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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番外二《Fiat Lux》 ...

  •   *《Fiat lux》:拉丁文“要有光”

      And God said, Let There be Light.
      (Genesis 1:3)

      神说,要有光。
      (创世纪一章 3 节)

      That was the first recorded Words of God.

      这是经上所记录的,神说的第一句话。

      吴邪并不知道当他乘坐的航班在昆明落地后,他坐进军区派来机场接他的车子时,在迂绕的山路和起伏的丘陵尽头等待他的会是怎样一副图景。

      他不知道那是一个手无寸铁的灵魂,来到人性最荒凉、最荆棘丛生之处。

      挂着白牌照的警用车畅行无阻地驶出了靠近中越边境的丘陵地带,这一地区雨水过于丰沛的丛林让居留人口变得稀少,隔半个多小时才能在省道上见到几头慢吞吞的牲口或几个挎着篮子的小贩。

      路程驶过一半,吴邪听到驾驶座上的警讯电话里传出了动静,省缉毒大队特种作战中队的通讯在车内响起。吴邪在后排听不分明,似乎是中队出警了,有交火,有人员伤亡。

      司机一脚油门踩下去,告诉他中队在前方有情况,他得把吴邪直接送到靠近前线的地方以便以最快速度救治撤下来的伤员。吴邪此时对这些还没什么概念,却也没想到刚下飞机不到几个小时,他就要与未来一年的生活正式接轨。

      吴邪乘坐的车子直接开进了只铺有简易水泥单车道的丛林边缘,几辆运输车排开在路边的杂草里,其中一辆车的迷彩装甲上涂着红十字。接吴邪的医疗兵早就等在车外,见他下车,带着人就急急往大车里跑。

      见这阵势就知道有重伤员,吴邪一边戴手套一边半探进迷彩车,车篷里俨然一个小型野战急救中心。几个挂了小彩的特警坐在一边,而平车上躺着个几乎全身浸在血里的人。

      吴邪径直朝那个方向走过去,几个轻伤员跟了上来。野战急救车微震着发动,驶向离这里尚有不少距离的部队医院。

      “这人怎么受的伤?”吴邪问。
      “这是我们队长,”轻伤的战士答道,“我们跟踪一个马仔到他屋子里,人不在,只有他两岁大的小弟弟睡在床上。”

      当时的状况很诡异,所有人都感觉到事情有变。这名队长让所有人都退到屋外,然后他们听到了爆炸声。等屋外的人冲进去时,便看到那个孩子的手脚都炸脱了身子,已经不成人形。

      “他们居然在那么小的孩子身上绑了 IED(*注)……”说起这事时他仍然是一副难以置信的神情。

      (*IED:□□)

      而那个队长企图拆除炸弹,防弹衣的前胸却被咫尺处的高速破片爆开了一个洞,躯干一侧炸出了深可见骨的开放性创伤。

      “叫什么名字?”吴邪用手电笔查看着这队长的瞳孔对光反射,护士和医疗兵一起剪开他身上血染的制服。

      “你们队长叫什么名字?”

      吴邪又问了一遍,语气已经有点发毛。那个年纪看上去比吴邪还小的小特警嗫喏了几秒,似乎对直呼上级的姓名这事有着极难克服的心理障碍:

      “张……张起灵。”

      “张起灵先生,张起灵先生,听得到我说话吗?”吴邪拍拍这人的脸,呼唤无反应,“受伤时间?”

      “没,没多久……”小特警结结巴巴地回忆道。

      “确切时间。”吴邪皱起眉,跟上来的医疗兵忙答道:“十七分钟前。”

      “弹片位置太深,在这里没法取出。”吴邪探查完伤道后,做出了这样的判断。医疗兵每隔30秒便报一次心跳血压。距离医院还有二十多分钟的车程,已经完成了基本的填塞止血,在这车里能做的事并不多了。

      “心动过缓,体温太低。失血休克了,”吴邪摘下听诊器,“建立静脉通路两条。补液 1L,准备气管插管。”

