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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番外二《Fiat Lux》2 ...

  •   吴邪并不经常跟任务,即便随队出发,基本也就是呆在后方的野【X】战医疗车里无所事事地等待前方队员们顺利返回,偶尔才会有几个轻伤员让他打发打发时间。

      还算风平浪静的三个月过去,云南迎来了雨季。

      这是一次和往常并无不同的出警。吴邪并不能直接接触到任务内容,所以这次也和过去一样,无所事事地等在后方的医疗车里。

      豆大的雨滴密集砸落在车顶,发出轰雷般的嘈杂声。一成不变的噪声环境容易让人变得烦躁。吴邪没有侧耳细听,却也忽然在隆隆雨声中听到了几声不同寻常的炸响。

      他定了定神,很快便听到除了枪声之外的更多响动,似乎只在几百米外。吴邪没有多想,便跳下车想看看情况,在蒙头盖脸的暴雨中刚跑出没几步,可视范围内便出现了中队战士的身影。

      他们似乎在撤退,目力所不能及的地方枪声响成一片。当头的兵看见吴邪跑出车,边跑边冲他吼道:

      “上车!”

      满身泥泞的战士冲过吴邪的身侧,他隐约听到不远处有小队长喊着“他们有□□,先撤!”之类的句子。层层雨帘阻隔了声音的同时也遮蔽了视线,远处的场景在乱跳的雨珠中变成白茫茫的一片,枪口焰像相机的闪光灯一样亮个不停。

      看不见的流弹击中了一个看不分明的身影,前一秒还端着枪的人一下子扑倒在雨泊里。

      撤退的队列没有停顿。吴邪下意识地喊道:

      “喂,那人受伤了。”

      执行着撤退命令的队员却头也不回地从他身边跑了过去。

      雨势好像突然加大了,一泼凉雨一下子浇在吴邪头上,他有点反应不及,下意识地就朝视线尽头那个在地上挣扎的小小人影迈开了步子。

      一个人猛地拽住他,力气强硬得让他登时一毫米也挪动不了。吴邪转过头,看见雨幕中张起灵的脸。

      吴邪知道他是现场指挥官,立即冲他道:“他受伤了!”

      而张起灵只回以简短的一个字:

      “走。”

      吴邪愣了半秒:

      “……你想杀了他?”

      “你想杀了我们。”

      张起灵的神色在灰暗的云天下显得阴冷,吴邪听到他对旁边的队员说了声“带走”,就有个膀大腰圆的上来把吴邪绑走了。

      “他还没死。操,放开……”吴邪吼道,雨水打在脸上,猝不及防的冷意刺得皮肤生疼,“他还没死……我能救他!”

      然而张起灵头也不回,背对着他被拽走的方向,持枪殿后。

      那个倒伏在泥潭里的人影已经变成一小团模糊的色块,吴邪无措地看着飞快拉远的距离,压在心口的东西一下子爆发出来。

      “——操【X】你妈张起灵!他还没死!你是不是人!”

      “他死了!” 钳住他的队员突然爆出一声嘶吼,手上的力气一下子紧得像是要把吴邪的胳膊捏断。

      “你他【X】妈闭嘴!他死了!”队员黑糟糟的脸上爬满雨水,污泥覆盖的皮肤下,淡青色的血管暴起,“死了,已经死了!”

      不知道是在说给谁听,也不知道是想说服谁,他把吴邪一把拖向已在发动的车,力气大得吓人,被他抓着的手臂钻心地疼起来。

      那个受伤的士兵在泥滩里拼命挣动,每动一下都撕裂着大腿上的枪伤。暴雨冲刷着地面上肆流的血污,他的身影被雨势吞没在视野范围之外。

      他还没死,他还在求生……为什么……

      吴邪觉得自己身体里的什么东西顷刻间溃不成军。在他的每本教科书里,每一行每一列都写满了生命可贵。在他学习和工作过的每个地方,人命总是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挽救的东西。

