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幻境”外篇》一江烟月

39、八五 雨中怒火

　　五　雨中怒火

　　夜阑人静，无人入眠。
　　宜书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无声无息，看着就象一个没有生命的人偶，虽然他的内心正波翻浪卷风起云涌……自懂事以来，他的情绪从来没有这么烦燥混乱、这么跌荡起伏过。
　　刚刚在招待所，他第一次听到母亲的故事，这才知道自己的生身母亲有过那么艰难的过去──外祖父早逝，她小学没毕习就缀学回家，十七岁那年外祖母去世，她一个人挑起一个家，拉扯大一个弟弟一个妹妹，直到弟妹长大她才结婚。
　　是的，她道德观太过正统，是的，她很固执，是的，她不宽容……可是这些都是因为她没多少文化，因为她历经坎坷，因为她生长的环境太过恶劣，因为她从二十岁开始就被镇上的三姑六婆嘲笑为“嫁不掉的老闺女”……
　　父亲的一席话让他与母亲合解，可是母亲却执意要他与陶月断绝往来，宜书试图解释，母亲却连听都不愿意听……最后还是父亲替他解围，让他先回家，等母亲冷静下来再说。
　　离开时父亲送他出门，脸上神情非常苦涩：“宜书你不要怪爸爸不帮你，爸爸在你妈妈面前是说不上话的。”
　　看儿子一脸迷茫，做父亲的长叹一口气，象是终于下定决心要把一切讲清楚，尽管下边的话艰难无比：“宜书你也这么大了，是该让你知道真象的时候了……爸爸……爸爸年轻时候做过一件……一件错事，单位上有人犯法我因为胆小……知情未报，结果被人抓了把柄……当年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抢了你离开，却无能为力……儿子，我知道你心里面不好过，是爸爸对不起你……”
　　陈父说到此处声音渐低，含着无法掩饰的隐隐哽咽：“家来还有那么多人，你妈妈，你弟弟，还有你爷爷奶奶，老的老，小的小，爸爸要是出了事，一家大小怎么办啊……幸好他们保证说会把你当儿子看待……爸爸对不起你，也对不起你妈妈，当时她哭得死去活来，最后昏倒，送医院吊盐水……在你妈妈面前爸爸一直内心有愧，爸爸做的错事，却让她一个弱女子来承担……这些年她那么惯宜安爸爸也只有看着，如果不是你被人抢走，你妈妈怎么会变成这样？……爸爸有愧啊，儿子，都是爸爸的错，你要怪就怪爸爸，不要怪你妈妈！……你还太小，不晓得做人的辛苦，年轻时候做下的错事，弄不好就成了一辈子的恶梦……”
　　陈义全悔恨交加，说到动情之处，几乎当作儿子的面落下泪来。

　　父亲的这番话对陈宜书的震动是颠覆性的。很久以前，他就开始思考为什么自己会出现在君家，他相信除了金钱上的利益，家人肯定也是为了要给自己一个美好的未来，所以他从来不去揭这个伤疤──是的，对宜书来说，这是个隐隐泛着痛的伤疤，不管出于什么原因，他都是被家人放弃掉的那个孩子，这是事实。
　　现在才知道，原来背后还有这么大的隐情！
　　君家人太卑劣了，不错，他们是为了君书帖，可他们的孩子是孩子，别人家的孩子就不是孩子吗？……
　　回家的路上，陈宜书的脑子乱作一团，满脑子翻来覆去想的都是“卑鄙”“可耻”之类的字眼儿，连天上何时下起小雨都不知道。
　　带着一身湿气和夹杂着无助的愤慨回到家，等待他的，却是陶月的委屈和怒火。
　　少女哭得一踏糊涂，文质彬彬气宇不凡的完美男友竟然有这样一个粗俗母亲，这在十九岁少女的眼里，是所有梦想的终结。更加可恶的是，男朋友还一直在为他的母亲辩护，要她理解──理解？理解什么？她才是被羞辱被欺侮的那一个！……
　　最后，两个人不欢而散，陶月气愤地甩门进了卧室，扔下宜书一个人坐在沙发上生闷气。

