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秋印》离儿

20、真相

　　“混账！”徐湛将饭桌拍的叮咣乱响，对着恶人先告状的赵简怒斥：“没爹没娘，你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赵简瘪着嘴不语。
　　说着，便命人去请家法，指了指书房的方向：“书房去说。”
　　“师娘……”赵简朝妙心的方向缩了缩。
　　妙心一脸怜惜的将他扶起来，护在了身后：“就在这儿说。”
　　徐湛想指责她一句慈母多败儿，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只敢训斥赵简：“少来这套，今日别说是你师娘，天王老子来了也拦不得我揍你！”
　　“有话不能好好说吗？”妙心眼见丈夫果真命人取来了藤条，拦在前面低声道：“简儿心里有心结，你又不是第一天知道。”
　　“半大个孩子有什么心结，还不都是惯出来的。”徐湛甩着藤条对赵简道：“滚过来！”
　　赵简浑身一颤，直直的杵在原地，权衡片刻，还是绕过师娘向先生走去。他今年猛蹿了些个头，身量已经长到了先生眉毛的高度，竹子抽条拔节时总显得清清瘦瘦，脆弱、稚嫩又倔强。
　　妙心见情势不对，一个眼神屏退了左右下人，堂屋的大门被缓缓关闭。
　　“简儿，好孩子，快跟先生认个错。”妙心看着丈夫越发阴沉的神色，将赵简向前推了推，劝他低头。
　　赵简缓缓跪地，低垂着眼睑，面无表情：“简儿不知错在何处，还请先生明示。”
　　妙心被他吓了一跳，他们自小养大、一向乖顺听话的简儿，今天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么？
　　徐湛险些被他气笑，默默的挽起了袖子。

　　藤条的痛是赵简从未尝试过的，林楠挨过，他却没有。
　　藤条划破空气的声音充斥耳边，抽在身上更是惊心的剧痛，像是皮肉都要翻开似的，又像整个人要被疼痛吞噬一般。
　　他痛呼一声倒在地上呻*吟喘息，师娘在啜泣，先生在斥责：“为人子的，恶意揣度诋毁父母，圣贤书读到狗肚子里去了。跪好！”
　　他双手撑在师娘从海外购置的西洋地毯上，疼的几乎要将地毯抠出几个洞，瑟缩着勉强跪起来，藤条却刮着风雨点般抽落，早秋单薄的衣衫丝毫不能消弭哪怕半分痛苦。
　　他感到衣衫下的皮肉一道道的绽开、流血。
　　徐湛拽了把凳子过来，给了他一个支撑点。
　　“背弃父母、背弃祖宗、逃避责任。”
　　“十年心血就教出了你这样的孽障？”
　　徐湛一边打一边呵斥。
　　藤条咬上臀峰处，伤口重叠带来阵阵剧痛。
　　“啊……”赵简终于忍不住惨呼，可也就是短促的一声，咬住了胳膊，声音戛然而止。
　　妙心心疼的手脚发麻，寻着这个间隙拉住了丈夫，抖着双手夺下藤条：“好了好了，打也打了也骂也骂了，你给他时间让他想想，他会明白的。”
　　赵简喘息良久，才慢慢直起了身子，单薄的身躯瑟瑟缩缩。
　　“先生，我不曾背弃他们，我没得选，爹娘抛弃了我，却是他们的选择。赵家的宗祧、责任，父亲不也弃之不顾么？在他选择为国捐躯的一刻，理应做好了家毁人亡的准备，他不应该，也没资格，要求简儿去承担这一切。”
　　九月天，赵简的声音却冷的彻骨。
　　在妙心的哽咽劝慰声中，徐湛沉默片刻，咬牙挤出了几句话：“你父亲并非抛下你们母子主动赴死，是朝廷改变了方略，改招降为诱杀，诛杀了大海商王显，令尊作为扣押在船上的人质遇害，你母亲听闻噩耗不堪丧夫之痛，怕你在世间受苦，便想带着你同去……”
　　赵简感到浑身血液倒流，头脑空空如也。
　　尽管他查阅当年的邸报，且从王雨禾的口述中已经得出了这个结论，但听到先生亲口证实，还是感到痛彻心扉。
　　先生是他最信任的人，先生的话就是盖棺定论。
　　可他宁愿父亲是心甘情愿为国捐躯、慷慨赴死的，也好过做一颗达官显贵们翻云覆雨的博弈中随意牺牲的棋子，前者可歌可泣，后者可悲可怜。
　　锥心之痛，比夏楚加身还要痛苦百倍。
　　“是总督沈部堂派他登船劝降，又下令杀了王显的部众和家人吗？”赵简问。
　　“不是，”徐湛否认道，“沈部堂力主招降王显，朝廷不允。”
　　赵简获知了想要的答案，闭紧双眼深深调息，这才跪直了身子，朝先生俯身叩首道：“简儿知错了，明日一早去向爹娘告罪——谢先生教诲。”
　　随后踉跄起身，缓缓走到堂屋门前，开门离开。
　　“简儿。”妙心心疼不已，正欲追出门去，被丈夫拉住。
　　“让他静一静吧。”徐湛道。
　　“三爷，老爷叫您去书房。”林雨进来道。
　　徐湛为妻子拂去眼泪，整整衣冠，收拾心情去了主院。

