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如娘（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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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福来，取客似云来，福星高照之意，是江南最大的客栈。客栈内，熙攘往来的商人，脚不落地的小二，惊堂木一拍的说书人......一切与往常无异，除了坐在靠窗那最贵座位上的人。
坐在那儿的是一个明艳的紫衣少女和一个俊朗的灰衣道士，这种奇怪的搭配让来往的客人都忍不住多瞧上一眼，而这二人正是江畔边大打出手的两位。
这半个月来，苏弥在小道士百折不挠的夺取传位令牌的毅力和注定无功而返的结果中，她知道了他叫江修无，和他性格一样，中规中矩的道士名字。
而江修无从一开始知道她叫苏弥开始，就觉得无法接受。他觉得像她这样的妖怪至少得叫个黑山老妖亦或者紫煞狂魔才对，这样才像一个妖怪的名字，苏弥，苏弥，听起来倒像是大家闺秀的名字，哪有一点妖魔气质。
他们二人之所以会来到这里是因为江修无多次偷取令牌无果，苏弥又声称已经到了要再次进补魂魄的时候，得来人间繁华走上一遭吞几个魂魄延长寿命。以锄奸正道为责任的江修无自然顾不上传位令，一路相随，提防她为非作歹，阻止她为祸人间。
谁知苏弥一路上居然不思作恶，只是四处晃悠，就如刚刚她走在路上闻见食物的香味，竟沿着香味走了四条街找到了云福来客栈，点上一大桌子菜准备风卷残云的开吃。
姜修无僵坐在她对面，黑着张脸，心想要不是曾经看见她吸食过魂魄，他都要怀疑她是不是一个妖怪了。
“这鸡腿好吃，赏你的。”一只飘香酥嫩的金黄色大鸡腿挡住了江修无的视线，江修无嫌弃的皱着眉头往后一躲，看见举着鸡腿的苏弥笑得灿烂。
这把江修无的眉头气的一跳一跳，他不明白妖怪为什么要上酒楼来吃饭，妖怪就做好妖怪的本职——食人，食魂。他正准备开口讽刺她不务正业，苏弥却把鸡腿收了回去，放在嘴边，用力啃了一大口，故意嚼的吧唧吧唧响，一副让人看了就觉得这鸡腿异常好吃的神情，边嚼边说，“不吃啊，难道你们道士和和尚一样讲究戒字么？啧啧，这么好吃的东西吃不到简直是暴殄天物。”话没说完，又是一口。
“众生平等，你这妖怪不通人性怎么会懂？”江修无看着大口吃肉的苏弥，一脸怜悯。
苏弥把鸡腿放下，翘起手指把客栈内喝酒吃肉的人扫了一圈，“你们道士都说杀生为邪为妖为魔，那么，他们和我又有什么差别？”
江修无随着苏弥的手把客栈内大快朵颐的人扫视一圈，回过头来，正好撞上苏弥的目光，她的眼神清澈，就像一个不懂就问的邻家妹妹。江修无连忙把视线移开，认真的解释：“人有人道，畜生有畜生道，人食是为了生存，妖杀生是为了欲望，人若为了欲而杀生则是罪。”
苏弥听完后放声大笑起来，笑的前俯后仰，引得客栈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们身上。
众人的注视让脸皮薄的江修无微微低下头来，耳根子一片绯红。他暗怪这个妖怪不知礼，虽说她是一个妖怪，当然不懂什么是礼，但她好歹也是一个女妖怪，怎么能这么粗鲁无状。他不明白，她怎么没有师父说的那些故事里的妖怪为了吃人魂魄装出来的温柔小意。
这时，惊堂木一响，众人的注意力转移到了说书人的身上，江修无如释重负的松了口气。
说书人轻抿了一口茶，连叹几声可怜，打开折扇，“我说这世间繁华也抵不过世态炎凉。各位是否还记得一年前江左渡口突然燃起的竹楼？那栋竹楼里藏着的又是谁的眼泪？谁的守候？谁的薄情？谁的权势？那一夜，冲天的火光里身穿嫁衣的待嫁娘一如既往的站在窗台前向远方张望着，她等着她的良人身骑白马在危急中牵住她的手，救她于水火。可惜啊可惜，她的良人那时正美酒佳人，洞房花烛。”