      气道成功建立后,呼吸管理交给了医疗兵。吴邪注视着血氧仪上的数值,输血后血压没有明显波动,看来并没有出现多脏器出血。

      “一个单位浓缩红细胞。”吴邪的话音刚落,多功能监护仪上的图线便猛地一个颠簸,拉出一条长长的直线。一旁的医疗兵见状,脸一下子白了。

      “心跳骤停。”

      没有别的处置方法,只能第一时间实施心肺复苏。动作和力道都早已形成了熟得不能再熟的条件反射,耳中只听得到拖长的嘀声在行驶的车舱里持续。CPR其实是个体力活,按压近四分钟后,吴邪的脸上已布满薄汗。

      这一轮如果不能恢复心搏,伤者的脏器就会陷入难以挽回的危险状况。吴邪抬起那队长的下巴,调整着自己的呼吸,第一下吹气快要贴上嘴唇的时候,身下那人忽然睁开的双眼一下子与吴邪的目光相接。

      吴邪惊得呆愣住了,手上力气一滑,差点没撑住栽在那人身上。

      吴邪瞪着眼睛,好不容易才反应过来。他连忙抬起身子,几乎可以想象自己现在的表情有多傻。

      “医生,心跳恢复了。”医疗兵的声音传来,吴邪平复了几秒,转头去看心率。

      虽然脸上不惊不变的,其实他心里还在猛犯嘀咕。这队长什么构造,简直怪得离奇,哪有人从休克状态复苏之后直接睁开眼恢复意识的。

      而且,在那对视的一秒内,吴邪总觉得自己无遮无拦地暴露在了那人难以解释的目光下,身体的某一部分像是被打入一个静音的世界。那个人的眼睛黑得一点光线也没有,向他投来的目光仿佛来自异世界。吴邪怀疑就算在死人身上,他也见不到这么空无一物的眼神。

      古怪的感觉还残留在神经深处,吴邪喝了一口医疗兵递来的水,刚一回过头就看见那个拥有张起灵这一怪异姓名的队长,竟然带着呼吸面罩就想坐起身子。

      “你别动。” 吴邪着实是被这人的举动吓到了,下意识就一巴掌把人按了下去。

      他立马感觉到张起灵看了他一眼。那是毫无含义、不带情绪的一眼。也不知怎么的,吴邪忽然不自在起来,立即把手放开了。这人给人一种心生虚寒的感觉,要不是他现在身体状况还不算稳定,吴邪真想搬个板凳坐到这车里离他最远的地方去。

      车上另外几人的伤势都轻得多,吴邪一个一个简单检查过去,间或抽出几秒看那队长一眼。自复苏以来,张起灵的意识一直都保持着清醒,只是这人似乎缺失了产生情绪的功能,盯着车厢平无一物白色顶棚,好像对自己身上那个无时不在产生剧痛的伤口浑然不觉。吴邪几次分神去留心他的情况时,他都保持着既像是放空又像是入定的状态,搞得吴邪老怀疑这人是不是又要昏迷了。

      但张起灵似乎只是无知无觉地躺在那里而已,与其说脸上的表情始终纹丝未动,不如说始终没有过表情。好像整个世界都在他的意识之外上演,而他早已脱身而出。

      “他不是傻了吧?”吴邪有点紧张,小声问医疗班的女警员。刚才CPR的时间有点长,该不会对这人的大脑造成了什么不可逆转的损伤。

      女警员差点笑起来,回以同样的小音量:“队长就这样子的。”

      吴邪更觉得奇怪,同时又感觉那个张起灵在看他。眼看着医院的白色建筑已经出现在视野里,吴邪晃了晃脑袋,决定不去管他。

      车子停在院前,吴邪推着平车刚下车,就被从另一辆救护车里下来的护士拉了过去。

      “平民受伤。”护士说着,那辆救护车里就推出了一个昏迷的伤员,吴邪和她立马跟着平车跑起来。

      “毒贩抢车,司机被子弹击中头部和胸部。”

      凌晨。手术室的走廊里亮着灯,换夜班的护士一边在脑后系起口罩一边走进手术准备间,和上一轮的值班护士进行交接。各个手术室的情况显示在电脑屏幕上,接班的护士飞快地扫着字列。

      “那个中了两枪的,手术做完了?”