　　林知望正给南儿讲解经义，林楠也难得耐心的听，听完一段，鼓掌惊呼：“爷爷比学堂里先生讲的好多了！”
　　徐湛踏着这句话进门，心说这叫什么大废话，不看看你爷爷的出身，是学堂先生能比的么？
　　林知望有意当着徐湛的面，问林楠道：“爷爷跟爹爹比呢？谁讲得好？”
　　聪明的孩子自然拎得清谁才是家里的大佬，一脸孺慕的看着爷爷笑道：“爷爷讲的更生动！”
　　林知望果然十分受用，眉开眼笑。
　　徐湛撇撇嘴，心里翻了个白眼——男人奇怪的好胜心。
　　乜了徐湛一眼，林知望柔声对孙子道：“先去院子里玩，爷爷同爹爹有话说。”
　　林楠转头看去，父子二人四目相对，徐湛狠狠瞪了他一眼。
　　林楠缩头缩脑的落荒而逃，徐湛一看便知，一准是这小兔崽子告黑状，给他哥哥解围呢。
　　“你瞪他做什么？”林知望冷声道。
　　“这小子整天不着四六，您别听他胡说。”徐湛道。
　　林知望往椅子上一靠：“南儿可什么都没说，你是又有什么事瞒着我，做贼心虚了？”
　　徐湛被噎的一滞：“哪是有事瞒您啊，总不能事无巨细的向您禀报。”
　　林知望哂笑一声道：“南儿是你的儿子，简儿是你的学生，这话没错，可你不能将他们视为私物，不许他们有自己的想法。”
　　徐湛哭笑不得，这还叫没告状？
　　“他们年纪还小，多讲讲道理，一味打骂只能适得其反。”林知望道。
　　徐湛口中称是，心中却暗暗腹诽：从前怎么看不出您如此开明呢？
　　“既然当年收养了他，就得视如己出，一碗水端平。”林知望又道。
　　父亲这样说，徐湛就忍不住争辩几句了：“端的还不够平么，从小吃穿用度比南儿只好不差，犯了错也极少受责备……”
　　林知望摆摆手打断了他：“你说的这些全家人都看在眼里，可你对南儿看似严厉，实则是有张有弛，留有余地，对简儿呢，一举一动都要修饰的规规矩矩，指明了一条康庄大道让他走，走得好则万事大吉，稍有偏差你就暴跳如雷。”
　　徐湛揉了揉鼻子，被父亲一语道破的尴尬：“爹，南儿是林家的孩子，再纨绔也是咱们自己家受牵累，简儿是英烈之后，才四五岁就被宁二哥交到我手里，稍有差池，我如何向二哥和他父母交代？”
　　林知望无语的看着他。
　　徐湛被父亲看得浑身难受，忙道：“孩儿回去反思一下。”
　　这还差不多！林知望站起身来，端着个茶盏，朝外面走去。
　　书房外的回廊下挂着三个鸟笼，养着两只画眉一只黄鹂，还有一对徐湛也不认识的幼鸟。
　　茶盏里是碾碎的蛋黄和绿豆沙，正是那对幼鸟的口粮，林知望对徐湛道：“雏鸟娇贵，晚间要投喂一次，不然夜里会不停地叫。”
　　徐湛跟在父亲身后诺诺称是，心里记挂的却是赵简的伤势。
　　“许阁老向陛下请求致仕了。”林知望全心全意的照顾雏鸟，语气很是随意。
　　“致仕？”徐湛却有些诧异：“就为那十几个言官？他们有错在先，并不占理啊。”
　　“那倒还不至于。”林知望道：“可能是病了一场的缘故，说是累了，疲惫了。”
　　“……”徐湛脑袋一空：“这……这么任性的吗？”
　　“你领头上道奏疏，劝陛下极力挽留吧。”林知望道。
　　“还是您写比较合适……”徐湛笑着声提议。
　　林知望瞥了他一眼。
　　“知道了。”徐湛敛笑道。
　　“许阁老的病，是不是太医做了手脚？”林知望又问。
　　“应该不会吧。”徐湛心一沉，故作惊讶：“太医怎么敢对元辅不利。”
　　“太医敢不敢，要看是谁给的胆子。”林知望淡淡道：“我知道陛下近来对许阁老有些成见，但眼下朝局离不开阁老，你插得上话时略劝几句，别跟个弄臣似的净往上蹿火。”
　　“知道的。”徐湛辩解道：“陛下对许阁老也没什么成见，这次的事，一是言官先时种下的因果，二是存了让您入阁的心思。”
　　“我是万万不能入阁的。”林知望语气淡然却不容置疑。
　　徐湛沉默，父亲入阁于家族于自己实则没有太多好处，他不会多劝，只是杵在原地怔怔把父亲看着，只见父亲的五官轮廓分明，身形板正，除了鬓角有些斑白以外，浑不似五十岁的模样，一袭道袍闲适自得，一席秋风来，衣袂翩飘，气度立时就有了，只是脾气么，看似温润实则……
　　“还杵在这儿做什么？”林知望不耐烦的摆手道：“南儿今晚住这院儿里了，免得有人挟私报复，你回去吧。”
　　“……”徐湛面对父亲的挤兑挖苦习以为常。
　　“书房里有上好的创药，拿去用，以后遇事收一收脾气。”林知望紧盯着他的鸟，随口道。
　　徐湛回到书房里去抽屉中翻找，果真有一瓶药粉，应该是名医沈迈离京前留下的方子，父亲照方配了几瓶，给他心尖上的大孙子备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