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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惊醒(大结局) ...

  •   我想,我为什么会参与进来?
      在十几天前,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少女,满怀春心萌动,刚刚拥有了爱人,还尽情地期待、畅想着未来。这个“未来”看起来无比光辉灿烂,散发着我能想象到的最甜的气味,像西柚味的气泡水,拉开拉环,透明气泡咕噜咕噜地冒出来。
      我加入冰块,想喝一口冰镇饮料,冰块融化后稀释了气泡水的味道,但没关系,它还是甜的。可是放得越久,气泡水从甜蜜的蜜桃色变化成了不祥的黑灰色,从气味到口味,全都变成了一场噩梦。我想我不该喝下它,但它是我最喜欢的气泡水啊,于是我捏着鼻子、皱着眉头,一口气喝完。
      ——它就像一枚投入我体内的炸|弹,只待那人按下引爆键,便将我变成一朵绚烂的烟花。

      我被唐晓翼抱着,离开了已经化作火海的宋家。
      他似乎过分偏爱火焰,擅长利用它毁去一切于他不利的东西——很奇怪,我朝那熊熊火海投去最后一瞥,记得这也许是此生对它的最后一瞥,也记得作此感想。我心如止水,比起他的所作所为,我更想知道,他为什么会决定带走我。
      明明,我应该和我的父母、和其他宋家人一起葬身火海的。

      我不认为是因为他爱我。我不认为唐晓翼爱我——多虚无缥缈,乞求神祗的爱恋。我知道我爱他,我深知我深爱他,人与神之间,注定只有单向的感情输出。人仰仗神、祈求神,赐予自己所求的一切,以虔诚的信仰作为交换,以血|腥的献|祭作为筹码。而对神来说,人类与动物、植物,本质上没有太大区别……祂高兴时,便从指缝间漏出一些小恩小惠,施舍给人类。
      于唐晓翼而言,“救下宋娴洛、带她回到唐家”,便是他施予给我的小恩小惠。

      我在唐家,犹如一抹黯淡的阴影,沉默而无望地存活着。
      唐家历史悠久,家风森严,家族内部气氛死气沉沉,人人都有一套需要遵从的规矩。他们对我没有看法,至少,我从不知晓他们如何评价我,也不知道,我在唐家究竟是什么样的存在。
      唐晓翼并没有安排唐家人来陪伴我,他找来了玖霜与紫嫣。我们主仆三人,在经历了风风雨雨之后,竟在这座死亡的祭坛之中团聚。她们看着我,双眼满含泪花,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口,我解开她们的衣领,这才看见一道横亘在秀丽脖颈上的狰狞伤口。她们的声带被破坏,成为哑女,绝对忠诚,绝对值得信赖。
      抚上这道伤口时,我指尖都发颤,伤口还在结痂,凹凸不平的血痂被我压在指腹下,我连哭都艰难。我想这一切真的是太苦了,我为什么还要继续活着呢,唐晓翼又是为什么,慷慨仁慈地让我继续活着呢:他几乎是强迫着我,在这个无所依恋的世界上活下去。

      也许他将我视作他的战利品,一个奖励他在三神争斗中大获全胜的人形奖杯。
      现代社会,神力极度衰微,迫使昔日里高高在上的神祗,下得人间来,以极度不体面的状态竭力搜寻着食物。祂们的贪欲比人类还要庞大,祂们不再满足于接受人类的信奉,祂们甚至策划着要互相吞噬。空海神明(宋桃夭)计划着要收回自己分给人类的力量(净莲天女),吃掉无空神明(青璃),却不想反被黒渊神明(唐晓翼)攫取了胜利果实。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在这个世界上,只剩下唯一的神明。
      还要等到千万年、甚至亿万年之后,黒渊神明才会再度开始狩猎。
      他是彻头彻尾的胜利者,他需要鲜花、奖励、赞美来满足自己的虚荣心。
      我给不了他,我也不可能给他,但他也不是很有所谓。他只需要我在这里、在他的控制范围里,反复验证一个定局:宋家与青家,满盘皆输。