      那是一条被放大的公理,哪里都不存在轻易放弃一条生命的理由。

      “那是你的战友啊……”吴邪全身都湿了,没有力气挣脱,只好低声向抓住自己不肯撒手的人问着:“你为什么不救他……”

      没有回答。挟制着他的人浑身剧烈地颤抖,几乎快要抓不住,只是一味拖拽着吴邪的胳膊。

      雨声像是接收不到波段的老旧收音机,满世界地喧阗着。最后一人也跳进了车舱,运输车发动了。

      车厢里满身泥浆的战士们全都累得没有一点声音,有几个干脆抱着枪睡得打起呼噜,仿佛对身边空出的那几个无人的座位无动于衷。

      吴邪只觉得坐在这里的人都是疯子,他恐怕永远也无法理解他们。

      奉张起灵之命拽走了吴邪的那个大兵也受了轻伤,吴邪为了给自己找点事做,一言不发地替他清理着伤口。

      那人似乎察觉到了吴邪的神色与往常不太一样,因为这个一直待人周全的医生甚至全程都没有抬头看他一眼。

      “别怪队长。”

      那人忽然说道。车子一个颠簸,他的声音几乎被雨声盖过,吴邪却听出了他话中祈求般的语气,轻得和他这个虎背熊腰的大汉完全不相匹配。

      “别怪我……”他接着说道,声音小得几不可闻。

      吴邪的动作停下了。

      他终于抬起头,盯住了这个满脸污泥的人。头发上的雨滴顺着脖颈滑进衣领里,胸口温热的皮肤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低温刺激,冷意遍布全身。

      吴邪垂下目光的同时,用力握住了这个人的手。

      抚触治疗是一种古老的心理疗法,与他人的肌肤相接会让人产生安心感。人类进化得如此复杂,在这一方面却千百年来没有变过。

      车里安静得只剩无休无止的雨声。吴邪紧握住的手敦实而粗砺,掌心的纹路硬得像开裂的树皮。

      “他下半期就退了,老婆本都攒好了。”大兵忽然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

      车在此时停了下来。这个兵突然看见了什么,猛地甩开手,吴邪向他看着的方向转头,看见张起灵跳上了车。

      “队长!”大兵多此一举地大叫了一声,愣是把吴邪吓了一跳。

      张起灵似乎瞥了吴邪的手一眼,脸上没有表情,坐到一边的车子末排去了。

      大兵好像特别胆战心惊,吴邪想给他继续处理伤口,他慌忙摇头摆手地说道:

      “不不不一点小伤吴医生,你先去给别人看看,特别是队长,他承担的战场风险特别大,你快去看看他受伤没。”说着就硬是把吴邪给推走了,临了还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

      吴邪满脑子的莫名其妙,压根不明白这忽然唱的是哪出。反正这中队里以张起灵为首的所有人都牛心古怪的,他早就放弃理解军人的想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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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天一包,有点狠啊。”

      “……”

      吴邪吐出半口烟,侧过头有点无语地看向抱着文件路过的老同学。

      他懒得说话,于是接着闷头抽烟。

      “每天都在死人,你救不了的人只会多不会少,”黑眼镜看出吴邪不想搭理人,便笑了笑抬脚走人,“成,你抽吧。”

      每个月的体检单上,总会多出几个被涂黑划去的名字。

      吴邪知道在这个营区里,他再也看不到这些消失的名字。在这个世界上,他们的名字变成了无意义的字符串,即使被深爱的人呼唤,也不会再有任何回应。

      让吴邪深感恐惧的是,他有一天会习惯这样的事,变得和那个人那张没有表情的脸一样,对这些死亡漠然置之。

      夜色渐渐加深,雨季的月色只是一小抹晕在厚重乌云背后的淡白。

      吴邪夹烟的指尖被潮湿的夜风吹得冰凉,不经意地一低头,脚边地面上一条被灯光拉长的黑影突然映入眼帘。

      “我【X】操,”吴邪猛地回头,看见张起灵无声无息地站在身后,“你出个声成不。”