      “嗯,三组医生六个小时没出抢救室,刚刚才出来,休息室里睡了一排呢。”手术室护士长回道。 “伤员怎么样?”

      老护士用力抿了下嘴,其他人都熟悉这表情里的含义。

      “心跳是恢复了,但是……”在那六个小时里,近五十人的三组医护在深低温和停循环条件下,同时进行了开胸和开颅手术。神经桥接、核团修复、瓣膜重建、心壁缝合,两名主刀的精细操作和五名麻醉师的术中监管为这些即便单独进行也具有相当难度的手术提供了合并完成的可能性。

      心动停止后40分钟,复苏可能性不足1%。然而在这个低温手术室里,他们所有人亲眼见证了奇迹的发生。

      当体外循环关闭,监控仪上的心跳折线恢复节律,手术室里响起了一片小小的欢呼声。

      所有最艰难的部分都已攻克,吴邪深深探入胸腔的手中,心脏缓慢而持续地鼓动着,他已经将近二十个小时没有合眼了。

      手术接近尾声,轻松的气氛散布在充满各种轻声交谈的手术室内,甚至有人谈论起宵夜该叫什么外卖。外周护士向颅内手术的主刀医师询问起重新打开的音响应该播放哪首歌。

      所有人都以为他们这一次在时间和死神面前大获全胜,直到开胸手术的二助察觉到一丝古怪,再一次用手电笔照射向伤者被撑开的眼睛。

      “瞳孔一直张开,”他的声音响起在一片谈笑中,像是庭审上法槌落下,“对光反射……消失。”

      沉重的寂静像急性传染病一样散播在手术室中。

      “手术结束。”另一位主刀的声音响起,终止了这一片充满惊怵意味的沉默。

      心脏仍然在跳动,对光反射却消失了。所有人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但是手术已经结束,这个房间里已没有他们能做的事。

      “关闭胸腔。”吴邪对一助指示道,然后摘下手套,径直走出手术室。

      自动门在吴邪身后无声地闭合。倦意就像早已窥伺着这个时机,一下子全部朝他涌来。

      吴邪在夜风里抽着烟,轻白的烟丝像化在水中的墨滴一样无规游走。天快亮了,夜空的远际出现了不知从何而来的雾蒙蒙的浅紫。

      他此时倒想借借那个张起灵的放空技能一用,大脑里却始终有一团乱麻似的思绪四下打转。他没意识到自己放进口袋里的手胡乱掏着,摸出一小罐什么东西,倒出几颗就放进嘴里嚼。

      直到烈性的苦涩一直蔓延到舌根,他才意识到自己嚼的是放在白大褂里的安眠药。

      吴邪呆了一呆,抹了一把脸,从天台返回办公室。他猛吞两口桌上的凉白开,水在被苦得麻痹的舌头尝来几乎是甜味的。咽下混着药粉的水,随手把没抽几口的烟扔进垃圾桶,吴邪走向另一间亮着夜灯的病房。

      虽然没有参加他的手术,但张起灵是吴邪最先接手的伤员。吴邪反正睡不着,姑且去看看他。

      推门而入,病房里的光线比走廊更暗。吴邪错愕地瞪着眼前的景象,误以为自己走进了张起灵的卧室。因为躺在床上的人不仅监护仪没有接上,全身上下连一根静脉通路都没有留置,这么个腹部创伤的重伤员,像个没事人一样安然睡在重症监护室里。

      吴邪揉揉眼睛,怀疑自己是疲劳过度出现了幻视,然后快步走到床前,向睡着的人颈侧伸出手,想探他的颈动脉。

      光圈昏暗的夜灯下,探出的手还没靠近,腕上就突然一紧,吴邪甚至没能看见张起灵忽然睁开的眼睛,就被一股巨力扯得天旋地转。

      顷刻间,吴邪整个人都被钳制在病床上,手脚全被卡住动弹不得,脸被后脑上的手按在枕头里。

      吴邪根本反应不过来发生了什么,只知道自己双手被反剪,头死死压在床上,后脑上的力气大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长达六个小时的手术和其意料之外的结果,让他本来就累得没了力气,施加在身上的力道又大得不可撼动,吴邪连一点像样的挣扎都办不到,只能任凭窒息的恐惧感逐渐充斥在大脑里。

