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已成舟》风过南国

1、一

　　唐多令初次见到沈夜，是在社团招新的会场上。
　　N大内有数十个学生自发组织的社团，每年春秋两季吸纳新会员。那时正是人间四月，芳菲未尽。运动场边的树荫下，沈夜向过往的学生分发社团传单。那些不知名的树木，叶色浓绿，盛开雪白的花。花朵细碎无香，但开得十分盛大。一树的浓绿与雪白，恰好是沈夜当日衣着的色彩。墨绿上衣，洁白布裙，沉着内敛的美。
　　沈夜将传单递给唐多令时，她收下了。传单最上方，醒目地印着社团名——塔罗牌研究协会。
　　唐多令若有所思地看着传单，沈夜见状问道：“这位同学，你对塔罗牌有兴趣么？”
　　唐多令微微一笑，不答反问：“你是大一法语专业的沈夜？”
　　沈夜并不认识她，颇有些诧异：“对，是我。”
　　唐多令的微笑非常纯良无害：“我是大一中文系的学生。我曾听人说，你用塔罗牌替人占卜，算得很准呢。”
　　沈夜谦虚道：“塔罗牌并不能预测未来，只能让信心不足的人获得一定的安慰。我平日里也不过以此鼓励相熟的同学罢了，哪里能称得上占卜。”
　　“原来是心理暗示啊。但有时候，掌握了一个人的心理状态，也就掌握了他的命运。”唐多令目光深深，似有心，又似无意，“我虽对塔罗牌不太了解，但一直对其中一张牌很感兴趣。”
　　“哪张牌？”
　　唐多令凑近她，在她耳边轻声道：“Death。”
　　“‘死神’牌？”沈夜的神色中闪过一丝惊讶，后退了一步，但很快平静如初，“那是塔罗牌大阿卡那中的第13张牌，也是最容易被误读的一张。它虽象征着毁灭、苦难、绝望，但很少那样解读。它的积极意义是抛开过去、解脱束缚、重新开始。就像凤凰涅槃，死亡之后便是新生。”
　　唐多令点头道：“的确如此。有些人的死亡，是另一些人的希望与新生。”
　　沈夜微惊，诧异地看着她平静的微笑。
　　“唐同学，你也有兴趣加入我们的社团？”一个轻松带笑的男音传来，打破了前一刻凝滞的气氛。
　　唐多令对这个声音再熟悉不过，她微一侧头，便见男生缓缓向她们走来。在他身上，似乎只有黑与白两种颜色——柔软的黑发，洁白的皮肤，漆黑的眼眸。由于身形修长，白衬衣与黑色休闲裤都显得格外宽大。阳光有些刺目，他眼睑微垂，双手插在裤袋里从阳光中走来，一抹笑意若有若无，引得周围女生纷纷注目——阳光下的俊美少年，慵懒而优雅，玩世不恭，似乎很符合言情小说中男主角的要求。
　　但对于唐多令，他不是阳光，而是永远与黑暗相伴的死神。她的同类之一。
　　“苏同学，真巧，原来你在这个社团。”她静静寒暄。
　　他恍若未闻般与她擦肩而过。那一刹那，她听见他的低语：“亲爱的，我的游戏，别插手。”
　　他的声音宛如情人温柔的呢喃，但她知道，这是冰冷而危险的警告。
　　她微笑不言。
　　“苏学弟，你来了。”随着喜悦而矜持的声音，一名年龄略大的女生来到苏幕遮面前。刚才她同沈夜一起分发传单，应该也是这个社团的成员。这名女生身材苗条，长发披肩，着淡蓝的连衣裙，裙袂微动间有怡人的清香。面容上有精致的淡妆，显然是细心妆扮过。再加上她在他面前略显羞涩的微笑，其心意不难明了。
　　唐多令微微一笑，眼角余光敏锐地发现了一名女生，站在不远处的角落。无论是和天生丽质的沈夜还是和善于妆扮的蓝裙女生相比，她都像是和白天鹅站在一起的丑小鸭。但她望着苏幕遮的目光，依然泄露了微妙的心意。当她的目光转向蓝裙女生时，某种并不友善的感情成分若隐若现。
　　由爱生恨，由爱生妒。大学里，此类事件再平常不过。
　　在此之前，唐多令看过“塔罗牌研究协会”的成员资料，知道这个女生名叫徐苹，也是社团成员之一。而那个蓝裙女生名叫白雪，和徐萍同为法语专业的大四学生。两人不但是同寝室的同学，还一起加入了这个社团。表面上，她们的关系一直很融洽，几乎形影不离。
　　男生之间若心有不满，大多会流露于外，很难藏得住心事，最坏不过大打出手、横刀相向。而女生不同，女生的嫉妒是暗生在心中的刺，最擅长笑里藏刀、口蜜腹剑。若要玉石俱焚，也一般选择下毒或泼硫酸之类。因此，“妇人之仁”与“最毒妇人心”其实并不矛盾，只是对象不同罢了。
　　唐多令微微一笑，扬声道：“苏同学，你的那本《中国文学史》可不可以借我一下？”
　　他转身，淡淡问：“现在就要？”
　　她笑着点头：“多谢多谢。”
　　于是，两人以中文系同学的身份一同离开。当然，借书只是借口，是她有些话要对他说。
　　两人在行人稀少的林荫道上并肩而行。
　　她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你知道，组织中的规定是，我们只负责策划游戏，但不能直接参与到游戏中去。”
　　“你担心我违反规定？”他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慵懒的目光里有一丝嘲讽的意味，“若让你彻底断绝与你的那位‘警察哥哥’的联系，你又做得到么？”
　　她神色不变，但语气冷了下来：“是的，我无权干涉你。我先走一步，再见。”
　　他懒慢地笑着，轻轻挥了挥手：“再见。”
　　当她的背影消失在路的尽头，他静静转身，并不意外地看着站在他身后大约十米远距离处的白雪。风吹来，她天蓝色的裙袂飘飘，更衬得肌肤莹白如瓷，宛如工笔绘卷。
　　他知道她一直跟在后面，唐多令也知道，但谁都没必要说出来。因为她跟踪的距离决定了，她不可能听到两人的低声交谈。
　　他微笑着，在如水绿荫下，一步步向她走去，最终停在她面前。风吹过，树叶哗哗地响，像是天边涌来的潮水，漾起潋滟波光。他伸出手，轻轻拢了拢她鬓边的发丝，声音很轻，略带笑意：“学姐的头发真长，用丝带束起来一定很好看吧。”
　　她微垂着头，脸上浮起红晕。但他的举止那样自然，似全无杂念。
　　她终于鼓起勇气，声音低如蚊蚋：“其实，我一直很喜欢苏同学你。“
　　他无一丝惊讶，只是垂眸微笑：“我也很喜欢你。但，学姐你不会真的喜欢我的。”
　　她连忙抬头辩解：“不，我真的很喜欢……”
　　在她的目光触到他的眼眸的刹那，她愣住。没有温度的眼眸，黑得仿佛噬人深渊。但刹那之后，他长睫低垂，刚才仿佛只是她的错觉。
　　“学姐，你觉得，我算是一个好人吗？”他的声音出奇的温和。
　　她微觉诧异，连忙点头：“当然是的。”
　　他依然淡淡地笑着，但出口的话语，对她而言，仿佛晴天霹雳：“学姐还不知道吧，我从小无父无母，唯一的亲人是我的哥哥，他把我抚养长大。但现在，他在监狱里——他是杀人犯，被判无期徒刑。”
　　她一时怔忡，说不出话来。
　　他带着玩味的笑容注视着她神色的变化，眨了眨眼：“师姐请认真考虑一下吧。再见。”
　　说完，转身离去。