      吴邪刚把吊到嗓子眼的心吞回肚子里,就被抓住了手腕。他给这举动唬得一个激灵,手里的烟差点掉了。

      “进去。”张起灵说着,把吴邪拉进了身后无人的办公室里。

      啥啥啥,这是在干啥?吴邪看着张起灵关上门,站在连灯都没开的房间里迷瞪着眼一头雾水。

      “你刚才站的地方,能被无障碍瞄准。”张起灵拉上窗帘,简短地解释道。

      在吴邪听来,这人的意思大概是他想抽烟就进屋抽个痛快,别站在走廊里当活靶子。最近这片边境地带确实很不安定,雨季里军警巡逻交通不便,穿梭于中越边境的毒贩便都活跃了起来。

      吴邪暗自感到了些许嘲讽的意味,这样一个似乎生来就不具备正确认识生命价值能力的人,却在保护他和这片土地上那么多人的性命。

      “来根?”

      吴邪没话找话地说道,不过在他递烟过去的时候,着实没想到张起灵会接下。

      吴邪有些意外地看着张起灵并不生疏地抽着烟,面孔在火星的光后明暗不定地隐现。这个人无端的在吴邪心中早早生成了一种禁欲的形象,他总以为张起灵跟烟酒这类东西是不沾边的。

      他忽然心里酸酸的,也不太搞得清自己这情绪到底是怎么回事,只觉得眼前这个突然不再像往常一样遥远无比的张起灵让他产生了不少成分复杂的感慨。张起灵沉默地抽着烟的样子看上去只像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人,和那个在雨中毫不犹豫地放弃了队友的队长简直无法重叠。

      无法真正认知别人生命的价值的人,同样无法真正认知自己生存的意义。

      “哥们儿,干这行不怕死?”吴邪又给自己点了根烟,借着打火机跃动的光亮,瞄着身旁人的侧脸。

      沉默在空气中凝固了片刻,吴邪几乎以为这个问题又要得不到回答。

      但张起灵侧眼看了过来,指尖的烟星和映在双眼中的两点红亮同时熄暗下去,然后,他用极淡的声音说:

      “死只是痛苦里比较轻的一种。”

      吴邪听了,一时怔怔的不知作何反应,心中一片无声的惊悸。

      他全然想不到这个人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实际上,他无法想象什么样的人能说出这种话。他是体会过了何种程度的痛苦,才判定死亡与其相较不值一提?

      在零星散布着光点的黑暗里,吴邪在另一人深窅的眼底看到了过去在光下从未清晰见到过的东西。

      那是他眼中惟一存在的东西。无因无果,无悲无喜,仿佛神和野兽一般的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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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云南的雨季似乎具有侵略性,没有一样东西能在暑热而闷湿的空气中保持干燥。水汽不疾不徐地喷薄在一切物体的表面,无孔不入地渗进建筑的每一道缝隙和皮肤的每一叠细褶,仿佛还企图侵占它们的内部。

      雨声昼夜不歇地轰隆着,像是刻意隐藏着暗暗躲在这声响后的什么东西。这是充满秘密的雨,坠落在充满秘密的土地上。

      吴邪提着医疗箱走在落雨的密林中,在无穷无尽的单调雨声里,他每迈出一步,就愈发清晰地听见混杂其中的嚎啕哭声。

      形成了小型包围圈的战士们为吴邪让开一个缺口。圈子的中心,被12.7mm反器材狙步直接拦腰打成两截的青年倒在血泊里。

      青年的武器掉落在半米外。武器旁跪坐着一个年幼的男孩,在雨中哭得撕心裂肺。

      比起这个青年对平民和缉【X】毒队员做出的事,他的死状并不算特别凄惨。

      但这个孩子,吴邪并不陌生。他和死在他眼前的哥哥都是有中国血统的缅【X】甸掸族人,住在离中队不远的寨子里。他不只一次见到这孩子在营地外的水泥地上嬉玩。

      局里早就知道他哥哥与贩【X】毒团伙大有关联,甚至掌握了他不止一次利用自己的弟弟走私大麻的证据。那是这一带常用的对身体伤害极大的偷运方法,把包好的大【X】麻塞进直肠或胃道里躲避边检。

