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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0、故居童话 ...

  •   *宋朴2022年生日快乐。
      *可能是最后一次给她写生贺啦,且看且珍惜。
      *但还是要说:宋朴,生日快乐。

      -----

      宋朴借人偶之身重生的这一年,生日却并不是在唐家过的。
      她方才获得这具身躯不过一个月,与它相处并不算多有默契,却还是坚持在十二月中时,回了一趟歧苏。

      【一】

      一直到出租车停下,我也没能做好心理建设。
      付了车费,我边作着深呼吸,边开门下车。保持平衡需要付出一定努力,我扶住一旁的路灯杆,终于站稳了。回归人世以来,我便在尽力适应这具新躯体。坦白地说,它很完美,不论是灵活程度,还是观赏性,或者别的方面,都与人类身躯别无二致,甚至要比后者要优秀许多,但——终究不是我的原生躯壳,我就像科幻小说里驾驶机甲的人,需要经过反复练习才能熟稔地使用这副身体。

      我站在单元楼下,抬头看去。
      曾在此处居住了许多年,将它的边边角角都已刻入脑海深处,之后又经过多年,方才到如今,再一次站在它面前,亲眼目睹着种种既熟悉又陌生的事物,我的内心油然而生出一股名为“近乡情怯”的感情。
      既是针对这个家,又是针对我即将见到的、居住在家里的人。

      沿着一如记忆里那般逼仄的楼道往上,直到家门前,我驻足于此。反复几次深呼吸后,我抬手按下了门铃。
      喧嚣的门铃声之后,面前的防盗门被人从内打开,映入我眼帘的,是父亲的脸庞。
      而他也与我一样地,呆在了原地。

      我先反应过来。
      干瘪地摆了摆手,颇有几分局促尴尬的:“……爸爸。是我,宋朴。”

      多年不见,父亲原本乌黑的发间,生出许多银白色,面上亦难掩老态,皲裂出众多皱纹。只一双眼,仍如过去那般明亮而具有穿透力,温和居多,暗藏锋芒。
      腊月里,他在家中习惯穿着家居服,珊瑚绒质地,把整个人暖暖和和地包裹起来。给我来开门时,父亲显然刚从暖炉旁起身,身上还带着融融暖意,轻易便袭上我的脸容。
      否则为何我会感觉脸上热热的呢。

      父亲站在门口,沉默了几秒钟。
      然后转过身示意我进来。

      他弯下腰去,从鞋柜里拿出了一双拖鞋,放到了门前的垫子上。我辨认出来,这正是我多年以前在家常穿的那双拖鞋。
      原来父亲一直留着它。

      换了鞋,我走进客厅。屋内陈设没有多大变化,想来父亲独居多年,也没有改变布局的需求,索性便这样过下去。电视倒是换了新的,尽管现在装修多时兴投影,作为上一代人的父亲还是更喜欢电视。茶几旁的暖炉上覆着薄毯,可以直接使用,正在厨房里倒水的父亲出声说道:“你随便坐。”
      倒透露出几分生疏客套。

      我也不意外。毕竟当初,所有人都知道我死了,却不知道天底下还有一个唐晓翼,天生反骨不信命,非要去三途川领我回来。
      如今我突然出现在父亲面前,恐怕于他而言,比起“惊喜”,更像“见鬼”。

      到底,我自己也不能确定,现在的我,究竟是“人”还是“鬼”。

      【二】

      父亲端着一杯热茶出来,递给了我。
      我接过来,捂在掌间,借此温暖着冰冷的掌心。

      他在我斜对面的小沙发上坐了下来,闲话家常般地说起话来:“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一个月前。”我说,“不是故意没告诉您,只是这段时间一直在忙别的事,想着干脆就当面说吧,于是就来了。”
      父亲把手伸进薄毯下,一时间没吭声。

      屋子里静得只能听见我小口啜饮茶水的声音。

      片刻后他才沙哑着嗓音说:“……回来了就好。”

      聪明如父亲,想必业已想到,我的死而复生与唐晓翼脱不了干系。
      事已至此,他亦无话好说,我与唐晓翼间的事已不再有可供他插手的空隙,作为我的父亲,他能说的也只有这一句,“回来了就好”。

      一时间我们又是沉默。我慢慢地喝完了这一杯茶,将茶杯搁在了茶几上,父亲立刻拿走它,再去泡了一杯热热的茶。
      走回来时他好像终于想起来了别的话题:“这个时候,你回来做什么?我记得你快生日了。”言下之意是:现在你既已有了家庭,为什么还要在生日时回到我这个老父亲身边?

