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转娥眉》佚史兰

2、游湖

　　宛转娥眉——引子

　　明溪虽称为“溪”，却是一条河，成“几”字形蜿蜒自云州城中流过。

　　云州的繁华，云州的灵秀，云州的风流皆集中在了这条明溪两岸。

　　明溪那“几”字形的一弯，云州人称“明溪套”。

　　这一套，可不知套进了多少的文人雅士、风流种子到那旖旎的传说中去。

　　时当华末，这小小的明溪之畔，也曲尽了泱泱华朝最后的繁华。

　　第一章游湖

　　山雨欲来风满楼。

　　乌云沉沉地压在翠玉一般的碧螺湖面上，天空似将随时垮塌下来一般阴沉，空气闷得人透不过气来。

　　碧螺湖上，仍有船未归。

　　一曲清歌自船中宛转而出，在湖面上几个盘旋，忽而高扬，划破乌云，引得一个霹雳“忽喇喇”劈将下来。豆大的雨点倾盆而泄，砸得湖上水坑处处，一片繁密的雨声顿时将歌声掩了过去。

　　一阵爽朗的笑声在游船里响了起来：“清音一曲动风雷！小云儿的歌声果然绝妙！再过上几年，怕不是明溪第三绝！”

　　这笑声爽朗的男子乃是云州当地名士顾怀一，字长卿，号碧湖居士。他相貌本平常，偏偏两道长眉斜飞入鬓，倒成异相，因而又有个绰号唤做“顾长眉”。

　　这顾长卿为人放达，诺大个云州城里，会在风雨交加之中携妓游湖的，也仅此一家，别无分号了。

　　此时骤雨打着船篷，“噼啪”作响，适才放歌的“小云儿”早已收了声，返身扑到顾长卿怀里，他却放声而笑。

　　强烈的白光划过湖面，映得舱中一亮。与顾长卿相对而坐的男子看着好友意兴飞扬，不禁微微摇头。

　　顾长卿看在眼里，大笑起来，连声道：“俊儒啊俊儒，人生在世，自当俯仰随心，个个都如你一般正襟危坐，一本正经，岂不无趣死了！”

　　这被唤作“俊儒”的男子乃是靖州名士，姓刘，名玉衡，表字俊儒，是顾长卿白水书院（注1）求学时的同门，他为人端方儒雅，不似顾长卿般不羁。此时华朝已是盛世而危，放眼看去虽然繁华鼎盛，实则却已是大厦将倾的景象，朝政败坏，官贪吏污，贼盗蜂起。倒还是刘俊儒这一班读书人，不失书生风骨，朝野内外，时时不忘为民疾呼，俨然浊世清流。他此番来到云州，本是为了劝说顾长卿与一干昔日同门一起赴京叩阙，上万言书痛陈时弊的，却被顾长卿打着哈哈敷衍了几句，不知怎地，竟然被拉了来这碧螺湖上、暴风雨中，游湖泛舟了。

　　刘俊儒被笑了个脸上发烧，微微苦笑。说来也是他倒霉，这个时节的云州本就天气多变，谁知道游个湖也会恰恰地赶上了一场暴雨，更难得是遇上个非要享受这狂风暴雨滋味的顾长卿，他能拥着小云儿惬意万分，自己可是正经惯了，行不来如此的放浪。

　　他这番拘谨，可把顾长卿看得摇头不已，啧啧连声：“我说俊儒，你平日作诗行文是何等的豪放从容，此刻风狂雨骤，天地一孤舟，也算得上有几分气势，怎么你倒是畏缩起来了，呵呵，人不如文啊！”

　　刘俊儒俊脸微红，狠狠地白了他一眼，他岂是畏缩之人，只是看不惯顾长卿的放浪轻率罢了。

　　顾长卿大笑起来。埋头在他怀中的小云儿只觉得耳边轰轰作响，也不抬头，小手握拳狠狠地在他胸前捶了两下，捶得他笑声一顿，岔了气咳起来，这才收声住口。

　　此刻雨势稍小，如注雨声中倒显出几分异样的静来。

　　顾长卿一手搂着小云儿，一手执杯一仰而尽，侧耳听着舱外的雨声，含笑向昔日的同窗道：“俊儒，难得来云州一回，放开胸怀玩上几日又如何？你那万言书，不上时，朝廷如是，上了，朝廷想必也如是，又何必白费那个精神呢？”

