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羊的法师 （《旅行》姊妹篇）》某狐

44、第十四章 陪我在，世界的末日与黎明

　　关于留下还是继续，第一次，龙与他的伴侣之间产生了争议。
　　“离开这里。”龙坚定地说，“已经结束了。柯尔曼活着，本该死去的弟弟死去了，夏佐就活了他的游戏对象就消失了。没有主人的驱使，就不会再有入侵。我们有我们的路要走，没有必要再陪同他们走下去。”
　　因参与夏佐的禁忌魔法，面色死灰的科斯特坐在帐篷唯一的椅子上，他的伤势让他不停咳嗽。他做了一个停止的手势。
　　“还没有到结局。”他道。
　　“你不能再涉足危险，当我看见你就这样满身是血地出现，我……”
　　龙几乎说不下去了。
　　科斯特微微仰头看着他，眼中闪动一丝柔软。
　　最终还是龙先一步妥协。
　　他悠长地叹息。
　　“我会陪你看，一千年一万年都会陪着你。只是，不要再做这么危险的事了……我请求你，不要插手那两个孩子的故事，他们有他们自己的轨迹。”
　　龙走过去，跪下来拥抱他挚爱的灰袍。
　　“快点好起来，科斯特。你是我唯一的伴侣，没有你，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灰袍法师难得温柔地抚摸龙水色的长发。
　　他试图解释给他听：“我不知道为什么要那样做，或许，只是觉得他和很久之前的我很像……”他想起了曾经的那些往事，然后止住了接下来的话语。
　　比起当年的他，夏佐遭受的惩罚更惨重。口口声声叫嚷着要掌握整个游戏规则的大灰袍法师，其实就像是牧羊的孩子，一遍又一遍用谎言欺骗他人欺骗自己。孩子爬上用谎言与骄傲堆砌的摇摇欲坠的高塔——伤痕累累的他在云端朝着底下的人们大声呼喊——看着我吧，看着我吧，你们会记得我吧！
　　只是太寂寞了。只是一个人久了。只是不会爱了。
　　却忘记了——