      唐晓翼并不经常来见我:他很忙,他的实际阅历远超他的年龄限制。我想到他是黑渊神明的寄生者,这位神明一定告诉了他很多,多到能帮助他在这人间如鱼得水、更活泛地为神明谋取利益。只是我不太明白,唐晓翼这样聪明自强的人,怎么会甘心被黑渊神明所奴役、沦为祂的工具人?但这个疑问,我从来没有向他提起过。
      我不觉得,我还能向他提出这样的问题……堪称恶毒,几乎是在血淋淋地揭发他的伤口。当然,也许唐晓翼一点也不在乎,但我情愿一厢情愿地认为,他是在乎的。
      看,即使事态都发展到这般田地了,我还在为他考虑。即便这是自以为是的、是自我感动的。

      他偶尔会来看我,一般在清晨,或者在午夜。总之不在阳间时候。我会察觉到他的到来,也是因为我的作息不似阳间人:我如幽魂般苟存于人世。我伏在塌间,身畔总留着一名侍女守夜,她为我摇扇。当那拂面的徐徐凉风稍止,尔后继续,我便知晓,是唐晓翼来了。他与侍女低声交谈,人声模糊,我听不清谈话内容,却嫌聒噪而影响睡眠。他只坐一坐,然后就走,毫不留恋。一项例行公事罢了……像古玩收藏家下到地下收藏室,查看藏物是否完好。
      我想过与他交流。该说些什么呢?谈些情爱话题未免太幼稚无趣,我更想问问他,是否从我们初遇起、亦或者在我们遇见之前,他就已经在预谋着要将宋家纳入囊中,用来填饱他的肚皮。意思就是,我与他的邂逅,只不过是他漫长剧本中的小小一环。
      不必是我,是谁都好,只要能帮助他,实现他——实现神明的愿望,他都会向那个人走去。

      ……其实,这些话,都没有问出口的必要。
      在被熊熊烈焰包裹着的木枷之中,唐晓翼坦然向宋桃夭承认,几年前杀死我父母的那一场大火,也出自他之手。那一刻我终于通透明了,他早在那之前就已经划定宋家是他的囊中之物。
      那一场火令大量情绪凝固在我身上,包括父母对我的爱、宋家对我的怨、青家对我的恩。我被逐出宋家,流放到更加复杂而斑斓的人间,我与无数人产生社会关系,凝聚了更多的情感。我还遇见了他……因为唐晓翼,我自己便饱含情感。

      我是一枚被催至烂熟的果实,从里到外地散发出甜美得近似于糜烂的淋漓香气,引诱着宋桃夭降临人间,他设计引来青璃,而唐晓翼坐收渔翁之利。他几乎都不需要多做什么工作,自有人殷勤忙碌,将食材处理完毕、烹饪蒸调、端上餐桌,等待着他施施然落座,优雅地席卷一空。
      他那双手,看似干干净净,可我仔细一看,便能看清它满染着漆黑血污。
      既然我已心知肚明,又何必多嘴去问,不过是给自己平添伤痛。

      于是,我试图活得轻省些。我去藏书楼,流连于书架之间,靠着天井边的栏杆,对着从天窗漏进来的阳光,翻看着那些收藏日久的古籍。多是繁体竖排,原版连句读都无,还是抄写的后人以他色笔迹标注在句末。这样的书,我看得很慢,因而异常消磨时间。
      去的次数多了,管理藏书楼的工作人员也就认识了我。常同我点一点头,便算作打招呼。遇见艰涩难懂的词句,我拿去问她,她也愿意为我解答一二。得了新奇玩意儿,也拿来给我看。我与外界隔离日久,看着那些东西,总有恍若隔世之感。这是不祥的预兆,提醒我即将坠入负面情绪的深坑,这时我便会微笑拒绝,起身走开。
      我尽量不让自己陷入危险当中,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地活着。

      唐晓翼也来藏书楼,不过通常与我不在同一区域。有时我倚栏而坐,听见楼上传来脚步声,木质地板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我就知道该是他。他下楼时,不期然看见我,这个对视发生在我们两个人的意料之外。我恍恍然意识到,我似乎已经很久很久,都没有与他直接地、正面地交锋过。
      我在唐晓翼的脸上看见时间流逝的痕迹。他比任何钟表都更敬职敬业。
      他脚步顿了顿,没有继续下行,而是登上地板,走向我。
      我缩了缩腿,给他让出一方座位,我手里仍捧着一卷书,手肘搁在栏杆上。一步之遥即是自上而下倾泻的明亮日光。我的眼底闪闪烁烁,一时间失明,又一瞬间看清,而唐晓翼已来到我面前。
      他问我:“你在看什么?”