　　刘俊儒正色道：“大丈夫立身于世，总要为国为民尽上一点心意，出得了几分力就是几分，就是白费精神，也只能认了！”

　　顾长卿看他半晌，叹一口气，又给自己倒了杯酒，执杯沉吟许久，忽然间长眉一扬，一仰头又将酒倒入喉中，再开口时，又是从容爽朗：“罢罢罢！各执各念，各行各道吧！”

　　刘俊儒口唇微动，却没说出话来，神色黯淡地摇摇头，知道自己是说不服好友了。

　　“二位公子，雨停了，回身儿往哪儿去呀？”

　　梢公的声音自外面传来。二人齐齐向外看去，果然已经雨散云收了，一片碧青如洗的天色显了出来。顾长卿一拍怀里的小云儿，笑道：“好天气！先送小云儿回流韵居，然后往锁眉阁去。”他站起身来，向刘俊儒一笑，“也让俊儒见识一下这明溪的灵秀！”

　　刘俊儒皱眉道：“不了，小弟……咳……不惯那些风月场所！”

　　顾长卿尚未答话，小云儿已撇过头去，对着一湖碧水哼了一声，声音虽轻，那份鄙夷可表现得明显极了。

　　刘俊儒一张脸腾地一下红了起来，也不知是羞的还是恼的。

　　顾长卿看看小云儿，摇头一笑，悠然道：“俊儒差矣，你这话可把套里的姑娘们得罪完了！唉，俗语云：云州风流甲天下，明溪风流甲云州，到了云州而不游明溪，岂不和没到过云州一样了？况且那锁眉阁与沁雪楼并称明溪领袖，正所谓——‘明溪双艳，宛转娥眉’，未见过这两位姑娘的，非真名士也！”他说得得意，声音抑扬顿挫起来，倒像是吟诵了。

　　刘俊儒心中苦笑：不过是两个风尘女子罢了，再怎么姿容出色，这般的声名，也未免太过了！说起来，天下间没见过她们的人可多了去了，依长卿的说法，竟都算不上真名士不成？只是呢，刚才一句话说得不是，那位小云儿就已经一脸的不屑，自己一个堂堂男子，难道要跟她计较？如此一想，他也就不再反对，干脆闭了口，听那顾长卿一路指点风物、笑谈古今。

　　说话间，三人的坐船已离了碧螺湖，过林公渠，沿着明溪逆流而上。

　　碧螺湖位于明溪河套正中，若说明溪弯弯曲曲，似个“几”字，碧螺湖却是给“几”字中间加了一点，恰好成个“凡”字。本来碧螺湖天长日久之下，已经淤积成一潭死水，还是二百多年前，景安年间，云州太守林继徐着人疏浚修渠，两面沟通明溪，自此碧螺湖活水不断、明润青翠，这才成就了云州城中好一个“凡间”美景。只是短短二百年，这儿居然成了名传天下的风流快活地，想来是当年的林太守怎么也未曾料到的。

　　这一路，看得刘俊儒心中感慨不已。明溪两岸，家家临门照水，绿柳成荫，且不说北岸那几处精雅别致，尤胜大富人家的亭台楼阁，就是南岸林立绵延的青楼，也皆是雕梁画栋、富丽精美，衬着满城烟柳、婉转清歌，好一番繁华景象，几乎令人忘却自北方行来，所闻所见的一路饿殍。

　　不过盏茶的功夫，小船已靠上了北岸一家雅致的楼阁，楼里不知何人正在唱歌，一字字如行珠走玉，婉转摇曳，歌声入耳，如醇酒入喉，刘俊儒也不禁心醉神驰，就是邻近的乐坊人家，也尽皆止乐息声，静听那歌声。

　　顾长卿携着小云儿在船头笑吟吟地听着，待歌声止了，他才扬声喊道：“三娘子好兴致啊！”

　　窗格子“咔啦”一声推了开来，一个婷婷袅袅的女子似笑非笑地盯着顾长卿：“顾先生，你把我们家小云儿拐哪儿去了？”