      我说:“因为在这个重生之后的生日……我希望能和您、和母亲一起过。”

      说着,我把目光转向一旁的柜子。
      柜上装饰出了一个小小的神龛,母亲的黑白照片周围团簇着艳丽的鲜花,面前供奉着糕点与水果,以及两盏白烛。父亲顺着我的视线看去,淡淡地叹了一口气:“……你去世的消息传来时,我和她说了。现在你回来了,那你就亲口和她说吧。”

      我定定地与她对视了一会儿。
      然后我移开了眼神:“……不用说了吧。她能看到我的。”

      【三】

      我决定在家住上一段时间。
      父亲对此绝无意见,并跟我说,这么多年以来,虽然我很少回家住,但他一直保留着我的房间,不曾动过房间里的任何一样东西。因着他有定期打扫清洁,所以我一回来就能直接睡下。
      他说:“当时,唐晓翼告诉我你的死讯,挂断电话后我就在想,我还有必要继续打扫小朴的房间吗?旋即我又想,哎,搞下卫生罢了,费不了多大劲,指不定哪个晚上小朴回来,还想在房间里睡一下呢。”

      说到这里,父亲顿住,拉住我的手,又叹一口气:“……真好。你还在这里,真好。”

      多奇妙。我望着父亲的脸,又看向母亲的遗像。因为死亡,她得以在这方寸之间永葆青春靓丽;我也是因为死亡,才重铸了这一副永不会衰老迟暮的身躯。而作为生者的父亲,难逃岁月屠刀,被迫镌刻上时光流逝后由太阳晒干的裂痕。
      犹记父亲过去试图以一己之力与唐晓翼抗衡,纵然多有天真可笑,侧面却凸显出一抹英雄气质。毕竟所谓“英雄”,倘若没有一丝一毫的浪漫主义,也就无法成为“英雄”。如今的父亲早已退却这些浪漫,彻底成为一个干瘪的、沉默的老年男子,每天所做的不过是打扫卫生、做饭、养花弄草之事,我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

      安于平凡是生命大部分时刻呈现出的面貌,再有棱有角的人,经由水流与时光的冲刷,也将泯然而缺失特征。

      在家住的这段时间,我与父亲缓慢地修复着关系。
      我帮他做家务,从整理房间、打扫卫生开始,虽然不太会做饭,好歹也能帮忙洗菜、切菜、洗碗。后来他愿意和我讲些兴趣爱好,譬如他新买来的水仙花球茎,稍加看护保养,到新年时就会开出漂亮花朵。
      到了晚上,我陪他下楼遛弯。父亲和同小区的大爷大妈聊天,我就在旁边逗大爷大妈牵出来遛的鸟和狗。鸟一般怕人,或者不理人,倨傲地蹲在笼子里;小狗也怕人,往往龇起牙装出耀武扬威的样子,大狗则好很多,更喜欢我。
      小区里倒遍地都是流浪猫,既不怕人,更不怕狗,悠然自得地趴在墙头或者垃圾桶上,饿了就跳下来缠着路人不让走。我有幸被绊住过一次,最后还是去小卖部买了火腿肠回来,方才把猫大爷打发走。

      我蹲在地上喂猫时,父亲叮嘱我回去一定要记得洗手,我一边答应着,一边趁机抚摸了几把毛茸茸的猫头。手感很好,因而我心情也很好。我对父亲说:“明天我会回一趟临杭,您要一起吗?”
      父亲早就想到我要去干什么:“你……回去看你妈妈吗?”
      母亲葬在宋家的家族墓地里,不知道这些年她在那里过得好不好,清明有没有人给她烧纸钱和祭品,忌日又有没有人去看看她。

