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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三) ...

  •   静王当然知道明朗为什么哭。
      红梅傲雪,第一眼望去总是娇艳,再看就是铮骨。
      他也见过明朗不少的眼泪,没有哪次比下那四刀时更多更汹涌。
      身体上最痛的哭和心灵上最痛快的哭。
      除此之外,明朗的泪一直隐忍,他绝不愿在他面前示弱,更不许自己软弱。

      是他硬要问出一个那样的答案,逼自己给出令他死心的答案。
      但一个“父亲从未爱过自己”的答案并不那么容易承受。
      可这是他自己要的,他要,他就给。

      他没法在这时安慰他,不过还是愿意扶他躺下,体贴地跟他说:“先歇一下,吃点东西再喝……实在不想喝,就不喝了吧。”
      明朗躺下后,眼泪倔强改道,尽数滑入鬓角,静王忍不住伸手去拦,真掬了几滴在掌心,惊觉明朗将脸往他掌心贴了一贴,他迅速撤回手,有些仓皇地离开。
      他差一点就告诉他,从他出生到现在的每一天,他都爱他。此时此刻,又比他十六岁把他认回时,比割断他手筋脚筋时,更爱。
      可他已不相信。

      从前,他故意说过很多伤他心的话。他清楚知道每句话、每个字,割在他心上的哪一片柔软之处。因为,他是拿刀的人。
      现在,明朗握住了他持刀的手,回手给了自己一刀,而他,只知道这一刀伤到了他,却已不知道这刀伤到哪里,伤了多重。
      他自己捅出去的刀,他还知道如何抚慰,现在这刀,和从他手心流走的明朗的泪一样,眨眼间就再寻不着踪迹。

      静王让明朗睡了小半个时辰,看他眼睫都不动一下的样子,实在不忍叫醒他,可他已经大半天水米未进,也只能狠了心。
      他尽量轻地摇醒明朗,摇了几下,明朗只如木偶一样随着动。静王心中涌上不祥之感,去摸明朗额头,烫如火炉,探他鼻息,竟是好一会儿才探出一丝微弱气息,再摸他的手,却连手臂都冷冷的,静王惊得连退两步,哆哆嗦嗦叫道:“叫常钰!快叫常钰。”

      常钰年方二十一,比明朗还小些。常家三代出身太医署,常钰垂髫之年就跟着父亲出入尚药局,十七岁就独自跟着静王。天之骄子,又是静王看着长大的,难免恃才傲物,说话处事多恣意率情。因他对静王割断明朗手脚筋颇有微词,除了日常诊治,静王并不愿意让他与明朗多有接触。
      静王在府中刻意隔开的距离可苦了常钰。他带着他贴身的小侍从一路狂奔,幞头都跑歪了,狼狈得像是从长安、洛阳风尘仆仆赶过来的。进门也不向静王详问,直接去看明朗。静王让出床头位置,双手绞在一处,茫然看着向来不疾不徐问诊的常钰双手飞快探了明朗脉搏,又飞快翻了眼皮查看瞳仁,都不过眨眼间,之后常钰呆呆伫立,入定了一般。静王心中如煎如沸,恨不得马上知道明朗的病况,见了常钰的样子,又突然没了勇气问。
      少顷,常钰回了神,先解了明朗里衣,入银针护住他心脉,而后急惶惶从药箱中摸出个瓷瓶,吩咐小侍从道:“取两颗用半盏清水研了,一点渣滓都不能有。快去!”心念一转,又道:“让侍女们一起研,多备几份。”

      只剩下静王与常钰时,常钰转身对了静王,道:“王爷能说说这是怎么了?”
      静王绷着脸,不语。目光尺寸不离锁在明朗脸上。
      常钰瞥一眼明朗,道:“王爷又打了公子?”
      静王险些脱口而出“你怎知道”,即刻恍然,一口气滞在喉中。
      常钰沉声道:“望闻问切,王爷不告诉我实情,我如何为公子诊治?”
      静王此时就算再抹不开面子,也只得如实相告,道:“他不肯喝药,我气急就……就绑了他。”

      “绑了他?”常钰走回床边,撩了明朗衣袖查看,但见几道青紫勒痕小蛇一样盘在手臂上,愕然道:“这……这是绑了多久?”
      静王觉得自己像是被先生查问功课的孩童,又不得不答,深吸一口气,道:“两个时辰!”
      常钰亦狠吸了口气,沉默良久,又道:“王爷想必还对公子说了令他痛不欲生的话?”
      静王心中巨震,他向来最厌恶有人揣度他的心思,就算亲如明朗,也绝不能忍。他打了明朗,显而易见,绑了明朗,也是没法瞒的,可他实在想不通常钰是怎么看出他对明朗说了诛心的话。难道是……静王强打精神,集中神志,马上了然常钰必然是从明朗的病情里看出来的,那么……

      常钰看静王脸色沉郁得吓人,也察觉到自己犯了忌讳。无论如何,他也不能对静王这般直斥其非,忙拱手道:“王爷恕罪,臣无意窥探王爷与公子的私话,只是……”
      静王面色亦立缓,惨笑道:“明朗究竟……”
      常钰头压得更低,道:“臣不敢欺瞒……公子……公子的状况实在不好!”
      静王一把抓住他手腕道:“他昨日还好好的,你之前也说他没有性命之虞?”

      常钰不会武功,被静王鹰爪抓得骨头都仿佛要断了,他也是吃软不吃硬的性子,直被激起三分气性,道:“王爷所说的‘好好的’是怎样好?公子在踏鞠场为您挡了黑火,重伤未愈就被您……被您……”
      他到底不敢把“割断手脚筋”说出口,含糊岔过,续道:“伤口包都不包绑在外面暴晒,之后再遭一次黑火焚身,您以为公子还能怎样好?”
      静王被常钰句句戳在最痛,怒火滔天,一把将常钰推出,喝道:“你怎敢如此放肆!”

      常钰连退几步,伸手抓了床榻才没摔倒,他不敢再顶,顺势跪于床边,将明朗露在外面的手掖回被中。
      “臣之所以没对王爷过多叮嘱,是以为王爷知道公子已是强弩之末,再经不起一点风雨。王爷也该了解,公子幼时孤苦,身体亏空太多,那是他之后怎么锦衣玉食也补不回来的。我不知道公子如今如何看待他的生死,我只知若不是公子从小流落市井,在血泪里磨砺出这样的性子和意志,换了一般养尊处优的王孙子弟,哪能撑到今天!”
      一句“幼时孤苦”,又一句“流落市井”,粉碎了静王心上最后的坚冰。他一向厌恶明朗倔强执拗,不服管束,不惜以他对自己的爱为武器逼他屈服,他要明朗对自己绝对的臣服,哪怕以他不能忍受的屈辱的方式。这样他才不用忧虑有天明朗会像那人一样离他而去。但明朗的腰若是可以打弯压弯的,他怎会十六岁就成了凤翔的王。

      常钰说的对。他应该比任何人都清楚明朗现在有多衰弱……有多绝望。而他居然只想着让一个用尽最后一点心力挣扎求生的人对他低头、对他服软,好维持住他为父为王的尊严。他突然意识到,明朗含着热泪去贴他掌心的那个也许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举动,是对他最后的依恋,又或许是,告别。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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