　　顾长卿笑着跳上台阶，回手过来扶小云儿：“顾某哪有那么大的胆子，敢拐春三尚书的爱徒？这可是半根头发也不敢少地送回来了。”

　　窗格子“啪”地一声又关上了，不一会，春三娘出现在门口，笑笑地问：“今儿可是六月卅二了，今年顾先生可曾收到帖子？”

　　顾长卿笑道：“春三尚书还愁没人伴花么？”

　　三娘啐了一口：“谁说我了？小云儿今年可满十五了！”

　　顾长卿“啊呀”一声，有些歉意道：“已经接了。”

　　春三娘笑了一声，“也是，我问得迟了，顾先生哪年空下来过了！接的是谁家的帖子？”

　　顾长卿已回了船，闻声转回头来，应了一声：“锁眉阁。”

　　春三娘恍然一笑：“顾先生这回的面子可大了！”转身带小云儿进去了。

　　小船继续向前摇去，刘俊儒看着三娘消失的流韵居台阶发了好一会怔，顾长卿连唤几声，他才回过神来，顿时又涨红了一张脸。

　　顾长卿大笑起来：“俊儒现在动心已经迟了，三娘子已寻着良人了！”

　　刘俊儒想了一会，摇头一笑：“是了，我未免呆了！如今多少事情要做，哪想得着这些？”

　　顾长卿看在眼里，忽然道：“反正俊儒还有几日才会离开云州，我替你去请小云儿的帖子如何？”

　　“什么帖子？”

　　顾长卿不禁有些好笑，敢情刚才自己和春三娘的话，他都没听进去啊！

　　小船缓缓向着上游前进，明溪水清澈透明，只漂了几片碧绿的柳叶，游着几尾或红或黑的鱼儿。

　　“俊儒可知，刚才为何小云儿待你那般不屑么？”

　　刘俊儒脸一红：“想是小弟出言不逊了。”

　　顾长卿哈哈一笑：“俊儒说对了！旁的地方不说，就在这云州地面上，任何一个人若是瞧不起甚或敢伤害随便哪位姑娘，定遭全城的青楼女子唾弃报复，俊儒刚才还算客气，不过分，所以小云儿也没太在意，若说得过火了，小心以后几日里，船行明溪，随时一盆胭脂水兜头泼下！”

　　刘俊儒吓了一跳：“哪有这般不讲理的？”

　　“谁说不讲理了？碧螺明溪一带，所有的风尘女子皆是姊妹相称，你若是辱人姊妹，岂能不招人恼？”

　　刘俊儒一怔：“这么说来，云州的青楼女子竟是结成一气了？”

　　顾长卿以手扣舷，伸个懒腰仰躺下来：“结成一气？你当她们是流寇么？卖身青楼的姑娘们，多半是些无权无势、身世飘零的女子，既然无人疼惜怜爱，她们自相团结、守望相助，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刘俊儒默然半晌，叹了一声：“也是！”

　　“江南其他地方，每年七月初七花魁会都是一件风流盛事，皆是由当地名士，评出当年花魁，我们云州则有些不同。云州花魁，不是由外人评的，而是由青楼女子们自行推举的。每年六月卅六，云州城里，年满十五的青楼女子齐聚碧螺湖心碧螺岛，各展才艺，评定高下，因为有资格赴会的姑娘各以一种花为代表，故而人称碧螺簪花会。这簪花会，外人是不能参加的，只有受了某位姑娘的花贴邀请，才有资格伴花一游。”

　　顾长卿说着笑了起来：“这伴花郎可是专当绿叶，去映衬花儿的娇美的，若是没有几分人品才学，再不会有姑娘垂青！好些姑娘眼光高，若是找不着合适的人，宁可空置花贴，也不会随意带了人去姊妹们面前丢人现眼的，所以，这云州城的名士，莫不以接着簪花贴为荣。小云儿今年年满十五，也有资格簪花与会了，恰好她也缺个伴花的，俊儒若有意思，我去帮你求她的帖子！”

　　刘俊儒连忙摇头：“小弟最怕那脂粉阵势，还是算了！”

　　“也罢！”顾长卿惬意地合起眼来，“听说春三娘子寻着了良人，这次簪花会后，就要洗净脂粉，素衣为人了，今后明溪上下，小云儿的歌声，再无敌手！”

