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絮》不知不觉

2、破碎的狂想

　　在叔叔家的日子也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糟。虽然谨还是不太喜欢叔父不修边幅的样子，但婶婶还是慈祥的，像妈妈一样。还有喧，简直每天都跟他黏在一起，还拖着他一起上幼儿园。婶婶看他们感情那么好，就跟幼儿园的老师打好了招呼，容许谨和喧一起呆着。喧什么都找他干，拿到罐头一定要让谨帮他打开，老师布置的手工活让他做，被同学欺负了拉他出头，跟他倒比跟叔叔还亲近。谨有时候虽然有些不大乐意，但一听到喧叫他“哥哥”就觉得真有点做哥哥的义务了，喧让他做什么都不拒绝。想到自己被人依赖着也很欣慰，在那个家里是从来都不会这样的。
　　叔叔看到他们俩那么亲近，脸上有些挂不住，见到谨总忘不了恶狠狠地来上一句：“可不许欺负喧。”喧就立马补上：“哥哥不会的，哥哥最好了。”婶婶在一旁笑笑，叔叔也是轻轻哼了一声就走开了，谨则得意地冲喧比了个V的手势。
　　一天吃晚饭的时候，叔叔坐下来就大骂某个富家子，他刚刚去采访了一个集团总裁的儿子。“什么玩意，根本就是个大草包，仗着老爸有几个钱就跩成那个样子，我看他家的产业迟早毁在他手里。”婶婶微笑着说：“你总是这样，该不会又让人家下不了台吧？”“那种人就是不能让他太嚣张，因为自己有几斤几两重。你们徐家也是，”他矛头突然转向谨，“仗着老头子有几个钱就花天酒地，在外面胡搞瞎搞，眼睛里都只认得钱。”谨心里颇有些愤愤，大声喊道：“我爸爸才不是那样的人，你乱讲！”他丢下碗筷，跑进房间，狠狠地把门关上了。他听到婶婶责备了叔叔几句，叔叔不吭声了。谨气呼呼地爬上床，把自己埋进被子里。一会儿，门开了，有人进来，是喧的脚步声。“哥哥，”喧轻轻地叫着。“叔叔大坏蛋，哥哥大好蛋，哥哥不要生气了。”谨没有作声。婶婶也进来叫他吃饭，他闷声闷气地说吃饱了，婶婶也就出去了。
　　喧在旁边呆了很久，跑出去了一下，很快又跑了回来。“哥哥。”他推了推他，谨把脑袋钻出来，看到喧手里拿着一个大面包。谨低声说：“我不饿。”喧却挂着哀求的深情：“哥哥，我饿了，你陪我一起吃好不好？”谨心里一软，钻出被窝，笑着点点头。喧立即动手把面包掰开，看大小不一，又很仔细地从大的一块上掰了一些下来，看差不多了，把整块的递给谨，谨张开嘴巴狠狠咬了一口，喧也跟着咬了一大口下来，干脆也爬上床，坐在他旁边一起吃了起来，两人洒得一床的面包屑也不管。谨笑着伸手帮他抹去嘴边的面包屑。“哥哥最好了。”喧嘴巴里嚼着面包含含糊糊地吐出这么一句。
　　谨猛地升起一个念头，问道：“喧，喜欢哥哥还是叔叔？”“当然是哥哥了。”喧想也不想就回答。“那么以后跟哥哥住在一起好不好？”“现在不是就跟哥哥住在一起吗？”谨摇摇头：“以后一起到别的地方去，再也不要看到叔叔了，好不好？”喧想了一下说：“好。”谨一阵狂喜，对，就是这样，带喧一起到加拿大去，大姑姑一定会答应的。他经常听到叔叔说要把喧培养成像他一样的人，像叔叔那样？把喧变成叔叔那个样子，谨想起来就觉得难以忍受。他要保护喧，把他从叔叔的魔爪中解救出来。
　　从那以后谨就不太跟叔叔顶嘴了，他总是暗自想办法，想一个万全的德计划把喧带出去，让叔叔追不上他们。他想着等姑姑来的时候，就直接带着喧去见她，说服她带他一起走，然后迅速上飞机，这样叔叔就追不上了。喧对比倒是一无所知，他小小的脑袋里并没有装太多的东西，仍旧是无忧无虑。他并不明白谨那个宏伟的计划意味着什么，只是见到谨非常开心也就跟着一起高兴。“喧，不可以告诉别人，拉勾。”“好。”他顺从地伸出小拇指，冲着他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谨于是每天都在等姑姑的消息，几乎电话一响就冲过去接，然而一次一次地失望了。婶婶见他这样自然是埋怨叔叔，叔叔有些尴尬，也有几次想缓和一下气氛，但谨总是不理他，叔叔很是光火，也就随他去了。
　　终于，姑姑的电话来了，说是已经在爷爷那边了，说是过两天就接他过去。谨收到消息后心怦怦猛跳，不过还是强作镇静，不能露了马脚。第二天仍旧陪着喧到幼儿园去，但一下课就拖着喧跑远了。喧一头雾水地跟着他，跑得气喘吁吁，一个劲叫着：“哥哥，哥哥，去哪里啊？”谨把他拖进一条巷子里，兴奋地说：“喧，我们现在就到外面去，到叔叔找不到的地方去，以后都不用看到他了。”“噢，不叫妈妈一起去吗？”谨愣住了，他没想过这个问题。“喧，以后也看不到妈妈了。”喧睁大眼睛，不知所措地望着他。“喧，想妈妈的时候我陪你一起回来看她好吗？如果现在不走的话以后就见不到哥哥了。喧，跟哥哥一起走吧。”喧愣愣地眨了眨眼睛，很费力地想了想，最后点了点头。“嗯。”谨开心地拉起他的手，又重新跑了起来。还是走小路好了，不会被人看到，应该可以找到家的。
　　“什么？”徐伟业的脸色煞白，“你说谨早上就带着喧离开了！”“是啊，他说家里有事，他们还没回家吗？”老师也有些紧张起来了，天都快黑了，还下那么大的雨，两个孩子……徐伟业拿起手机，拨电话：“大姐，两个孩子有没有在你那里？没有！”那个小鬼到底想干什么？他不禁头上冒起了冷汗，这小鬼该不会因为怨恨自己而报复在喧身手吧，这年头的孩子可什么都做得出来。老天保佑，老天保佑——
　　谨和喧迷路了。谨怎么都找不到往家里的路，他并不知道家里的地址，每次来去都是坐车的，本来以为凭着记忆可以找到的。天下起雨来的时候，他们就在一个小公园里躲雨。
　　“哥哥，我肚子好饿啊。”喧轻声说。谨摸遍了身上的口袋，总算找出几块零钱来。“喧，你在这里躲着，我去买个面包回来。”“嗯。”喧乖乖地点点头。谨跑回来时全身都湿透了，他从衣服里拿出面包递给喧。“来，吃吧。”喧接过面包仔细地掰开，一半给谨。谨摇摇头：“我不饿，你全吃了吧。”“不要，哥哥陪我一起吃。”谨接过面包，两人相视一笑，各自吃了起来。
　　“啊欠。”谨打了个喷嚏，浑身湿漉漉的，有些凉凉的。“哥哥，我的衣服给你穿。”喧说着就动手去解自己的扣子，谨连忙拦住他：“傻瓜，会着凉的，哥哥没事。”喧却站起来，跑到亭子外面。“喧，干什么？快回来。”“哥哥淋湿了，我也跟哥哥一样。”谨想拖他回来，喧却反而拉住他说：“哥哥，我从来没有在下雨天玩过，妈妈老是不准，现在你陪我一起玩好不好？”“喧——”谨无奈地点点头，算了，反正都淋透了。喧于是拖着他向滑梯跑去，两人爬上去一前一后地滑下来，地上全都是泥浆，以屁股坐在地上，浑身都是泥。两人望着对方脏兮兮的样子，哈哈大笑起来，玩兴上来也顾不得雨，又你追我赶地爬上去。安静的公园里只有一片哗啦啦的雨声，和两个孩子无拘无束的欢笑与喜悦。