　　太高了。好怕。

　　真正的梅西安·菲茨杰拉德躺在床榻上，安静地沉睡着。
　　科斯特忽然觉得，那个人或许已经回不来了。

　　“我会考虑的。”法师含糊地说。

　　*
　　从单方面来说，战争尚未结束。
　　第一批援军明日就能抵达。营地剩余的战斗人员以及军用物资开始被一一清点，准备投入下一次战役。被黑暗系法师们玩弄于股掌的远征军团丝毫不清楚他们最大的敌人已经消失在这个世界上，他们悲愤不已，发誓必要以鲜血洗清耻辱。
　　柯尔曼在夏佐消失的那一天清醒过来，这一神迹吓坏了不少人。但经过神圣牧师反复检查确定无恙之后，人们欢呼起来，认定这是上天的旨意，他们必然能杀死邪恶的大灰袍法师，凯旋归来。
　　十足的讽刺。
　　但法瑞恩不可能告诉他们——这一神迹，正是他们仇恨的大灰袍法师带来的。
　　为了迎接明日的大部队，营地里重新忙碌起来。法瑞恩独自穿过形色匆匆的人流，走向某个独立的小帐篷。自从身体复原之后，柯尔曼就被带到这里单独疗养，以免见到濒死的战友们之后引起病人不必要的悲伤。
　　事实证明这样考虑是对的。
　　法瑞恩一进去，就看见少年趴在床上，半个身体探出床外，他的手臂拼命伸长，想要够到帐篷另一边的箱子。可惜长度不够，拼命勉强只会触动伤口，让自己痛得龇牙咧嘴。
　　法瑞恩笑出声来。
　　“还没办法下床吗？想要拿什么？”
　　少年讪讪地缩回去。他还没在敬仰的老师面前这么丢脸过。
　　“国王——”他舔舔干涩的唇，解释道，“亚瑟国王出发前曾经给我一封信，上面有他以前担任圣殿骑士时擅长的剑法技巧，我想趁现在……”
　　法瑞恩走过去拿给他，坐在他的床边：“我想，现在你不用这么急。觉得怎么样，最近？”
　　“好多了，我觉得我很快就可以骑马了。我相信远征军再次出发时，我一定能在前锋跟他们同行。”
　　“慢慢来，”法瑞恩停顿了一下，安抚他的学生，“还是等身体完全康复了再决定吧，你知道剑术并不是……”
　　第一次，他的学生打断了他的话。
　　“我没办法慢下来！毕竟……发生了那么多事！”
　　法瑞恩惊讶地看他。连他都不能反驳。
　　气氛有点尴尬。
　　恢复过来的柯尔曼主动向他敬爱的老师低头：“对不起……我过于激动，但是请您谅解我的心情，毕竟……毕竟我看着他在我眼前被残忍杀害……我没办法……”
　　法瑞恩知道他说的是那位伟大的剑圣。
　　他唯有叹了口气，换了一个话题。
　　“最近，与你弟弟见过面吗？”
　　少年低下头来，低声回答：“没有……我不想让他担心。请不要告诉他。”
　　沉默了很久，他接着说：“我想尽快好起来，再学剑。”
　　法瑞恩注视着他，没说话。
　　像是要说服自己一般，少年忽然飞快地往下说：“我知道凭借自己的剑术，撼动那个人有多难。在你们眼里，人类的力量渺小得可怕吧？可是我不会放弃。一点一滴地攒积，就算要用尽自己的生命，我都会继续努力下去。否则，就算我死去，我都无法面对我自己。”
　　法瑞恩不知道该怎样表达，他深深呼吸，才开口：“其实人类一点都不渺小。人类拥有最强大的武器，也是其他种族最最畏惧的，是感情。”
　　少年自嘲地笑了。
　　“您是说，如果我对凶手说，我爱你，他就会自动踏进地狱里去吗？”
　　“……”
　　法瑞恩心里默默地想，或许他已经在地狱了。
　　但此刻，他只能握住少年的手，虚伪地表示：“不管怎么样，我希望你能好好活下去。哪怕只是像我一样活下去见证，你会发现有比仇恨更重要的事……”
　　“但是老师，如果我不能够强大，我连活下去都做不到。”
　　法瑞恩的话戛然而止。少年的目光熠熠，直射向他，隐藏其中的炽烈情感让他再不能敷衍真实。
　　难怪科斯特会拒绝同他一起来探望，他一定难以容忍这样虚假的和平。
　　如果柯尔曼知道所有的悲剧只是几个魔法者之间联手的圈套而已，他会怎么想？身为老师的自己，又该怎么面对他？
　　光是这样想象，连他自己都开始坐立不安。
　　此刻，门帘被人从外面挑开，白袍休伦斯带着另一名穿着白色斗篷的男子进来。发现法瑞恩在里面，休伦斯有些吃惊。
　　“抱歉，我不知道您在里面……”
　　“没关系，我正打算告别。”法瑞恩松了一口气，一边说，一边站了起来。他从他们身边走过，一瞬间他感觉到某种熟悉而危险的气息，但当停下脚步却又抓不住了。
　　这些天，他心中的不安一直在不断地扩大。
　　休伦斯注意到龙停下了脚步：“法瑞恩殿下，您……”
　　“不，没什么。”
　　龙匆匆离开，没有注意到少年的视线正笔直地落在他背影上。