      我点点头,流浪猫把最后一点火腿肠吃掉,一转身便跃进灌木丛里没了影。我起身,将火腿肠外包装丢进一旁的垃圾桶。父亲跟在我身后,慢慢地说道:“……我和你一起去吧。”
      顿了顿,他自言自语似地说起话来:“你妈妈还在的时候,最讨厌阴暗潮湿的地方,让她待在那里这么多年,想必她已攒了一肚子怨气。”
      我沉默着没接话。
      即便他觉得她不喜欢那个地方,这些年来却也从没试过,要把她的坟墓迁出去。

      【四】

      十二月二十三号,我和父亲回去了临杭。
      从歧苏到临杭,高铁只需一个半小时;但从临杭高铁站搭乘出租车前往宋家园林,却要花去两个小时。等到我和父亲站在宋家园林的大门口,时刻已近正午。
      守门的宋家子弟已换了一副生面孔,自然不认得我与父亲,我拜托他们去找宋寅容,只需向他带一句话——“宋朴与尹松求见。”

      宋寅容很快匆匆赶来。
      或许信仰的确会在潜移默化中改变一个人,从内里到外在。出现在我面前的宋寅容,着一袭青色长袍,外披毛领斗篷,依稀仍是旧日模样,仿佛他从未衰老,亦未年轻,再过几十年还是如此。
      宋寅容将佛珠捆在腕上,走动时佛珠彼此碰撞,声响清脆铿然。他跨过门槛,目光落在我身上,眼神中流露出意外:难道唐晓翼还把讣告送到过宋家,叫他也知道了我的死讯?
      我暗自揣测着——他却已大踏步地走上前来,握住了我的手。

      宋寅容说:“好久不见了。看到你一切安好,我就放心了。”
      我保持着微笑,不动声色地尝试把手抽出来:“多谢关心。”
      他察觉到我的动作,主动松开了手,转而去握父亲的手:“尹叔叔,您好。”

      客套过后,宋寅容在前,引导我和父亲去见长老们。几年以前,太奶奶便已与世长辞,如今在宋家当中,主持大局的便是宋寅容与他身后的长老院。虽然空竹长老尚且在世,但他早已不管事,只是作为吉祥物般地被宋家供养着。
      我却并不想去见长老院。到底我只是想回来看看母亲,并无兴师动众的必要。所以我叫住宋寅容,向他简单说明我的来意——而他也表示理解。于是我们脚步一转,直奔家族墓地而去。

      冬日,园林里处处呈现出肃杀之景,寒风无止境地自嶙峋枝头间回转飞旋,从人裸露在外的肌肤上硬生生地削下一层热量。因此当我们抵达母亲墓碑之前时,映入眼前的一幕令我怔了怔。
      惨淡灰白的天地中,只余下母亲坟前的一簇鲜花迸发出的浓烈艳色。火红玫瑰搭配靛紫罗兰,穿插装饰洁白满天星与嫩黄雏菊,错落有致地簇拥在墓碑前,与墓碑上母亲的黑白照片形成鲜明对比。
      显然在我们来之前,就有人来看望过母亲。而且这个人刚离开不久。

      宋寅容愣了愣:“……没听说今天有客人来访。”
      想要进入宋家园林,首先便需要通过大门。因而这个带来一大束花朵的人,要么便是宋家人,要么就是通过不正当手段进入宋家园林的。
      我却不太想关心这个,我只想做好自己想做的事。担忧污染空气,我小心斟酌着烧了些纸钱与祭品,待火熄灭后又清理了余烬。做完之后,我拢了拢那一簇花,在墓碑前默然良久。

      我与母亲的关系,自我们一家搬离宋家园林后便归于一潭幽深的死水,质地黏稠沉重,再大的风也难以荡开波澜。而我想与她说的话,早在她的灵前便已说尽,到了今天,反而无话好说。语言是如此苍白无力的表达工具,搜肠刮肚也无法找出几个合适的字眼拼凑成完整的句子,以供声带与唇齿展示。最终,我也只是俯身擦了擦墓碑上并不存在的灰尘,便转身走开。
      父亲似与母亲有些话要说,我和宋寅容走到了一边,留给他们独处空间。墓地空间开阔,穿堂风畅通无阻,我感觉有些冷,刚裹紧了外套,宋寅容忽然出声道:“……宋朴,你之前确实是死了吧。”