      多奇怪——那几秒钟里我这样想到。在他毁掉我的家、杀掉我的挚友之后,过了那么久那么久,他再见到我,他真正地见到我,与我说的第一句话,竟然是问我在看什么。
      我回答他:“世说新语。”
      顿了顿,我翻到做好标记的某一页,指给他看:“这一句话,我不太明白。”
      而他也自然,倾身过来看上一眼,告诉我详细释义。我垂下眼帘,几乎不敢呼吸,只因一吸气便会吸入一肺的檀香……来自唐晓翼的檀香。注意力并不在书页上,有淡淡的光线落在他指尖,他指甲根部有完整的月牙,显示他身体健康。
      我心中忽然生出浓墨般漆黑而深不见底的恨意与恶意。爱我的人与我爱的人都已死去,杀手却还在我面前优雅俯身,教导我如何理解古文。难道我真只能如一只金丝雀般,任由他左右摆弄?我可以做些什么的,我伸出手,掐住他的脖颈……
      我没有伸手。

      我看着唐晓翼。他像对我毫无警惕心,甚至从我手中抽走那本书,快速翻阅,寻找着我的标记。他在某一页停留,调转书本拿给我看,询问我是否无法理解这句话。而我点了点头。
      ……我会觉得,这样的唐晓翼,是温柔的。
      仅仅因为他对我这样温柔,我便无法向他下手。
      也许我应该崩溃大哭,哭我的软弱我的懦弱,我无法复仇,我无法挣扎。但我哭不出来,我想我的泪已经穷尽了,又或者我至少不该在唐晓翼面前落泪:那样岂不是更加重了我的软弱?无用的幼稚的全无意义的要强!我已什么都不剩下,我还想拼命保全一些东西,即便它们也已成为虚无。
      真实的宋娴洛,坐在塌上,姿态柔顺而毫无生气,一尊精美的、永恒的奖杯。

      这个下午,唐晓翼难得得空,陪在我身边,向我讲解那些我不甚明白的古文。一本《世说新语》,在我们之间来回传递,偶尔手指相撞,我迅速缩回,他似全无察觉,一切如旧。我们似心有灵犀,默契地只字不提所有的不愉快,仿佛在这几个小时里,他是我的老师,只是我的老师。
      他邀请我和他共进晚餐,我鬼使神差,一口应下。离开藏书楼时,我感觉到管理员奇怪的眼神紧紧地黏在我身上,我回头看她,她朝我轻轻地摇了摇头。她像要说什么,但也可能什么也没想。

      我不太记得餐桌上都有什么菜色,我只记得唐晓翼一直在和我说话,像要把这一生说的话一口气说完。他话多到令我厌烦,我问他为什么老是说废话,他说因为我只能想起这些能对你说的话。
      我说那可以不用说话,只吃饭。
      他顿了顿,又说,好。
      肆无忌惮地伤害他人……是这样的。我无法真正伤害他甚至杀害他,我只能用这种方式,稍微地刺他一下。小小蚊虫临终前微弱的反抗。

      饭后他送我回去。时令已入秋,天气冷得很快,夜里起风,我们走过的小径两畔环绕着青竹,此刻沙沙作响。在奏鸣曲中我们沉默地走着,我抬头看看天空,只见孤月高悬,周遭暗淡无星,硕大月弧犹如铡刀,随时随地劈砍下来,将我一分为二。
      紫嫣与玖霜在院门口等我,我登上台阶,唐晓翼忽然从身后叫住我。
      我一只手放在门环上,回身看他。
      而他竟然问我:“你要和我结婚吗?”
      这样一个问题,在这样一个晚上提出来,在我们二人之间。我确实怔愣,但也不过短短几秒,我摇了摇头。
      我说:“是你没有选择我。”