　　一连过去七天，梅西安已经沉睡，他体内的某个邪恶而伟大的灵魂似乎再也不会回来了。
　　如果夏佐真的消失，那么将尸体长久冰封也失去了意义。科斯特和法瑞恩商量了许久，最后决定离开这里，带着孩子的尸体回故乡好好安葬之后再踏上征途。
　　他们并没有走漏风声，但某位黑袍法师还是赶来送别。
　　科斯特瞥了一眼笑嘻嘻跟在他们身后的雅戈，毫不怀疑地唾弃他：“整件事你也有份吧？到现在你还在算计什么？”
　　雅戈耸耸肩，狡黠地摇头：“如果现在忽然停止了，我可对不起那位消失人间的前辈。那样太刻意了，会破坏我的美学。至少……慢慢地来。”
　　科斯特意有所指：“如果你想留在那个人身边，你最好清楚底线。”
　　雅戈终于发现他寡言的朋友被某头龙带坏了。他转过去注视着龙怀抱的小孩子，转换话题：“你们打算把这孩子怎么办？”
　　“带回埃维亚好好安葬。他该好好休息了。”
　　“哦，是吗？那夏佐怎么办？”
　　法瑞恩摇摇头，和科斯特对望了一眼。科斯特面无表情地说：“他或许回不来了。你知道他干了什么。”
　　雅戈叹了一口气：“其实我还真的很喜欢那名大灰袍法师，当然，前提是他没有欺负小亚瑟的话。”他继续叹气，只是眼睛里却燃烧着唯恐天下不乱的快活，“放心吧，柯尔曼那里，我会让亚瑟帮忙掩盖过去的。不过，我总觉得事情没这么快完结。据我所知，他那些粗暴的手下可不肯善罢甘休。你知道的，总有漏网之鱼。”
　　“会完结的，只要你别再插手的话。”科斯特懒得理会他，任他胡闹，“就这样吧，再见。”
　　雅戈微笑起来。他向他们挥手：“我不会思念你们的。再见。”

　　*

　　远征军开拔的前一天，灰袍法师和龙都不见了。
　　营地里起先一片恐慌，当发现失踪者留下的书信之后，众人姿态不一。白袍协会紧紧抓住这一时机，在临时会议上纷纷讨伐灰袍这一不负责任的行为。部分远征军将士们也对此颇有微词。
　　柯尔曼已经痊愈。经历的那些荣耀之战让他有资格在临时会议上占有一席。面对同僚们的谴责，他沉默不语。
　　没有辩解。没有劝说。议论至高潮处，他提剑走了出去。
　　“喂，你……”
　　前不久才抵达营地的年轻骑士不满柯尔曼突然离席，被同僚轻轻地拉住。
　　“嘘，那个人就是柯尔曼。”
　　年轻骑士倏然噤声。

　　次日清晨，便是开拔之时。按照惯例，能带走的装备设施都要随军带走，带不走的就地焚毁。曾经带给伤亡将士临时绿洲的医疗帐篷也在处理之列。
　　二等兵纳西·乔克森不喜欢这种麻烦事。如果能随大军驰骋在前方就好了。他垂头丧气地想着，一边拔剑去砍维系帐篷的牢固绳索。这不是轻松的活儿，幸好有人帮了他一把。
　　“柯尔曼骑士！”他吓了一跳，直呼对方的名字。
　　那人将脸转向他，眸中有着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沉静。
　　“我来吧。”柯尔曼提剑，轻松砍断了绳索，寡言地命令，“给我火。”
　　纳西忙将放在地上的火把交给他，看他接过去，却停住了。
　　“……骑士？”
　　柯尔曼似是惊醒，躬下身，缓缓垂手，点燃了帐篷。
　　风起，营地很快烈火熊熊。明亮的火焰与焦黑的烟，在阳光下，破败的帐篷碎片，宛如腾飞的不祥鸟。空气传递焦灼的热度，被映红的铠甲也似乎要跟着燃烧。
　　柯尔曼转身，大步离开。早有人在后面牵着马等候。他翻身上马，融入了浩荡的远征军之中。