　　午夜过后，窗外的细雨开始变大，淅淅漓漓的秋雨打在窗玻璃上，杂乱，破碎，一如窗内听雨人的心境。
　　细碎的秋风秋雨中，一粒蚕豆大小的珠子借着夜幕的掩护穿过层层雨帘来到窗前，从窗户上开着的那道小缝飞进屋里。
　　刚一进屋，小珠身上立即散发出暖暖的淡红色光晕，飞到宜书面前，在一米外停住。
　　宜书当然识得这颗小珠，这是君书帖的宝贝火珠“小火焰”。君书帖此人从生下来起就处处透着古怪，他从小把“小火焰”养在身上，十年下来，原本没有生命的小珠子竟似拥有了智慧和灵识，跟主人配合默契感情深厚，着实象个不会说话的妖物，连见多识广的君家人都暗自称奇。宜书小时候很是妒忌过一阵子，曾经竭心尽力地讨好过小火珠，破珠子认主，对宜书总是敷衍了事。
　　此时此刻，盯着这颗在面前飘来荡去的小火珠，宜书只觉得刺眼之极，一把抓起沙发上的小靠枕，狠狠扔将过去……
　　小火焰给吓了一大跳，急速逃开，一头撞到墙壁上给撞得“波”的一声，然后它贴在墙上一动不动，似乎正在傻愣愣地看着宜书。
　　宜书冷冷开口：“要怪只能怪你主人，你来得不是时候，我现在不想听到与他有关的任何消息。”
　　小火焰回过神来，猛地飞上天花板，紧跟着又俯冲到宜书面前，然后满屋子乱蹿，活象一只急得团团转的无头苍蝇……
　　宜书嘴角浮起一抹嘲笑：“怎么，你主人需要我这个书僮帮忙了？”
　　小火焰开始在他面前笔直地飞上又笔直地落下，令人想起作揖打拱。
　　嘲笑变成冷笑，宜书胸中的闷气也变成了怒气：有麻烦的时候你就想起我了！
　　宜书人很聪明，但他在修行上的天赋却不高，加上这么多年一直把心思放在读书考学上，到如今他的道行至多就是卖卖狗皮膏，连外行都未必骗得了。但是他的命格生得巧，刚好与小三互补，很多时候，他啥都不用做，只要人到现场一站，君书帖就可以完成好些原本在他能力之外的高阶术法。
　　看小火焰的着急样，不用问，君小三肯定又惹事了，正在等着他救急。
　　宜书人在冷笑，胸中却泛起一阵刺痛，是那种很怪异的夹杂着快感的刺痛──这一刻，他作出了决断：是到了该了结的时候了，君家欺负了他们这么多年，也该到头了！
　　至于君书帖，他们本来就是两个世界的公民，本来就不该有交集，现在分开正好，难道还想让他当一辈子的书僮？这世上，谁离了谁不是活得好好的？……至于心里的这股痛意？什么不会痛？连跌一跤都会痛。痛就痛吧，又痛不死人……
　　起身，出门，下楼。
　　小火焰急匆匆地飞到他前面，当先领路。