      我顿了顿,没否认,因为没必要:“的确。”
      宋寅容背过身,手指捻动佛珠,咔哒声清脆,一下一下似作势要把我与他间的坚冰破开,然而不可实现。他说:“……唐晓翼通知宋家,说你去世了,我还吃斋念佛、为你祈福了好一阵子。”

      尽管我并不需要他的斋戒祈福,但归根结底,他也是为我好。于是我侧了侧头:“多谢。”又补充一句,“……不然,未来你去世时,我也替你吃斋茹素一阵?”
      佛珠碰撞的声音蓦地消失,宋寅容的口吻呈现出刀枪不入的固若磐石:“那也不必了。”说罢,他却又深深看我一眼,“你平平安安的便好。”

      我没有再接话,沉默一直延续到父亲走到我们身边来。向宋家园林大门口走去时,宋寅容询问我们是否要在此留宿,被我摇头拒绝。
      内心深处里,我并不认定这处是我的故乡,毕竟于我而言,比起宋家,连唐家都要来得更为亲切。宋寅容颇为遗憾地摇头,还是把我们送到门外。

      说了几句场面话,我与父亲便告别了。转身往下走了几个台阶,父亲忽然拉住了我的手臂。
      我不明所以地抬头看去。
      只见宋家大门口正对着的马路上,停下了一辆颇为眼熟的黑色宾利。

      宾利后座的车窗缓缓摇下,露出一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
      黑发小少年坐在车里,把脑袋探出窗外,朝我露出一个笑容,八颗雪白的牙齿亮闪闪、明晃晃,模样像极了急于向主人讨要夸奖与抚摸的小狗。
      他极为响亮地大声说道:“妈妈!”

      我的身体因为这一句称呼而微微晃动了一下,险些从台阶上跌下去。
      小少年继续甜甜地叫人:“外公!”

      父亲“哎”地应了一声,脸上堆砌出慈爱的微笑来:“这不是白禧吗?这么久没见,都长到这么大啦。”

      【五】

      我们上了车。唐晓翼开车,父亲坐副驾驶,我则与白禧一同坐在了后座。
      与白禧阔别多年,猛然再见,倒叫我手足无措起来。况且这副身体外形不过十七八岁,与此时的白禧比起来,更像他的姐姐而非母亲,因而我愈发无所适从。白禧的表现则成功缓和了我的尴尬与茫然。

      他先向我依靠过来,握住了我的手。方才一直走在冷风中,我的手被冻得冷冰冰硬邦邦,白禧那双温暖又柔软的手掌朝我包裹过来,无形当中点燃一簇烈烈的火,把横亘在我与他之间的高墙焚毁。
      他对我说:“妈妈,不好意思没在你回来的第一时间就来见你,都怪爸把我丢到了寄宿制学校,拖慢了我来见你的脚步。”话音未落,白禧幽怨地看了眼唐晓翼,而后者用指关节敲着方向盘,一副不置可否的样子。

      我倒是早已习惯了父子俩奇诡的氛围,也并无调和他们的打算。只是一旦念及白禧诞生的初衷,我便难免感到阵阵心痛:我的白禧,平平安安长大至今,尚且活成一个快乐而不知世间疾苦的小少年,倘若他知晓使他存在的原因,是身为他父亲的男人需要一个转嫁祸水的容器,这才令他出生,那他该有多痛苦。世上悲剧不都是这样的发展历程吗?做一个漂亮又精致的艺术品,在人们都对它赞不绝口时,再用最残忍极端的方式将它破坏。显然,唐晓翼深谙此类美学。
      所以白禧与他关系不合,于我而言并不要紧,比起所谓的“家庭和睦”,我更希望我的白禧能随心所欲地活。而且追根究底,他的确该恨唐晓翼。