      不知是因为积累的疲惫还是缺氧的眩晕,亦或是先前干嚼的那几粒安眠药,吴邪的意识渐趋模糊,轻易就掉进了一片纯黑的混沌中。

      而当病房门被打开时就已经醒来的张起灵,在看清手中这个被自己下意识的战术擒拿压制在床的人身上穿的白大褂后,立即就松下了手上的力气。让他没想到的是,这个半夜闯入的医生分明只被按倒了几十秒,却已经陷入了缺氧昏迷。

      在床边静立了一分钟后,张起灵盯着这人怀抱枕头均匀吐息的样子,将思路中的昏迷二字更改成了昏睡。

      吴邪醒来的时候,发觉怀里空空的,枕头被踢到了床下。他揉着脑袋坐起来,思考了一会儿鞋子是啥时候脱的,以及自己为什么会睡在ICU的单人病房里,然后目光一斜,看到了坐在床边椅子上的黑眼镜。

      “你怎么上这来了,”吴邪捏着还有些酸乏的眉间问道,“不是在队部办公么。”

      黑眼镜笑笑,并不正面回答:“我还想问你啥情况呢,都睡队长被窝里了。”

      上一晚陷入沉睡前记忆早已归位,吴邪却强迫自己跳过了对“他把重伤员床占了那重伤员上哪儿睡去了”这个问题的探究,转而想起了另一件更为重要的事。

      “你那队长怎么就干躺在这,伤没事了也得上个止痛棒啊。”

      “人不乐意用呗。”

      黑眼镜丝毫不感到意外的样子让吴邪登时有些不爽:“不是他乐不乐意的事,用强的也得给他上啊。那么深的伤口要长起来能疼死人。”

      “你别管了,”黑眼镜摆摆手,一副息事宁人的神情,“姓张的都是不会痛的。”

      吴邪并没有听出这话里附带的深意,不假思索地回敬道:“别扯淡,当然会痛。”

      黑眼镜听了只是小幅度地耸肩,不打算与他争辩。

      吴邪穿着一身睡得惨不忍睹的白大褂晃出ICU病区时,心里仍然觉得有点不好意思。来这儿的第一天就把病人从床上给挤走了,正常人真办不出这事。黑眼镜也不知道是收到了谁的通知,特地从缉毒中队营地开车来接吴邪回去。

      走完那一套见局里大领导小领导的套路,黑眼镜带着他参观了一圈,刚吃完午饭,吴邪又跟车跑回医院去了。

      他知道他要面对的是什么。路过那个中枪的司机病房时,他看见几个穿得灰扑扑的家属神色忡忡地等在隔离病房外。吴邪接过护士手中的写字板,穿过几个巴望着注视他的家属,走进了重症隔离病房。

      监护仪上的数字不时跳动一下,呼吸面罩以固有的频率蒙上白雾,而病床上那个周身接满了管子的人却已经永远丧失了自主呼吸。

      吴邪按照例行章程记录下有关这人生命体征的数据。然而在这些看上去落于健康区间之内的数值背后,被指向的是一个不活不死的人。

      吴邪忽然就陷入了并不陌生的迷茫中,他们在手术室里那场长达六个小时的艰苦鏖战究竟意义何在?对于此时眼巴巴地站在病房外的那些人来说,眼前这个人早就从这个世界上离开了。

      而在吴邪负责的另一间病房里,情况却与此处大相迥异。无需具备多么深厚的医学素养也很容易就能发现,张起灵伤后第一天就摆脱了所有的生命监控赤条条躺在病床上并非全然不合理,他快得迥乎寻常的自愈速度让吴邪觉得不出一周这人就能出院归队了。