      但即便被兄长如此对待,在哥哥死后,这孩子仍然为他扯着嗓子哭号。

      这个人可能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依靠,失去了哥哥的弟弟同时也失去了在这个世界上生活下去的手段。

      吴邪一时不知道该如何行动,需要他检查的那具尸体显然已经死透了,就在他看向身旁的张起灵寻求下一步指示的一秒间,小男孩哭喊着站起,不顾一切地朝这个方向一头冲了过来。

      奔跑的速度让本就几不蔽体的衣裳扬起,飘开的衣角里露出一截□□。

      “他身上有炸弹!”

      不知是谁喊了一句,吴邪不及反应,一下子被张起灵往后推了一把。等他稳住身形和视线,男孩的胸口已被张起灵的子弹射中。

      □□毫米手枪弹把薄薄的小身板射了个对穿,鲜血喷射到几尺开外。男孩倒在他哥哥的脚边。

      吴邪僵住几秒,旋即冲上去俯下身子去听呼吸音,一边摸他的心跳,一边费劲地用手堵住胸口涌血的洞口。小男孩抽搐般地翕动着嘴唇,像是极力想发出声音,然而最终一个字也没能说出,从他口中涌出的只有粘稠的血液和淡红色的泡沫痰。

      雨在他乌紫的面颊上汇成掺血的污流。主动脉横断伤,已经没救了。

      吴邪手中的身体很快就不再痉挛和抽动。男孩瞪得浑圆的双目里,最后一点光线转而隐没。

      痛苦和悲伤是只属于人间的东西。他再也感觉不到痛了。

      吴邪蹲在地上,背对着所有身着迷彩、手持机枪的战士们,把怀中的身体放了下来。蹲着的身影被军服包裹,在雨中淋得湿透。

      在被控制的孩童身上绑□□,是这一带毒贩通行的做法。但这孩子还这么小,或许连引爆□□的方法都不知道。他的举动或许只是全然无助时的歇斯底里。

      十几个中队战士在场,张起灵却选择了开枪来阻止一个不足十岁的孩子。

      “没有……”吴邪换了一口气,才得以把话说下去,“别的办法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问谁,只是怎么也想不明白,在刚才的状况下,难道这孩子非死不可?

      他还这么小……

      还没有人教过他有关这世界的那些古怪的细节。这个世界不仅非常冷漠,而且对存身其中的人们毫不温柔。有些人活了一辈子,却一次都没有被公正对待过。

      这样不近人情的世界,他无缘与之周旋了。吴邪想用手合上那双不知拼命瞪着什么的眼睛,却发现自己的手上满是未凉的血。

      瘦小的身体渐渐失去了温度。像是自然冷却的一样什么东西。整个世界落满冷雨。

      吴邪已经数不来在这个地方,有多少条人命在他眼前消殁。多得让他一度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去停尸处为前一天还在一个食堂里吃饭的队员填写死亡报告。他见过了那么多种不堪回想的死法,体会过那么多种无能为力。

      死神总是周密无疏,他丝毫没有插手的余地。在濒死的人面前,他所能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用自己的双眼努力地目睹这场死亡。

      哪怕只是一小会儿功夫也好,每个死去的人都应该被哀悼。

      雨声大了起来。

      处理尸体是他们的事,他没有理由留在此处了。吴邪起身,与身后的张起灵错肩而过。

      “你真的在乎被你救了的那些人的命吗?”

      他不想看那张脸上和那双眼中的冷漠,所以没有抬头,但是在路过那人身侧时,怎么也忍不住顿下脚步。他的确有很多不理解,也很多想要获知的答案,却也没想到自己问出的是这样的问题。一瞬间,吴邪自己都滞在了迷惑和茫然里。

      “换个问法,”他低着头的脸上,露出了不知是感到滑稽还是感到不解的表情,“你在乎过被你杀了的那些人的命吗?”