江修无对这种戏文不敢兴趣，他抬头却注意到原本吃得兴起得苏弥停下吃东西的动作，似被这说书人口中的故事吸引住了。他不解的看着听得全神贯注的苏弥，感叹这妖怪着实怪异，不仅和人一样爱吃喝玩乐，连爱听故事都和大家小姐一样。
堂内众人随着故事议论纷纷，说书人潇洒的合上折扇，往桌上一敲，“那个良人正是待嫁娘两年前入京赶考的竹马——王生。待嫁娘名唤如娘。只道那如娘与王生情投意合，暗订终身，待王生高中后回来拜堂成亲。王生也是争气，果真像如娘盼的那样高中了，头戴金冠，身骑白马，器宇轩昂，却迷倒了如花似玉的丞相千金。原本的金玉良缘只因王生为了自己的前程背弃诺言化为乌有。”
“去年的十一月二十五日，本是王生迎娶如娘的日子。如娘日日苦等，终于等来这一天，可惜等来的不是两小无猜的郎君，而是如此致命的噩耗。如娘顿时悲痛欲绝，入夜后，她穿上王生进京赶考之时她对着灯熬花了眼，一针一线绣好的嫁衣，带上花冠，一把火烧了竹楼，把自己留在了最美好的年纪，等着那个可能再也不会归来的负心汉，何其傻？何其痴？你若是半夜从竹楼过，总是能听到哀怨的女声婉转的唱着昔日情郎教她的歌谣——关关雎鸠，在河之洲，所谓伊人，君子好逑......可惜那个负心汉高居京城，温香软玉在怀又如何能听到，只能吓坏了赶路的行罢了人。唉～可怜呐可怜……”
说书人的哀叹还未落地，客栈大厅内响起此起彼伏的唏嘘声。江修无不明白说书人口中的如娘是怎么想的，他不明白人世间的情爱，他只能理解为这是师父说的执念？不过因为个人的执念而搅得人世间不得安宁，这就是恶，既然让被他碰上了，他怎么也要去把这个恶鬼给收服了，还一方一个安宁。
苏弥撑起下巴，神情悲悯，摇着头轻叹，“如娘真是个傻子。”说完从怀里掏出一锭金子随手甩在桌子上，“大人我要去进补魂魄去了，你慢慢吃。”看也不看江修无，自顾自的往门口走去。
江修无忙不迭的跟上去，把如娘一事搁置在后，事有轻重缓急，反正现在也没听闻如娘害人的事，先防止这个妖怪杀生比较重要。
苏弥听见江修无跟上来的脚步声，嘴角勾起意味深长的笑。这小道士还真是个执拗的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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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弥站在道路对面，眯着眼睛打量眼前的竹楼，面上看不出什么特别的神色。
对面的竹楼被烧得只剩下了黑乎乎的架子，江风一吹，随时会散架似的，这正是凡人眼中说书人口中的竹楼。
江修无立在苏弥的后方，以他的功力已能看到面前的竹楼被如娘用灵力恢复成起火前的幻象。
竹楼原是一间酒肆，翠竹做的墙壁上贴着正正方方的红纸，红纸上是落笔有力，一气呵成的酒字，如他这种不善文墨的道士也能一眼看出字是好字。这字应该就是说书人口中的王生所写的吧，可惜王生人却不像字一样刚正。目光再往上，就是二楼的房间，窗户是打开的，一个身穿工整的大红嫁衣，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塞在花冠里的少女哀怨的盯着远方，浑然无视他和苏弥的存在，她应该就是如娘，防止苏弥作恶都能碰见她，看来是上天注定让他来收服她，此时不行动更待何时？江修无大喝一声：“恶鬼！......”便往前冲去。
苏弥面无表情的伸出手指勾住江修无的领子，正往前奔的江修无被领子勒住，面色涨红。
场面十分滑稽。
如娘听到响动低下头来，看见这幅模样的苏弥和江修无，似想到了什么瞬间红了眼眶，眼泪不自觉的滴落。
苏弥尴尬的松了手，挡在江修无身前，调整了一下表情，诱导道：“如娘，你不肯散去是留念尘世的什么？只要我能做到的，我都会帮你。”说完，善意的朝如娘伸出手，面容亲切而随和，就像画里的仙女。