　　前进的队伍次序井然。
　　他策马走在最前面，忽然回头望了一眼。
　　火光。触目所及，终燃烧殆尽。

　　*

　　开拔之后，大大小小经历了三次战役，军队的推行忽然顺利起来了，就像之前遇到的磨难不过是梦境。
　　所有人都认为这是一鼓作气的最佳时刻。
　　但也有反对的人存在。
　　“我们的行军路线正跟德沃夏克背道而驰，这很危险。” 桑雷德骑士紧皱眉头，“跟之前预测的路线完全不一样。我有一种奇怪的预感，就像有人正引导我们下一步该做什么……”
　　“亲爱的桑雷德，我知道你这几天没有好好休息。”另一名骑士哈哈大笑地揽住他的肩，“你想太多了，我的朋友。”
　　主持会议的白袍团长休伦斯咳嗽了一下，对骑士们的不拘小节暗示了不满。
　　“我赞成继续行军。我不希望这个国家的人民在谈论这次远征时用一无所获来形容。要记得我们曾经为此牺牲了那么多生命。”
　　现场的气氛瞬间凝重。
　　但休伦斯仍然觉得还不够。人群中，某个人明显的走神让他不满，于是他叫了那个人的名字：“柯尔曼骑士，您的意见？……柯尔曼骑士？”
　　由始至终，柯尔曼的目光一直落在某处。
　　巨大的魔法地图漂浮在大帐篷的中央，山河逼真，江流泛着淡淡的蓝光。被红光精细标注出来的战场一个一个向着西北角延伸下去，顺着那个方向，他看见某个令他痛苦万分的终点。
　　或许这就是命运。
　　那个恶魔从何处来，就该在何处终结。但愿一切皆如所愿。
　　所有人的目光都望向他。
　　“继续行军。”柯尔曼让自己竭力平静下来，不再让不安左右自己，“我们会获得最终的胜利。因为我们已经有足够多的觉悟和牺牲。”
　　包括我。最后一句，他并没有说出口。
　　因为连当事人柯尔曼都投了赞成票，行军的决议终于得以通过。接下来，有关人员分配的具体事项开始陆续展开讨论。
　　柯尔曼松了一口气，视线重新回到魔法地图上，想起曾经发生在埃维亚的噩梦，下意识地将手放在随身的剑上。
　　有一双大手从圆桌下伸向他，握住少年的手。
　　柯尔曼转过脸，坐在他身边的年轻白袍法师埃尔文·斯曼森微笑回应。
　　对方俯身过来，悄声耳语。
　　“我会帮助你的。别犹豫。一切都在掌握之中。”

　　在他们对面，桑雷德骑士冷眼直视柯尔曼身边的那个白袍，不知道他在少年骑士耳边说了什么，后者勉强露出了微笑。桑雷德心里有隐约的烦躁，起身快步走出去。
　　“喂，桑雷德！”同在会议中离席的路修骑士从后面追上来，笑着搭上他的肩，“你这家伙，你不会因为意见被驳回就生气了吧？”
　　“怎么可能。”桑雷德抓了抓头。他向来藏不住心事，但是这一次，他不知道该怎么表达，“我只是……有点信不过那家伙。尤其是柯尔曼醒来之后，那家伙刻意地靠近，总觉得背后有什么……”
　　“那家伙？你是说这些天一直跟科尔曼在一起的埃尔文·斯曼森吗？”路修哈哈大笑，“哈哈哈，你该不会是嫉妒吧？小雏鸟不再依赖你了，所以觉得不安？”
　　“路修！”
　　“好吧，我不开玩笑了。”路修耸耸肩，收起来一脸的轻浮，“但是埃尔文·斯曼森毕竟是白袍法师团的副团长，他和谁亲近，并不是我们能插手的吧？何况柯尔曼……”他停顿了一下，意有所指地说，“和我们不同。他注定要被注意。”
　　“但……”
　　“放轻松点的，我的朋友！”路修用力拍着战友的肩，后者明显踉跄了一下，“我们就要胜利了，难道这一显而易见的既定未来还不能让你振作起来吗？走吧走吧，去喝酒……”
　　桑雷德被扯着往营地走，但心中的一丝不安始终挥洒不去。