　　刘俊儒被他看穿心思，一张脸火辣辣地烧将起来。

　　顾长卿眼也不张，还是那副似睡似醒的样子坦腹而卧，悠然道：“明溪上下，公认最出色的女子只有七位，沁雪楼的杨姝杨宛娥，锁眉阁的柳袂柳转眉，这二位领袖明溪，人称‘明溪双艳’，难分伯仲，若是细细讲究起来，宛娥姑娘的才学人品，又都略胜那么一筹，是以簪花会上，宛娥姑娘被推为簪花左相，牡丹为记，转眉姑娘逊了那么一些，落为簪花右相，芍药为记，另外五位，则号为歌、舞、乐、艺、文五部尚书，分以桃、莲、梅、兰、菊为记，本来依着宛娥姑娘的意思，还应设个以竹为记的第六部，以嘉奖有气节风骨的姊妹，只是一时无人合适，这才空了一部。流韵居的三娘子原名闻春，歌艺妙绝天下，正是其中的歌部尚书。”

　　刘俊儒讶然：“左右相？六部尚书？怎么朝廷官职也敢拿来作封号？”

　　顾长卿嗤笑一声：“朝中挂着这些名号的人，也未必就强过了这儿的姑娘们！六部尚书各择优秀者为自己门下弟子，称作学士，可领六部花记。小云儿年纪虽小，可是三娘子门下高徒，再过几年，必定能青出于蓝，继承三娘子的衣钵。以她的歌声，今年虽是初与簪花会，得个歌部学士，领一枝桃花是绝无问题的，俊儒不用怕陪她去会丢了面子！”

　　刘俊儒被他说得越发窘了起来，呆了半晌，才黯然道：“顾兄原是何等热血之人，如今国难将至，顾兄却只是泛湖评花、清闲度日么？”

　　顾长卿哼了一声，睁开眼来：“怀一此生，只愿依红偎翠，再不想去踩那个肮脏的泥潭子了！”

　　刘俊儒怔了许久，忽然叫船家靠岸，随后垂手向依旧躺着没动的顾长卿道别。

　　顾长卿看他将要上岸，忽然叫住他，随后慢吞吞地翻身坐起，看着他，懒懒地问：“俊儒，这个万言书，你是上定了？”

　　“自然！”刘俊儒答得斩钉截铁、毫不犹豫。

　　顾长卿叹一口气，又躺了下去：“万言书，怀一不会陪你去上！不过，万言书后我附名，将来打杀也好，流放也好，总陪你一起就是了，算是不枉咱们同窗一场！”

　　刘俊儒心口一热，回身坐下：“顾兄……”

　　顾长卿闭上眼，懒懒地说：“不谈此事了！诺大个云州城，不知多少人盼着我袖里这张帖子呢，我可是专程去向转眉姑娘致谢的，休要扫了我的兴致！”

　　刘俊儒一愣，闭口不言。

　　沉默中，不知过了多久，小船忽然缓了下来。

　　一个清亮柔和的声音自头上传了下来：“多少名贵公子拱手低头，才进得咱们锁眉阁，怎么顾先生如此别出心裁，坦腹高卧，莫不是要抬上来见咱们姑娘？”

　　顾长卿猛然翻身坐起，站直了整整衣衫，向上一拱手：“顾某岂敢如此放肆？只是天青云杳，看得一时忘形了！”

　　那个声音笑道：“先生懒散疏狂，满云州城都知道啦，犯不着故作规矩！”

　　这时船靠了岸。这里家家临水，门口都可泊船，刘俊儒跟着顾长卿上了岸，顺着他的目光向前看去，顿觉眼前一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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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1：谨向阿越《新宋》中的白水潭书院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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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将是一篇很长的东西，最重要的是，这篇东西的后继发展我还一点也没考虑，只是设定了主角的性格，主要人物的关系，然后打算就这么写下去，虽然严谨点的话，至少应该有个提纲或者腹稿，但是，我很想试试随写随编的感觉，所以，就这么决定了。当然，娥眉至少还有一个目的，就是试写一点华朝的覆亡，毕竟——有兴必有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