      多年不见,我与白禧间确确实实地存在隔阂,但白禧是个相当体贴也相当聪慧的孩子,凭着满腔天真又炽烈的真诚,以及对我的爱,热热闹闹地同我说着话。
      他跟我说起他养的一只小乌龟,爱在屋子里满地乱爬,吃起肉来既凶又笨,晒太阳时又会舒舒服服地眯起眼睛;又偷偷告诉我,他在学校过得并不太好,但幸好有个从不偏心的班主任老师,对校园暴力一类的行径明令禁止,所以讨厌白禧的人也不敢对他怎么样……
      白禧向我说起这些事时,总是面上带笑的、口吻活泼的,可我听着听着,却渐渐感觉到眼眶发起热来。

      他察觉到我的变化,停下话题来:“怎么了,妈妈?哪里不舒服吗?”
      “没有。”我摇了摇头,抬手抱住了白禧,“我只是在想,在我缺席的这些年里,我的白禧有在好好地长大。”
      把脸埋进他的发间,我嗅闻到干燥的清香味。虽然表面上看着与唐晓翼关系并不好,可白禧用的还是与他同款的洗发水。我尽力让自己说话时不泄漏出哽咽声:“我要向你道歉,白禧,对不起,这么多年都没有陪在你身边。”

      被我抱住的白禧沉默了一瞬,而后我感觉到他也抬起手,抱住了我。
      “没关系的,妈妈,这些都没关系的。”他对我说道,“曾经……我的确埋怨过你,怎么能忍心抛下我一个人,怎么能那么决绝地离开。但是后来我就不会这样想你了,因为你是我的妈妈的同时,你也是你自己。被爸那样对待,任何人都会选择离开的。所以比起恨你,我觉得我更应该恨爸。”
      白禧亲了亲我的耳廓,声声皆若撞击在钟上:“所以,真的没关系的,妈妈,只要我还能像这样抱抱你、对你说说话,我就觉得足够了。”

      【六】

      这一趟车,我们直接从临杭回去歧苏。
      行至半途,我与白禧俱精神不济,便彼此依偎着睡了过去。直到父亲叫醒我们,我方才从昏睡中悠悠醒转。
      抬眼看了看窗外,才发觉车已停在了我家的单元楼下。我示意白禧先下车,待得他关上车门,我才转眼看向驾驶座上的唐晓翼。
      他仍是标准坐姿,指关节富有节奏地叩着方向盘,双眼目视前方,好似并不在意我。

      我问道:“我母亲坟前的那一束花,是你和白禧去送的吧?”
      唐晓翼点了点头,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我:“是唐白禧挑的花,他说外婆一定喜欢大红大紫的花。”

      白禧猜的确实不错。毕竟像我母亲那样鲜艳明媚的美人,正适配尽态极妍的鲜花。
      他与这位外婆从未见过面,却在冥冥之中存在着奇异的心电感应。

      我诚恳地说道:“谢谢。”

      唐晓翼终于不再背对着我,而是转过身来,双眼直勾勾地盯住我。
      “宋朴,是不是如果我不带着白禧主动来找你,这个生日你并不打算和我一起过?”他忽然问道,“这可是你从三途川回来以后,在人间过的「第一个」生日。”
      “事实上,正是因为是「第一个」,所以我才不想和你一起过。”我痛快地承认了,“假如我生命中所有的「第一个」都要与你共享的话,那我就觉得太恐怖了。”

      封闭的车厢里,唐晓翼与我长久地对视着。
      他觉得我的小心思十分可笑:“你与我共享的「第一个」还算少的吗?”言下之意便是:何必还对这些细枝末节斤斤计较?
      而我也原意奉还:“那少这一个也无所谓吧。”斤斤计较的另有其人,答案已明晃晃地摆在了我与他之间。

      “……但其实,我知道的。”话锋一转,我叹了一口气,“就算我并不想和你一起过,我也知道你一定不会同意的;就算我特地躲到了歧苏,我也知道你一定会找来的。”
      而在唐晓翼真正到来前的那段时光,便是他从指缝之间恩赐给我的自由。
      我亦无法再多说些什么。我的重生是他努力争取得来的结果,我本应因此感激他,但我之所以早死,不也是他种下的恶果?假若他不渴求长生、不招惹宋寐之、不牵扯栗本伶,当年的宋书又怎么会成为“小女”的继承人?那么从此也就没有之后的种种纠葛,也就没有如今的我与唐晓翼了。