      我是说,在那一年,宋桃夭将你和青璃召集到宋家,请求你们伸出援手,你没有选择我。
      唐晓翼也明白的,他知道我在说什么,所以他再也没有下文。我推开院门,抬腿跨进门槛。
      我当然想过爱他,也想过嫁给他,但不该是现在,不该是这一世,不该是宋娴洛嫁给唐晓翼。儿女情长,恩怨情仇,一旦被置放在这苍茫无情的天地之间,都显得黯然失色、不值一提。我们之间,已然横亘着一条无法逾越的楚河汉界了。

      我伸出手,抚摸着手腕内侧的经络血管,感知到心脏搏动的频率。在夜色的阴影中,我掉了几滴眼泪。

      -----

      大年初一的观静寺,昨夜刚下了一场轻薄的雪,此时地上仍凝着一层半透明的冰,僧人在其上铺下稻草席子,以防前来参拜的香客滑倒。
      寂静的佛堂里,幽幽燃着香木,烟雾缭绕升腾,金塑的佛面被氤氲于其中,模糊迷离中显出狰狞可怖,然而定睛去看,堂上佛祖分明慈眉善目,耐心谛听凡人私语。
      一位身着大红棉袄的少女跪坐在蒲团上,双手合十,双眸阂紧,正在默默祈祷。她拜了三拜,放下手,睁开眼睛,察觉到旁边有人看她。小少女有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不含任何忧愁,可她却出现在这里。
      她发现,看她的人是一名体态修长的青年男子。他穿着深色衣袍,气质古拙而优雅,容貌清俊秀丽,手里握着一束鲜花。见少女看过来,男子露出笑容来:“很难想象,你这样的小姑娘,会来参拜神佛。”
      “因为,想为家里人祈福。”小少女笑出来,冻得通红的小鼻尖可爱地皱起来,“希望我爱的人平平安安,我们可以长长久久。”
      她温柔而又天真地说:“这份祝福也送给您,先生。”
      说罢,她起身,转过去走出了佛堂。男人目送着她下了台阶,消失在了山门后,像一只扑入冰天雪地的红蝴蝶……这无聊的人世间不惮于用最大的恶意来伤害每一朵鲜花。他收回视线。他也一样,不过她与他仅是萍水相逢,伤害并无发生的必要。

      他穿过佛堂,经过菩提树,沿着小径走向后山。观静寺后方便是面积可观的公共墓地,本地人去世后大多葬在这里,宋娴洛也不例外。他记得她在哪里……也许吧。
      他确实记得。他在林立的墓碑中找到了她,碑上所贴的黑白照片已经被风雨磨损得几乎要变成完全的空白色,而他依然能从残存的潦草纹路中勾勒出她的模样。他没忘记过她,他以为自己不太记得了。唐晓翼把花放在墓碑下。
      他不喜欢白菊花,他知道宋娴洛也不喜欢。不过死人都应该配白菊花。他来看她,不怀抱任何情绪,也不想被她知晓。欲盖弥彰地选择了鲜艳的花束……与其他扫墓人格格不入。
      香水百合与香槟玫瑰,装饰着剑兰与满天星,还有填充作用的松柏枝与小雏菊。这束花没有什么主题,街边小摊随手买的,举手之劳的小事。

      他转身就走,走出墓园时,随同的亲信终于记得跟上来。亲信嬉皮笑脸:“您同佛堂里那小姑娘讲话,是因为她让您想起故人吗?”
      “什么故人。”唐晓翼说,“早就不记得了。”

      下到山脚时,山前公路的斑马线附近围了一圈的人,议论纷纷,人群的缝隙间,隐约可见柏油路上呈拖拽痕迹的鲜艳红色,分不清是血还是衣服。唐晓翼走过去时,听见有人叹息:“多好的一个小姑娘,就这么没了。”
      他坐进停在路边的车里,在玻璃窗完全闭合前抬了抬眼。他说过了,神明不听人祷告。
note作者有话说
第52章 惊醒(大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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