　　空旷无人的街头，隔了老远才有一盏路灯，昏弱的光线几乎被雨幕和夜色吞没，只余下雨滴打在街道两边防雨篷上的声音，听上去越发的寂寞、清冷……
　　宜书走在无边的黑暗之中，完全不为落在身上的密密雨丝所动，他心里面正翻腾着各种各样的念头，所有的念头中，最强烈的那一个，是离开君家，离开那些强盗们！
　　一阵狂风急掠而过，宜书停住脚步──换作旁人，至多就是觉得这股风来得怪异去得也怪异，宜书不同，他从风中嗅到了熟悉的气息，霎时间，握紧了拳头。
　　果然，狂风掠过后马上回头，瞬间停到他面前，除了君书帖还有何人？
　　“宜书快快，我们得去救秦骁……”君书帖一把抓起他的手就想往外跑。
　　宜书却猛然甩开他，没有说话。
　　君书帖怔了怔，一拍脑袋：“不要担心，只要你到场，我就有把握对付那个老头子，我不会让你冒险的……”
　　“不是你‘让不让’我冒险的问题，问题是，我为什么要跟你去？”宜书说得非常冷静，冷静到了冷漠的程度，把“让不让”和“为什么”几个字咬得特别重。
　　“去救秦骁啊，他被困在白老头的小店了，就是老城区那里……”
　　宜书冷冷地打断他：“那是你们的事，跟我有什么关系？”
　　“宜书，你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君书帖总算察觉到不对劲了──宜书不对劲，很不对劲。
　　陈宜书加大音量：“我出什么事不用你管……”
　　“你说什么呀，你的事我哪能不管？”
　　雨下得更大了，君书帖看看天，一把抓住宜书把他向路旁带，试图找个躲雨的地方。
　　宜书却毫不领情地重重推开他，大声说：“君小三你听好，从今天开始，我陈宜书跟你半点关系没有，你的事我不想管，我的死活也跟你跟你们君家没有关系……你们不要再难为我们陈家！”
　　君书帖彻底怔住，他呆呆地看着宜书，觉得自己没有听懂宜书说的话。
　　宜书也在看着君书帖，是那着带着怒火和绝诀的“看”，猛然间，他掉头而去，脚步毫不迟疑。
　　君书帖被惊醒，奔上前按住他的双肩，惊惶失措：“到底出什么事了？宜书你不要这样，你这个样子好可怕……我是不是做错事让你生气了？你好好说，我改，我改！”
　　宜书试图把他甩开，这一次被抓得太紧，连试了两下都没有成功。
　　“你放手。”
　　君书帖不放。
　　陈宜书终于一声大吼：“君书帖你放手，听到没有！”
　　宜书这时候全身湿透，额上头发被雨水沾在脸上，眼睛里面怒火熊熊，神情非常可怖……君书帖从来没见过这么可怕的陈宜书，陡然间给他的模样吓住，下意识地松开手。
　　陈宜书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去。
　　君书帖急得在他身后大叫：“宜书你把话讲清楚，你不能这个样子……”
　　陈宜书头也不回：“‘这个样子’？你想让我哪个样子？象书僮的样子？”
　　“宜书你在说什么呀？旁人的玩笑话你也当真？我们一直都是兄弟，三叔三爹也一直把你当儿子……”
　　君书帖突然住嘴，他再一次给陈宜书吓住了，竟是连想要说的话也给吓忘了──这时候陈宜书突然转过头，大步向他走过来，脸色铁青，全身上下的怒气一触即发，气势竟然盖过了雨滴和风声。
　　“‘兄弟’？你姓君我姓陈，我们算哪门子的兄弟？‘把我当儿子’？君书帖你不要自欺欺人，你去君家镇问问，哪一个把我陈宜书当作你君家的儿子了？小时候你不读书全家人管你，你失踪全家去找，换成我的话，会有人过问吗？你扪着心说句话，跟先生读了那么多年的书，他哪一次不是按你的进度讲课，他管过我吗？搬到城里，你住大房我住小房，电视录像全在你房里，有谁问过我的想法？你不好好修行，他们急作一团，想尽了法子用尽了招术，换我不想修行了，有人说过一句话吗？还有去了美国，你惹事全家不得安宁，离家后天经地义就该我照顾你……君书帖，你随便去问哪一家哪一户，有这个样子的‘儿子’吗？……”
　　陈宜书声音不大，但是在风雨中却异常清晰，一字一句都象重锤一样敲打着君书帖的耳膜，不是因为内容，而是因为语气──陈宜书说的每一件事，都是真的，是君书帖从来没有注意过的事情，直到这一刻，从宜书愤怒的眼神和咬着牙的语气中，他第一次发现原来宜书对那些事情是这么在意，在意到全部铬记在心！