      并不等待回答,他接着说道:

      “我真他【X】妈讨厌这个地方。”

      混乱,无序,轻贱的生命,随处可见的死亡。这里的一切像一个循环论证的死结,既没有道理,也没有答案。

      吴邪独自走向百米外的军用运输车,手上滑腻的感觉渐渐被不知止歇的雨水冲刷得麻木。红色混入脚下横流的雨,愈发浅淡下去。

      这好像是永远不会结束的雨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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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滑得有如镜面的尸床上,男孩和哥哥并排躺在一起。一模一样的浅棕色皮肤。

      殓尸官徐徐拉上裹尸袋的拉链,吴邪看着他们相似的眉眼被收入渐渐狭小的缝隙中。

      “他们有葬礼吗?”吴邪问。

      “有,都有,”殓尸官说,“每个死掉的人都有葬礼。”

      那就好。吴邪想。每场死亡都值得一个葬礼,多么简陋都无所谓。

      一个人与这个世界的最终分手,需要一个仪式。

      早在回营的车上,吴邪就意识到他不该对张起灵说那些话。且不说那几句情绪一时失控之下冒出来的话本身有多傻,他的身份并没有赋予他当众对张起灵说那些话的立场。

      他根本没有正面接触过他们所面对的敌人,或许在那时毫不犹豫地扣动扳机正是最正确的做法。

      所以吴邪回营后一直在心里小小地尴尬着,他并不知道这事有没有在当时并不在场的人中扩散开,直到张起灵手底下那个有些眼熟的小警员跑来找他。

      “吴大夫,我读书不多——没法说队长做得是对是错,”小警员刚见吴邪还有些嗫喏,而后便急巴巴一说就是一串,“那什么……队长他当时那么做肯定是护着你,你可千万别怪他……”

      吴邪感觉自己脸都快红了,看来这事是彻底传开了,连这个边缘得不能更边缘的小警员都听说了。

      “我没有立场去怪他。”吴邪回道。如果每件事都有对错可言的话,活就不会是这么困难却精彩的事了。

      小警员一听,立马就松了口气似的:

      “原来你不怪队长……那就好,我看队长啊,这几天为这个事啊愁得……哎队长!”

      他突然拔高了嗓子喊了一声,朝吴邪身后某个方向一溜小跑,吴邪回头看时,小警员已经在跟不远处的张起灵立正报告了。

      吴邪当时瞟了张起灵笔挺的侧影几眼,想象了一下这人发愁的样子,脑内出现了一副空白画面,于是兀自摇头,认定这个小警员说话太不靠谱。

      填写着死亡报告的笔端停在了报告日期那一栏,吴邪看着自己写下的数字,赫然意识到他来到此处已逾半年。他本以为自己可以在这里任满一年,如今却只觉得已经呆得够久了。

      吴邪抱着档案袋在张起灵的办公室外踟蹰了片刻,然后抱着莫大的决心敲了敲门。自回营以来他们还没打过照面,而吴邪对这个让人半点也捉摸不透的男人着实有点发憷。

      他敲了几下,然后按照中队里不成文的规矩,并不等待应门就推门而入。这个规矩形成的原故是,反正等再久里面的人也是不会赏你一声“请进”的。

      吴邪直着脚步往里走,没两步就差点踩上地上一张垫子,而张起灵正在其上做单手俯卧撑。张起灵见吴邪进来没什么反应,身体起落的速度并没有改变。

      吴邪侧身绕过垫子,把两份档案袋搁在了桌上。

      “死亡报告,放这里了。”吴邪说着,一转身,却看见张起灵已经站在自己身边几拳的地方。

      被这人的无声瞬移吓唬多了,吴邪的心理耐受能力早已提升了好几个级别,只花了小几秒就消化好了这一惊吓。

      看着张起灵把报告抽出来,吴邪稍稍踌躇了一下,最终还是觉得这事硌在心里反正是难受,不如说明白了好,于是开口道:

      “那天我说的那些话是……是胡乱说的,不好意思啊,你别放心上。”

      吴邪有点忐忑地抿了抿嘴,毕竟他闹不明白在张起灵眼里这事算什么性质,说不定他那些屁话张起灵根本没听进去,现在已经忘干净了呢。

      “受伤,死亡,”张起灵说着,目光从手中的报告书上移起,住了吴邪的脸,“这是战场。”

      听不出这话里是否附有情绪,但吴邪不知为何感受到了一丝游走在空气中的危险气息。

      张起灵看了他一会儿,目光重新落回了报告书:

      “没人能得救。”

      生命在此无比卑贱。在医院里动用大批人力物力挽救的一条人命,在这里不过是一个已经报废的战斗单位。

      吴邪张大嘴巴愣了一下,想了想才说道:

      “没那么夸张,至少我会救你的。”

      档案袋被放回了桌面上。吴邪不由自主地盯着张起灵的脸,刚才几乎有那么一会儿功夫,那张几乎与表情无缘的面孔看上去忽然微微生动起来,有什么神情在他的眼中,只存在了一瞬间就消失了。

      吴邪还想看个明白,但张起灵抬起视了线,不错目地看着他。吴邪有点尴尬,刚把自己有些露骨的目光移开,就听见对面的人忽然问道:

      “为什么握他的手?”

      吴邪愣住了,心里冒出一串带问号的“啥”。面前的张起灵看起来难得露出了有些认真的神色,似乎也不是在开玩笑。

      吴邪搜肠刮肚回忆了老半天,总算在记忆深处打捞出一块碎片:

      “你是说——六月份那时候?”

      他能记起自己的唯一一次跟握手沾边的行为,就是在雨季刚开始时的那次外勤。张起灵上车时,吴邪正握住了那个大兵的手。但那都是哪年哪月的陈年旧账了,有啥价值让这人耿耿于怀到现在?

      张起灵的神色大概是默认,于是吴邪皱着眉头继续回想当时的情景:

      “因为他那会儿……看上去快要撑不住了。”

      隔了良久,张起灵无头无尾地说了句:

      “我也受伤了。”

      ……?

      吴邪突然就有点理解不了这话题的走向,这个社交残障人士到底是想表达什么?

      “呃不,不是受伤不受伤的问题……那人他那时候心理负担很大,我怕他会出什么心理问题……”

      “有心理医生。”张起灵不冷不热地回道。

      吴邪依然一副摸不着头脑的表情,却隐约察觉到了些许不同寻常的气氛,同时心下暗惊地注意到,两人间的距离不知何时已经近得稍一动弹就可能会贴上。

      物理距离分明没有改变,可张起灵落在他脸上的眼神渐深,有种越来越靠近的感觉。时间轴似乎被拉得很长,吴邪几乎没有意识到自己向后挪了半步,膝盖后方撞在椅子上,腿莫名就是一软。张起灵忽然伸出手,撑在了吴邪身侧的椅背上。

      看着那双藉由这个动作更加逼近的眼睛,吴邪一下子坐了下来。

      不知道为什么,张起灵的目光里明明什么都没有,却看得人渐渐没了底气。

      吴邪发觉自己落进一处古怪的包围中,张起灵的手撑在椅背和桌沿之间,距离自上而下缓缓缩减。

      刚运动完的皮肤还残留着薄汗,肌肉的热意几乎隔着空间传了过来。吴邪压根无法理解眼前发生了什么,几乎以为张起灵又要帮他重系武装带了。

      眼角的余光里,张起灵的手松开椅背,却只是在空中原因不明地僵持了几秒,便收了回去。

      充斥于四周的压迫感像是忽然被夺去重量,吴邪看着面前的人一下子起身,心中不明不白地生成了一个不知来自何处的想法。

      刚才,张起灵看上去……就像是想抱住他。

      吴邪被脑海里这个不请自来的想法激得一阵寒栗爬遍全身,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站了起来。