　　从监狱的大门走到那间重罪犯人的探视室，一共六百七十八步。三年来，苏幕遮对于这段距离，再熟悉不过。六百七十八步，其实并不遥远。但对于他的哥哥来说，这是永生无法逾越的距离。
　　最后一扇铁门缓缓打开，他走了进去。
　　空寂的房间内，自高高的天窗投下一束淡白的光，微冷。
　　厚厚的特制玻璃后面，坐着一名瘦弱的少年，因久不见阳光而格外苍白。囚衣穿在身上，过分的宽大了。但依然是极美的轮廓，与苏幕遮有八分相似的眉目。到底是，血脉相连。
　　他叫谢言，本是十六岁即考入N大的优秀少年。在被捕之前，谁都没有想到，他可能杀人，而且还是那样残忍的杀戮——那个与他素未谋面的死者，一个N大的大一女生，被捅了十七刀，鲜血满地。若非因为犯案时谢言尚未成年，他本该被判死刑。
　　这是当年轰动一时的新闻。但三年已经过去。在这个信息爆炸的时代，头条新闻永不匮乏，人们早已不记得他。即使是在N大，人们茶余饭后偶然提起此事，也不再记得他的名字。
　　苏幕遮看着他，宛如看着镜中的自己。他微微笑了：“哥哥。”
　　这两个字，宛如咒语，令谢言陡然站了起来，面目扭曲，声音嘶哑：“我不是你的哥哥！”
　　苏幕遮依然神态沉静。眼睑低垂，浓密的长睫投下蝴蝶般的暗影，看不清眸中神色：“不是我的哥哥，那你是谁？”
　　“我是杀人犯，我应该被判死刑……”谢言喃喃自语着，眼中闪动的光芒，不知是呆滞还是疯狂。
　　“你以为死亡可以成全你么？”苏幕遮微微笑了，笑得那样天真无邪，反而近乎诡异，“你不认为自己错了，你从来没有后悔过。”
　　谢言哈哈笑了：“我为什么要后悔呢……有我这样身为杀人犯的哥哥，你一定很恨我吧。”
　　“我的确恨你，那是因为，你妄图决定我的命运。我亲爱的哥哥，从小到大，你太自以为是了，从来没有给我自己选择的机会。但现在，你再也无法控制我了，但我却可以控制你的命运。”苏幕遮淡淡笑着，懒洋洋地挥了挥手，“抱歉，虽然你想死，但我不会让你达成愿望。再见，哥哥。”
　　他的脚步声远去了。铁门缓缓合上。复归空寂的室内，谢言仿佛被抽空了力气，背靠着玻璃墙滑下，蜷缩在地。头痛欲裂，眼前似又浮现起三年前的那一夜……淡白的月光下，满地鲜血……那个熟悉的身影逆光站在血泊前……
　　是噩梦么？
　　他缓缓闭上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