      因缘轮回,业果有根,一团经年累月反复缠绕揉捏的杂乱线团,早已分不清首尾,更无从谈起拆穿解答。
      我倏地感到疲倦。这些问题我已与他讨论过无数次,所得出的结果永恒唯一。明知如此,为何我还要一遍一遍地向他提起?除去为我自己添堵以外,毫无有益之处。于是我又说道:“就当我什么也没说吧。现在我们下车,白禧和父亲已经等了我们很久了。”

      唐晓翼“嗯”了一声,却没有动身下车的意思。
      他反而拉住我的衣袖,俯身倾过来要与我接吻。
      唇齿相依的瞬间,我听见他低声恳切地、近似于虔诚地说道——“我爱你。”

      我说:“我知道。”
      而不是说:“我也爱你。”

      【七】

      父亲今天似乎心情不错,亲自下厨做了一大桌子菜。
      我和白禧热热闹闹地挤在厨房里打下手,默契地抛下唐晓翼一个人大马金刀地坐在客厅里。
      而后他也慢吞吞地踱了过来,亲眼确认狭窄的厨房确是没法再放下一个他了,方才坐回去。

      白禧偷偷和我说:“成天里摆着那一张臭脸,也不知道是给谁看的。”
      我笑着摇摇头:“他只是在自顾自地生气罢了,也不是在气我们,气他自己呢。”然后拍拍白禧脑门让他去端碗。

      待得饭菜俱上了桌,我们也围坐到餐桌旁边。父亲先端着茶水祝福我:“小朴,生日快乐。”
      我也端起果汁与他碰杯:“谢谢爸!”
      白禧也拿着果汁凑近来:“妈妈,生日快乐!”
      一家人其乐融融地碰杯庆祝,只有唐晓翼一人坐在一旁安静地夹菜吃。

      白禧继承了他父亲年轻时的性子,最是不怕尴尬,有他在的饭局从不用怕冷场,加之父亲今天心情甚好,外祖父和外孙便以俩人之力承包了整个饭局的话题与包袱,偶尔点到我头上,我便微笑着应和几句,他们再继续聊下去。只是我们三人都心照不宣地避开了唐晓翼,他既不主动参与,我们也就不主动找他。这一顿饭一团和气地吃完,白禧毛遂自荐要洗碗,我和父亲说“那就拜托你啦”,可白禧还没来得及动,唐晓翼便先起身去了厨房,并关上了门。
      父亲和白禧面面相觑,我笑了笑:“哎,有人比白禧更着急。”并不管他要做什么,反正也就是洗碗搞卫生之类的家务活嘛。

      分配睡房时却颇为为难了一阵。本来家里一共有三间卧室,一间主卧是由父亲在睡,一间侧卧则归给了我,还有一间空置已久的客房。尽管家中久未来客,父亲打扫卫生时也还是会顺道一起清洁了客房,所以也能住人。
      父亲继续睡主卧,白禧也能一个人住客房,我却不太想和唐晓翼一起睡我的卧室,但这似乎是再正常不过的安排,所以我也只能暗自不满。我故意拖延时间,等到其他三人都洗漱完毕回了房,我才拿着衣服磨磨蹭蹭地去洗澡。

      洗罢了澡,又慢慢悠悠地洗脸刷牙、吹干头发、简单护肤,等到我站在我的卧室门口时,墙上时钟指针已滑至十一点四十五。
      我深深呼吸,颇做了一番心理建设,这才按下门把手打开了门。
      门后一室漆黑。

      多年居住在此,我对这个房间的布局无比熟悉,不需要开灯也能摸到床在哪里。但此时我是万般不想穿越这重黑暗去到床上。平日里,黑暗的环境可以给予我安全感,可放到现在,便暗示着不可目视的未知危险。我伸出手,想要从墙壁上摸到灯的开关。
      ——然后不出所料地,我的手腕被攥住了。
      唐晓翼的掌心微凉,延伸至指尖,便好似刚刚浸泡过冬日里的凉水,带着刺骨的寒意。我想起来,他的确刚刚碰过冷水,毕竟他没有用热水洗碗的习惯。只是明明距离洗碗已过去了几个小时,为何他的手依旧这样的冷。