      “……你看报告,我不打扰了……”说着就两腿生风地大步迈出了张起灵的办公室。

      直到身后的门彻底关上,吴邪已经走出几步,适才的场景仍然不遂人愿地在脑中盘桓。

      渐渐地,吴邪的脚步慢了下来,张起灵的话变换着顺序在他脑中数次过场。吴邪鬼使神差地意识到,这些在内容上互无关联的句子背后的意思。

      或许那个看上去什么也无法伤害他的人,也需要一个人用力握住他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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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伸出手,想紧紧拥抱谁的时候,却发现这双手沾满鲜血。习惯了持握武器,这双手已经忘记了拥抱的方法。

      除了将“完成任务”作为优先顺位,他从没有换过用别的思路来战斗。他知道的是最有效率的方式,却从来不曾想过效率是否意味着正确。

      就算在那场长久未歇的大雨中被质问,他也很难真正把握自己心中对于所救的人和所杀的人究竟有什么感受。他甚至不能模糊地分辨这两者对他来说有何不同,以及这两者应该有什么不同。

      只是,他无声地回答过吴邪的那个问题。无论是在那场雨中,还是在此后无数次思及那场雨时。

      也许会有,你所说的别的办法。

      也许我会试着去想别的办法。

      如果早点——

      早点——

      遇见你的话。

      “至少我会救你的。”

      那人似乎想都没想,就脱口而出了这样的话,眼底是一派明亮清朗,像阳光下一片平坦的溪底。

      他心底忽然生出一星点的希冀,也想去见一见这双似乎永远不会被旁物濯染的眼睛所看到的世界。

      那或许是连他这样的人也有可能得救的世界。

      在永远不会结束的暗夜里,那人像是神所允赐的光一样。

      “你要走了。”

      “你知道了?有份工作要我回省厅。”

      仿佛雷雨夜的闪电,在无光的黑暗中稍纵即逝,却使黑夜在那一瞬间看起来有点像白天。

      “还回来吗。”

      “云南?”

      眼前的人最后一次笑了起来。笑容短暂地维持了片刻,淡得像是个眨眼间的错觉。

      “不了,我一辈子不会回云南了。”

      直到数年后,当初那个营里的队员已经全部调离或退役,中队里几乎没有一个人知道几年前曾在这里待过近一年的那个随队医生时,张起灵仍然记得吴邪离开前一个月,那个雨季结束后的下午。

      缺席了数月的阳光蒸腾着地表的水汽,张起灵看见吴邪在暖洋洋的阳光里笑嘻嘻地走过来,拿着个金黄金黄的东西就往他嘴里塞了过去。

      “Hey,大队长,吃不吃乳扇?”

      虽然怔了半秒,张起灵还是及时出手捉住了朝自己袭来的爪子。

      “松手疼疼疼……”面前的人一下子皱着脸惨兮兮地叫起来,张起灵立即松了力气,手却被吴邪一下子甩开。

      吴邪手里的乳扇最终被精准地塞进他嘴里。

      而吴邪看着被耍了的堂堂队长,一副憋笑憋得很痛苦的神情,一边转身走开一边挥了挥手。

      “刚炸出锅的,想吃还有啊。”

      旁边的一群兵都看得傻眼,不明白自家三百六十度威严无死角的队长怎么会就这样被玩弄了。

      一堆人凑了上去想看看队长脸上啥表情,然而被围观的人冷冰冰的目光已经扫了过来:

      “列队。”

      于是一群人一下子直挺挺地戳进了笔直的队伍里。

      那是雨季的最尾声,最后一抹阴恻恻的乌云也被耀目的日光照得透亮,干爽的空气里响起了第一声早蝉。

      夏天就快到了。

      And God said, Let there be light;and there was light.
      (Genesis 1:3)

      神说,要有光。就有了光。
      (创世纪一章 3 节)

      -END-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3章 番外二《Fiat Lux》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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