　　**

　　雅戈的预言分毫不差。
　　这一路的旅行并不平静。不仅仅是残余爪牙的复仇，更有野心家们的执念——即便强大的死灵法师生死未卜，但作为灵魂容器的梅西安依然是恶魔邪灵们觊觎的目标。因此，即便有龙与另一位灰袍法师在，也无法阻止它们的蠢蠢欲动。
　　直到他们进入一片黑暗森林，追踪者们的狂热终于有所收敛。
　　“科斯特。”法瑞恩停下来，低声提醒他的旅伴，“这座森林里，什么都没有。”
　　像这样充满黑暗元素的黑森林，毫无疑问是黑暗系的修习者毕生向往的场所。追踪者们为之退缩的理由，也证明这里应该存在某种强大的魔物。但是从开始到现在，他们什么没看遇见，甚至都没有感觉到其他生命的气息。
　　一座空城。
　　这简直不可思议。
　　“那又怎样。”科斯特头也不回地走在前面，被施了魔法的孩子乖巧地跟在他身边，看起来倒是很温馨的一幕。“我有龙在。”
　　再强大的魔兽，在龙族面前总是弱小的。科斯特这样说并没有错，但是在法瑞恩听来，却有了另一种的意义。
　　“科斯特。”
　　龙低沉的呼唤从身后传来。
　　灰袍法师漫不经心地回应：“什么？”
　　“……我们的旅途，什么时候会结束呢？”
　　走在前方的人蓦然停下脚步。但只是一瞬。
　　法瑞恩敏感地觉察到旅伴的情绪变化：“科斯特？”
　　“我们还没有走完整个桑提亚斯大陆。”
　　话语像往常那样没有什么温度。灰袍法师背对着他行走，看不到表情。
　　法瑞恩叹了口气。他承认当科斯特发出共同旅行的邀约时，有多么的诱惑，可是现在，他有点疑惑旅伴的执著。
　　“我很高兴你对我的邀约，但是，科斯特，我想我们可以更自由一点，不拘泥形式，不拘泥结果。还是说你有其他的理由……科斯特？”
　　我对你的邀约？
　　灰袍法师转过身。他如银灰色的眸中闪过一丝隐晦的情绪。
　　这个世上，唯独你没有资格说这样的话。因为希望实现这个梦想的人，是你。
　　“今天就在这里休息吧。”
　　法师沉默着解除了孩子身上的魔法。下一秒，刚才还行走的孩子变成了冰冷的尸体，僵硬地跌落在草地上。
　　“我去周围巡视一下。”
　　他第一次丢下龙，离开了。