江修无诧异的看着苏弥的后脑勺，眼睛都看直了。他没记错的的话，苏弥是妖怪，而这台词这口吻活脱脱就是替人超度的和尚才会说的，她不赶紧作恶去，反倒在这里抢起和尚超度的生意来了。江修无竟然升起了对苏弥这妖怪恨铁不成钢的情绪。他感觉他道士的世界观都快要被这妖怪颠覆了，他就快要被这不像妖怪的妖怪给折磨疯了。
如娘面带苦涩的摇摇头，把目光从他俩身上移开，看着远方，不再说话。
苏弥顺着如娘目光的方向看，那是京城的方向，“你是在等王生回来吗。”话音还未随风飘散，如娘单薄的身影颤了一下，看来，就算是别人口中他的名字都是她心上的痛吧。苏弥同情的看着她，“为什么不去京城找他？为什么不去质问他为什么要弃誓？为什么不化作恶鬼搞得他家宅不宁？你既然有勇气一把火把自己烧了，为什么没有勇气去找他？你想做的我都可以帮你，只要你说。”
突然爆发的苏弥让江修无回过神来，对嘛！这才是妖怪应该做的事情啊！这样他一个道士才有生存在这世界的必要啊！才能除魔卫道捍卫苍生啊！江修无差点就要为苏弥的言行鼓掌喝彩了。不过，他随即回过神来，苏弥这样去劝如娘作恶实在是有违世间伦常，鬼有鬼道，一切自有阎王判官来主持公正，死去不去阴间已是罪过。如娘已经破坏了这一方的安宁，难道还要去搅乱王生的生活？
妖怪果真没有一个好东西，难怪师父说妖魔鬼怪，凑在一起只会危害人间，他绝对不能让这个妖怪和这个恶鬼狼狈为奸，“休要听她胡说八道！冤冤相报何时了，你的正途只有投胎转世，一切早已命中注定，阻碍人间轨迹只会灰飞烟灭！”
“你就当这道士放屁好了，本就是王生有愧于你，闹得他不得安宁又如何？这是他做的孽，一句命中注定怎能揭过？就算魂飞魄散又如何？”苏弥看都没有看江修无，伸出一只手准确的捂在了江修无的脸上，理直气壮。
江修无挣脱她的手，一肚子的道理面对这样肆意而为的苏弥一时间竟找不准应该用哪一句话来责骂于她，空指着“你......你......”好多次都说不出话来。
如娘伸出手指拭去眼角的泪珠，“小姐敢爱敢恨的性格真是羡煞奴家，只是奴家学不来，也放不开，只愿王生荣归故里时，打马从这儿过，奴家能亲口问他一句是否还记得江左渡口等了他十八载的如娘？”说到这里再也强撑不住，失去了重心，扑倒在窗台上，扶着窗台哽咽得喘不上气来。
听到这话江修无心生羞愧，他甚至没有时间来想明白他为什么会有羞愧的感觉。
苏弥安静了一会，想了想，看着悲痛欲绝的如娘缓缓说道：“实话告诉你吧，我三魂七魄缺灵慧一魄，必须每个月吞噬一个魂魄来填补，方能不疯不灭。我帮你实现心愿的前提是你心愿一了必须把魂魄献给我。所以，你也不用觉得麻烦了我，我是觉得你这样等下去没有什么意义，可能王生一辈子都不会再从江左渡口过，你已经从生等到死，还要等到什么时候？等到他化为一抔黄土，你带着这份执念千万年孤苦飘荡在人间？那还不如便宜了我，好歹也是一条妖命。”
“无止境的等待至少还有希望，我一遍一遍的告诉自己，他不回来是因为被琐事缠身，他不回来是因为身患重疾，他不回来是因为......”尾音的凄凉飘散在空中，如娘悲伤的望着京城，带着憧憬，带着她对王生绵绵不绝的爱意，爱到只愿活在自己的梦里，“我不敢去找他，我怕的是他真的不记得我了，真的与别的女人携手终老，儿孙满堂......你不是问我既然有勇气自焚，为何没勇气找他么？我哪来的勇气放火烧了这竹楼啊！这里有我最珍贵最美好的记忆，我如何能舍得？我也想活着，活着等他回来，哪怕七老八十，皱纹婆娑，至少，我是个活生生的人啊！我怎么敢死啊！”如娘松开扶在窗台上的手，孤零零的靠在窗户上，一下一下锤着自己的胸口，哭的声嘶力竭。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如娘（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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