　　谨睁开眼睛，却看到了大姑姑，他猛地坐起来：“大姑姑。”“总算醒了，有没有不舒服啊？”“喧呢？他在哪里？”大姑姑伸手摸了一下他的额头，，说：“还好。喧发高烧，他父母送他到医院去了。”“怎么会这样？我要去看他。”大姑姑责备地望了他一眼，说：“谨，为什么不跟他父母说一声就把喧带出去，你不知道他们有多担心吗？为什么下那么大雨还在外面玩，这样很容易生病的。”“喧是因为淋雨而生病了吗？”谨低下了脑袋，但随即又很快抬起头，急切地问道：“他现在怎么样了？大姑姑，带我去看他吧。”“你先告诉我为什么。”谨就一五一十地说了自己的计划，大姑姑听了半天才回过神：“你这孩子。”“姑姑，带我去吧。”“好吧。”
　　“喧！喧！”谨一进医院就大叫大喊着，姑姑赶紧止住他。叔叔走出来，见了他恶狠狠地等了一眼：“你这小鬼！”“喧呢？他怎么样了？”“你还好意思问，是谁把他弄成这样的，你想害死他是不是！”婶婶也出来，连忙劝他冷静。“干嘛跟孩子过不去，他也不是成心的，也许只是想带喧去玩一下而已。”“我要带喧去加拿大。”谨理直气壮地喊道：“让他以后再也不用看到你，喧不喜欢你。”“谨。”姑姑厉声喝住他，叔叔气得脸色铁青。“我们父子的事还轮不到你来管。”“你又不是喧的爸爸。”“啪。”响亮地一记耳光。
　　两天后，谨和大姑姑坐上了去往加拿大的飞机。他一直闷闷不乐，大姑姑不同意带喧走，叔叔婶婶也不可能答应。他只在那天见到喧躺在病床上昏昏沉沉地睡着了，脸色很难看，挂着点滴，他心里有些难过。叔叔没让他呆很久就赶他出去了。
　　到了加拿大以后，谨依旧时常想起喧。虽然长大后想到自己小时候拐带喧出境的计划不免有些好笑，但无论如何，那时的心情总可以清晰地感受到，想要和喧在一起，照顾他，不分开。喧对他来说似乎是家乡唯一可留恋的，他每天都沉浸在自己儿时的狂想中，难以忘却心里的念头，即使觉得幼稚可笑。对喧的感情和所有记忆并没有随时间与距离而模糊淡去，他反而日复一日地企盼着与喧重逢的一天。但他记忆中的喧全都是五岁时的他，那个跟在他后面叫着“哥哥”的小男孩，他想象不出喧长大了会是什么样子，很想要验证一下。终于完成了学业，可以回来了，他设想过一千种见面的场合和情景，然而，万万没有料到，局面竟然是这样。堂哥？喧，早就不是那个喧了。谨在心里痛骂自己，为什么没有想到，这么漫长的时间和遥远的距离，能够改变的事太多了。一个十五年没有见过面的人，只是一个陌生人。谨终于看到了，他和喧之间，隔着一个世界。
　　“喧。”他低低地叫了一声，把头深深地埋进被子里。
　　破碎了，七岁时的狂想，到今天终于彻底地破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