　　天色很快暗下来了。
　　法瑞恩独自一人安置了孩子的尸体，生了篝火，又体贴为嬴弱的法师提前铺好了斗篷御寒，但是在这一切处理完之后，科斯特依然没有回来。
　　他有点担心，但是整个森林依然宁谧安详，没有任何异常。科斯特如果出事，他能感觉到。
　　很明显，他的灰袍法师此刻并不愿意见他。
　　龙不明白仅仅只是一个提议，为什么会变成冷战。但是他的法师很在乎这背后的理由。但至于是什么，没有人告诉他。
　　白日的喧嚣远去，似乎唯有这一刻是宁静的。林间空地上，篝火跳跃，木炭在火苗的舔舐下发出轻微的噼啪声响。疲于连日接连不断的偷袭，旅人终于能享受到片刻的安宁。
　　黑丝绒的天空缀着闪烁的繁星，近得触手可及，密布得又仿佛冬日的雪片，远远近近，摇曳多姿地飘落下来。
　　事实上，它们真的落下来的，莹莹点点，分不清是星光还是雪点，轻盈地落在龙闭合的长长的睫毛上，似乎呵一口气就能融化。
　　龙难得睡得很沉。
　　随着飘落物的增加，周围的温度也进入了冬季，呼出的气变成了淡淡的白雾，弥散开来。如果有人在附近，就会发现，异常的，仅仅只有这片林间空地而已。
　　但是很奇怪，龙依然没有醒来。
　　地面上很快积起了一层萤雪。
　　深浅不一的怪异脚印，由远而近，延伸向卧在雪中的孩子。
　　脚印停下来，陷落在雪地的痕迹更深了一点，似乎是移动了重心。看不见的怪物将手伸向孩子脆弱的脖子，捏紧的下一秒，地面上忽然爆发强烈的光。
　　“你的主人没有告诉你，不要让客人等待太久吗？”
　　骤然出现的灰袍法师面无表情地悬浮在空中，在强光中无所遁形的恶魔身形落入他的冰冷的眼中。那是一只塔纳魔，来自无底深渊的高阶智慧型生物，阴狠，狡诈，地位仅次于深渊的众多领主。
　　“你的催眠之尘很棒，大部分时候连龙都会被暂时困住。”法师难得赞扬，“不过，只是大部分时候。”
　　此时，本该沉睡的龙睁开了眼睛，从容地起身，面对着不速之客。
　　不同于低端的恶魔，塔纳魔精通各族的语言：“一开始你们的争执是骗人的？”
　　“我觉得你应该没有那个资格让我浪费多余的情绪。”法师冷冷地说。
　　塔纳魔粗噶地笑了，人类的语言从他口中吐露，依然像恶魔语那样晦涩且难以分辨：“所以你想告诉我，你的出现时机仅仅是巧合？”
　　法瑞恩很快地接口：“是默契。”
　　他的嘴角勾起轻松的弧度。不过灰袍法师看都不看他一眼，开始念起咒语。
　　但是，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
　　不远处的林间忽然发出凄厉的嘶叫，死气沉沉的森林里惊起了一片黑压压的鸟……不，鸟类不会有那么可怕的气息。成百上千只翼魔齐声长鸣，肉翅拍击的声响如阴云中苏醒的闷雷。沉睡了上百年的树木就像在瞬间被赋予了生命了，狰狞的枝条挥舞，被看不见的手操纵着移动，朝这边涌来。
　　“你们……以为……这样就结束了吗？”
　　说话的时候，塔纳魔的爪子依然死死地握着孩子的脖子，曝露在魔法阵的□□被可怕的死灵魔法侵蚀，但它宁愿忍受都要坚持到某一刻。
　　因为下一秒，潮水般涌过来的树海将他们完全冲开。

　　中计了。
　　科斯特立刻毫不犹豫地挥动法杖，让自己脱离魔林的控制。法瑞恩因为催眠之尘的效果，慢了一拍，但随着足下森林传来的巨响，冰霜巨龙的现身瞬间压扁了大片的树木。
　　有更多的树木涌上来，它们没有痛觉，因而无惧龙族的恐怖能力。
　　塔纳魔带着孩子的尸体，在延绵不断的魔法树林的掩护下，影踪全无。
　　不清楚什么时候桑提亚斯大陆竟然有了如此庞大的魔法森林，但就塔纳魔的偷袭来看，这一计划不是仓促间成形的。
　　“科斯特！”龙语低沉响起，素来沉稳优雅的冰霜巨龙很少见地流露出一丝急迫。
　　失去大法师灵体支撑的梅西安，脆弱得如同冰雕的皇冠。难以计数的魔兽、恶魔、邪灵们都渴望撕裂这曾经承载他们最恶主人的容器，不仅仅是为了复仇，更是为了斩断夏洛伦佐归来的唯一契机。
　　科斯特手指飞舞的轨迹，像一位娴熟的竖琴演奏家更胜过严肃的法师。他的魔法阵永远那么一丝不苟，严谨得无可挑剔。
　　“——预示之眼！”
　　一个红色的球状物从撕裂的虚空中成型，肉红色的薄膜张开之后，里面的可怖眼球在怪异转动。宛如恶魔之瞳的预示之眼在空中盘旋了一圈，然后朝着某个方向飞去。
　　对方正在逃离，现在不是谈什么患难与共的时候。
　　科斯特毫不犹豫地追上去。
　　预示之眼告诉他，不只有一个能量在那个孩子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