呢。

      只听先前进去的那绿衣少女低声劝道:“不过是一句闲话,总不值得摔了琴啊!”

      刚才笑了刘俊儒的那绿衣少女也放下手里的东西,伏身去收拾地上的琴。

      晶帘“哗啦”一响,柳袂甩帘子出来,显然是余怒未息:“小翠收什么?叫人来扫出去就是!”

      她这一现身,众人眼前皆是一清,都觉得双眼似是被明溪水洗了一遍,看什么都清透了三分,不止一人轻叹出声,顾长卿则淡笑着倚在一旁的柱上,击节低赞道:“明溪为魂柳为骨,明溪为魂柳为骨啊……”

      偏偏刘俊儒此刻正心中郁闷,借了那刚刚涌上的半分酒意,他只是冷冷一笑,浑似没将柳袂清丽绝伦的容颜看在眼里,讥讽道:“是啊,百户人家一年的吃穿,在姑娘眼里,也不过是垃圾而已!”

      柳袂眼角儿扫了过来,一声轻嗤:“管它是百户吃穿还是千户用度,我不偷不抢、不坑蒙不拐骗、堂堂正正、光明正大赚来的东西,爱怎么处置,干君底事?”

      刘俊儒被她一连串的话说得有些发瞢,只听她丝毫不给情面的吩咐道:“小青!小翠!给我拿扫帚来把这堆垃圾扫了出去!”

      两名绿衣少女齐齐应了一声,却不动作,只是似笑非笑地盯着刘俊儒。

      刘俊儒又羞又恼,脸红得几乎要滴下血来,他一向自诩清流,哪曾想会被人这般羞辱,一时之间,竟是连话也说不出来了。

      那厢里顾长卿见势不好,忙悄步走到刘俊儒身边,低声责备:“俊儒啊,不是提醒过你了,锁眉阁里,禁谈国事,你怎么……唉!我们先走吧……”

      刘俊儒的脾气也上来了,两眼一翻,楞是站着不动,高声道:“禁谈国事,嘿嘿,禁谈国事……就是有你们这些醉生梦死、歌舞升平之人,国事才会倾颓至此!”

      顾长卿眉头一皱,暗自顿足,他倒不在乎刘俊儒连他也骂了进去,只是刘俊儒这一回口无遮拦,却是将半个云州城的文人名士都得罪下了。

      柳袂脸色一变,挥袖将身畔桌上所有的杯盘碗盏统统扫了出去,摔得粉碎,这才寒了俏脸,冷笑道:“好!好!好!闹半天这朝廷腐败、百姓遭罪全是我们招惹出来的!”她气极之下,语声忽然转为讽嘲,“只不知道,阁下这忧国忧民、心系国事之人,为什么不在边疆?不在朝堂?江淮水患江南旱,阁下却为何,偏偏要立足在我这醉生梦死、歌舞升平之地呢?”

      这几句话,实在是比刀子还要锋利。刘俊儒脸色涨红,瞬间褪成惨白,踉跄退后,无言以对。

      柳袂看他答不出话来,心中得意,面上的冰霜不由融化了三分,只是轻蔑地一笑,长袖一拂,“要说大道理,外面海阔天空任你说去,只别到我锁眉阁里来污我的耳!……是谁带他进来的?”

      顾长卿在刘俊儒耳旁轻叹一声:“俊儒啊,你可害惨我了!”随后踏前一步,深深一揖。

      “顾先生?”柳袂见是顾长卿,微微惊讶,怒容稍敛,唇角略扬,似笑非笑地道,“您真是好眼光啊,带这么一位‘高人’来见我!”

      顾长卿微微苦笑,深揖到地:“今日之事,全是怀一之过,转眉姑娘恕罪则个!”

      柳袂清眸流转,瞪了他一眼,垂首生了会儿气,忽然转头浅浅一笑,如明溪生波,灿然明澈:“顾先生才情过人,姐妹们都是叹服的,柳袂也不敢怪责先生,只请先生留下花贴,带令友离去就是了!”

      顾长卿身子一僵,感受到四周无数混杂着艳羡与惋惜的目光,笑容更是泛苦:“转眉姑娘,怀一好冤枉啊!”

      柳袂脸一沉,淡淡地道:“‘宛娥的才情,转眉的脾气’,柳袂这好迁怒的名声早就在外了,今儿就是要不讲理一回,先生又能奈得我何?”

      顾长卿怔了怔,没想到柳袂竟然直言迁怒,倒让他说不出话来,只得叹了一口气,自袖里取出一枝花来。

      那是一枝绢制的芍药,绿烟初绽,比真芍药更为娇妍动人,花枝上附了一张空白花笺,这就是明溪上下,独一无二的芍药贴了。

      “碧妹妹,收了帖子!”