      他把我拉进屋内,顺道关上了门。门锁合拢的声音清脆而又响亮,像给我的心脏施加了重重一击。黑暗中我什么也看不见,可我就是清晰地感知到,唐晓翼正站在我面前。
      我们的呼吸声,影影绰绰地交织在一起,自他那方传递而来的体温,不知为何悄然蔓延上我的耳尖。
      “对不起,宋朴。”他忽然说道,“我不该自以为是地做决定,过来找你。”
      一时间我只是沉默,左手握紧了右手腕部。无名指上佩戴着的银质婚戒,浅浅地嵌入了皮肉之间。

      我说:“你不需要为此道歉,因为你把白禧带过来了,我很开心。”
      即便是唐晓翼不想来,白禧也是想要见我的,所以他们的突然出现,我并未感到不适,只剩下惊喜:有白禧在,唐晓翼的刚愎自用与一意孤行也仿佛变得可爱起来。
      归根到底,是我太了解他,不论他做出什么决定,我都不会意外:在与我相关的一切上,唐晓翼的观点与做法一向十分激进、令人难以接受,这一点他倒是相当从一而终,从我见到他开始,他就一直是这副讨人厌的样子。
      可是尽管他这样讨人厌。我对自己说。你却还是喜欢他。

      唐晓翼的手又握了过来,嵌入我的指间,强迫我与他十指相扣。
      婚戒彼此压迫至肉,轻微的疼痛感令我抬起眼,注视着逼近到我面前的他。
      “那我呢,宋朴?”他说,“见到我,你难道不开心吗?”

      “当然……不开心。”
      不开心是因为我讨厌被你控制的感觉、讨厌我无法逃离的无力感。
      “但也还是很开心的。”
      开心是因为我想你、想见到你。

      做出那个“和唐晓翼回到人间”的决定时,我便已彻底洞悉了我的所思所想。
      我与他之间,早已无法单纯地以“爱”或者“恨”来界定。恐怕神通广大如他,也从未料到过在满月宴上与我的初次相逢,便宣告了此后这一段故事的开端。我不知他究竟会庆幸,还是会后悔,遇到宋朴,从此这空天阔海,一齐颠覆成了情天恨海。至少我是不悔的。
      长大至今,我已学会不再后悔。凡是过往,皆为序章。假如人生是一个充满选项的游戏,那么发生在当下的每一个选择,都将历历导向之后的某个结局。在由这些选择组成的分叉树的尽头,所得出的答案始终无法被预测,而这个时间线上的我,则面临着这永远守恒唯一的结局:我将奔赴这场与唐晓翼默言约定的婚礼。这是用我过去的每一个脚印,踩踏而出的道路,既是我自愿前来,也是我被逼迫着前来。

      但又有谁可以断定,这段婚姻里,究竟是心甘情愿的成分更多,还是无可奈何的占比更大。

      我已决定了不再去考量这些毫无意义的问题。
      世间许多事务,是难以用一杆单纯的天平来衡量的,如果一个问题必然对应一个答案,那么世界想必也难以成为一个完整的世界,否则哪里来的那些精彩的、无解的悖论?我与唐晓翼的关系即为莫比乌斯环,首尾相连,不得哪面为正,无限循环中总能把彼此寻见。那么,我们就此尘埃落定吧。

      不可视物的黑暗里,我轻轻地叹出一口气来。
      唐晓翼好似把我方才无声的思绪翻滚尽收入耳与脑,此刻亦将双臂环抱过来。他的唇紧贴在我耳畔,向我说道:“宋朴,生日快乐。”而我抬起头,鼻尖嗅闻到他发间散发出的洗发水的清香,沉默着、沉默着回抱住了他。

      我的三十一岁生日,正在我与我丈夫的拥抱中,按部就班地到来。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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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0章 故居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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