　　君书帖相要辩解，想要说不是那个样子，张开口，却发现自己找不到辩词……心底升腾起一股歉意，但比歉意更加浓重的，是不安，极度的不安。
　　陈宜书又向前走出一步，抿着嘴唇，好半天，唇角露出个嘲讽的微笑：“君小三，小君三，君三公子，你说话啊？怎么没声了？”
　　他不相信君书帖还说得出话，就连君书帖自己都以为已给他说得哑口无言，想不到，电光火石之间，突然记起一桩事，叫了起来：“不对，那次你中毒，三叔为了救你耗了好多术力……”
　　他不说还好，听他提起陈宜书更加气愤，突然笑了起来，气极而笑。
　　君书帖给他怪异的笑声吓得再次住嘴。
　　陈宜书却又象急刹车一样收回笑声，厉声道：“‘救我’？是为了救你吧？如果我没命了，君三公子你岂不是又要出事故？”
　　君书帖这一次是真的无言以对了。看着对面的陈宜书，他发现这个一起长大的玩伴朋友和兄弟，是如此的陌生，陌生到让他害怕，更让他难过，难过得想哭。好半天，他没法说话，宜书也不说话，带着所有的恨意和快感，等着对方开口。
　　终于，给他盯得走投无路的君书帖喃喃张口，笨嘴笨舌地试图劝解：“宜书，不要这个样子，就算三叔他们有偏心，他们也还是关心你的……过去的事没法子，以后都不会这样了，不要太偏执……”
　　宜书冷笑：“我偏执？君书帖，你知不知道寄人篱下是个什么滋味？你知不知道长到十七岁却连自己母亲的经历都不清楚是个什么滋味？你知不知道完全不了解亲身父母的价值观是个什么滋味？你知不知道跟血脉相连的骨肉至亲格格不如是个什么滋味？你知不知道亲生父亲对你说‘对不起’，又是个什么滋味？……想知道他为什么说‘对不起’吗？只因为他年轻的时候做错了事。谁年轻的时候没有做错过事？为什么他就要付出那么大的代价？为什么我就要付出那么大的代价？……其实，他做错了的，只有一件事，就是不该生下个儿子刚好与某位名门公子的命格互补，他做错了，所以只好眼睁睁地看着亲生儿子被强盗抢走……”
　　经过这一通发泄，宜书胸中的郁结之气淡去了许多，情绪也趋于平静。深吸一口气，撸一把满脸的雨水，声音已经不似刚才那般激动，却让君书帖由心惊变成心冷：“我陈宜书为你当了十多年的书僮，你也平安地长大了，啥样子的罪都该赎清了，我不想再跟你们君家有任何关联，你们这样的人家我们惹不起，就当我们从来没有认识过……”
　　一时间，君书帖只觉得呼吸困难，心仿佛一下子被人掏空了──他要失去宜书了，永远失去宜书了，宜书再也跟他没关系了……他这辈子从来没有这么害怕这么惊慌过！
　　不行，不能这样……
　　不及细想，君书帖一下子冲上前紧紧抓住对方的手臂：“宜书现在不说这些，我们先救秦骁好不好？我们一起去，白老头很强，但是我们一定会成功，相信我……”
　　一个指头一个指头，宜书缓慢却坚决地掰开他的手，用一种平静、却冷漠到冷血的声音，淡淡说道：“我不去，我再也不管你们的事了……”
　　“可是……可是……秦骁有危险……”
　　“跟我无关。”
　　君书帖眼看着宜书就要掉头而去，再也顾不了许多，开始软软的哀求：“你不去我也会去，我真的会去的，宜书……我也会有危险的，也许你再也看不到我了……”
　　此时宜书已经转过身，他停了停，最后回头看了一眼：“那是你的事，我们本来就不会再见面了。”

　　陈宜书走了，头也不回义无反顾地走了，雨夜的街头，只剩下君书帖孤单单地站在街中淋着雨，看着陈宜书离开的方向，一动也不动，化作一具雕塑。
　　“啪”的一声，旁边住宿楼上扔下一个啤酒瓶，落在不远处，碎了一地。
　　君书帖好似没有听见没有看到，仍旧一动不动地站着。
　　一粒小小的珠子慢慢滚出他的衣襟，飞到他的脸前停住，轻轻地擦起他的脸颊，象是正在说着安慰的话，这是从他们吵架开始就给吓得躲了起来的小火焰。
　　君书帖下意识地伸出手把小火珠捧到手心，一大滴泪水悄然划落，浸湿了小火焰的身体。
　　“宜书不要我了，小火焰，你陪我去救秦骁，好不好？不管怎样，我们是不会分开的，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