      初时在门前迎宾的那位碧姑娘不知何时已进了来,答应一声,向顾长卿走过来,那眼神里分明就是在说:你看吧!不是已经提醒过你了?

      顾长卿无奈地看了看手中的芍药贴,长叹一声,在众人无限惋惜的目光中交还了帖子,随即一拉刘俊儒,又深深地看了柳袂一眼,一揖,转身出门,漫声叹道:“纵然六月卅六不能陪伴左右,怀一依然是惜花护花之人……”

      柳袂气仍未消,哼了一声,伸手接过碧姑娘递过来的花贴,一双明净如水的黑眸向剩下的那一班文人公子们看了过去。

      众人被她目光扫过,无不精神一振,流露出期待之色。

      然而明溪柳袂的眼光何等挑剔,众人的模样越是热切,她就越是瞧不上眼。皱着眉头打量了一圈,她眼中闪过一丝无趣的神色,不由微微冷笑,信手将花贴递给小翠,转身向内堂走去,竟是一言未发。

      小青一见她进来,连忙道:“姑娘,任公子来了!”

      柳袂神色一振,方才的清绝明傲顿时换成了小女儿家的喜悦:“哥来了?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不早告诉我?”

      小青笑道:“公子刚到,锁眉阁前等着姑娘呢。”

      柳袂眼神亮了起来,话也来不及说,一提裙子就奔了过去。

      后院绿柳丛中,有一间精巧的楼阁,那是柳袂平日的居所,就叫做“锁眉阁”。柳袂一路跑来,果然见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在锁眉阁前负手而立。

      “哥……”

      那人转过身来,俊眉朗目,温和地笑着:“浅妹!跑这么急做什么?看你喘的,哎呀……”却是柳袂已经扑进了他的怀里。

      柳袂才不管他说什么,只是紧紧地搂着他的胳膊,满面喜色:“哥……你真狠心,这么久都不来看我!”

      那人轻轻拍着她的肩头,把她从怀里推开,温言道:“江淮水患,堂里大量调动药材,好不容易忙了个段落,这才来看你!”

      柳袂重重地哼了一声,狠狠推了他一把,赌气道:“反正不管张三李四王二麻子,个个都比我重要!”

      那人看她生气,心就软了,和声道:“好了,好了!这不是来看你了?听说你又发脾气,连琴也摔了?”

      柳袂俏脸一板,抱紧了那人的胳膊,恼道:“小青又跟你告状了?我不管,反正你给我的琴不会摔了就好!”

      那人深深地叹了口气,试图将手从她怀里拔出来,轻声道:“浅妹,男女授受不亲,你可不能老是腻在我身上啊!”

      柳袂瞬间变了脸色,一把摔开他的手,冷笑道:“哥是在说笑吧?我是什么人!还讲究什么男女授受不亲?”她忽然推开那人,咬牙道,“任大公子若嫌弃我,何妨明说呢?”

      那人脸一沉:“浅妹!”

      柳袂听他像是恼了,连忙一把揪住他的衣衫,声音软了下来,低声道:“哥,别生气!是我一时气极,胡说八道!……哥……别生气啊……”

      所谓“宛娥的才情,转眉的脾气”,云州城里,柳袂是出了名的坏脾气,一向变脸赛过翻书,只是她再怎么多变,也从未在人前流露出这般低声下气的柔弱样儿。

      那人听她语带哽咽,心痛不已,叹一口气,还是主动将她搂进怀里:“别哭,别哭!你知道哥从来没嫌过你!都是哥无能,才会让你身陷火坑出不来,是我不好啊!”

      “才不关哥的事!”柳袂啐了一口,“要怪,就怪那个混蛋太守,没脸没皮没心没肺……”她还想骂下去,看了看那人,忽然住口,过了一会儿,才低声问:“哥这次来,能待多久?”

      “最多三五天吧,江南还有些事未了,得去看看。”

      “哦!”柳袂退后一步,怔怔地看着她称之为“哥”的那个人,低下头去。

      是啊,那是任岐任还春,悬壶天下兼济万民,哪能天天陪在她一个青楼女子的身边呢?

      “浅妹,等我从江南回来,和我一起回家一趟吧!”

      柳袂一震,“回什么家?”随即她神色一黯,螓首微扬,“不!我才不去!锁眉阁才是我家!我再没别的家了……”

      “浅妹……”

      任岐还想劝她,却见她双手牢牢地攥着自己的衣袖,银牙紧咬着朱唇,神色却是坚定无比,心又软了下来,低声道:“好了,好了,不去就不去吧!”

      柳袂笑了起来,清丽无伦的脸上带着点孩子般的喜悦:“哥,这几天陪我好么?”

      任岐笑了:“是!当然陪着你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摔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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