      看着一同查房的护士为张起灵已经愈合得差不多的伤处更换敷料,吴邪甚至隐隐觉得有些不公。张起灵恢复得有如神助,而另一个人却永远也无法恢复了。

      他知道这个想法根本是无理取闹,却也无法停止想象如果那六个小时的手术并不像现在一样完全白费,该是一幅怎样皆大欢喜的情景。

      吴邪向队部请了假,整天整天地呆在医院里。虽然即便他花再多的时间呆在那间病房,事情也不会有任何转机。

      张起已经销假,随时可以出院。那名司机也转出 ICU,但是颅内血循环停止,全脑功能丧失,自主呼吸停止已超过39小时,目前仍处于深度昏迷状态。只要关上呼吸机,他就会死去。即使是现在,也和已经死亡没什么区别。

      从吴邪第一次穿上刷手服走进手术室开始,医学已经不是第一次扮演这样一个徒劳无功的角色。他拼上经年所学的全部知识,只不过无意义地延长了一个人的生命。

      手术室里根本不存在什么奇迹。

      “复苏后脑损伤,目前还没有恢复呼吸。”

      吴邪在商谈室里向家属解释着目前的状况,其实这不过是一次以“请做好心理准备”为主题的宣讲。

      “最坏的可能,就是脑死亡。”

      虽然委婉地组织着语言,但吴邪知道这个可能性或许早已成为事实。亲属们交换着眼神,吴邪不清楚他们是否正确理解了自己的意思。

      其中那个看上去最为年长的女人问道: “那他以后还能开车吗?我们全家九口人,老的老小的小,全靠他开卡车才吃上一口饭。这个伤……影不影响他开车啊?”

      吴邪说不出话来,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被家属团团围住,被充满希翼地询问,他一个字都回答不出来。

      他无比希望自己能给出他们想听的答案。

      却必须成为那个带来残酷消息的人。

      张起灵看见吴邪整夜都坐在呼吸机旁,盯着那个永远不会睁开眼睛的人。张起灵不久前收到了局里的通知,也知道即便政府会支付一部分抚恤金,这个人的家庭仍然无法负担用器械维持他生命的费用。

      当他的亲属在同意书上签字允准的那一天到来,张起灵作为警方代表和吴邪共同站在这人的床头。

      病房外哭天抢地的呼号声似乎从来没有断过。张起灵站在吴邪身后,旁边几个年轻的小护士眼睛红红的。这是一场众所周知的仪式,为了迎接既定的死亡。

      时间已到,吴邪关闭呼吸机,摘下了病床上的人的呼吸面罩。病房内的所有人都能清晰看到他的呼吸静静地消失,胸口的起伏缓慢得无法分辨,然后,像是一个信号,心跳陡然间变成了一根无尽绵延的直线,就像从没跳动过。

      “死亡时间,上午 8:02。”

      吴邪看着腕表说道,护士在一旁记录下了这串数字。

      另外几个护士上前用白布盖住了死者的脸,剪断他手腕上戴着的标明身份的腕环,他再也不需要这个了。

      总有人以为医者见惯了死亡,所以渐渐变得麻木,因为生命早已一次次向医生昭示其最显著的特性——脆弱而无常。其实并非如此,医生是最不相信奇迹,也最愿意相信奇迹的人。

      第89个。

      吴邪记得每一个自己没能拯救的人。每一次,说出“死亡时间”四个字,都是在旧伤口上重新划开一刀。

      “请务必逮捕他们。”

      张起灵听见病床前的吴邪背对着他说道。

      营地里设立的小诊所每周也有几日对附近的平民开放,卫生所里的护士们都注意到,自从那个年轻大夫转来这里之后,每周的问诊量里大姑娘的占比明显增多了。

      让吴邪没想到的是,他呆在营地诊所的日子里也必须别别扭扭地套上穿不惯的制服,而不能舒舒服服地披个白大褂。同时他也必须参加晨练,不过时间和强度都远远小于其他人的常规训练量。

      吴邪注意到张起灵似乎从来不参训,也不像其他长官一样好歹在训练场上偶尔露个脸。但这个营地里所有人对他的敬畏程度却超乎吴邪的想象,那些一两年的小警员谈起张起灵时的语气和神情,让吴邪觉得这货至少也得是□□。

      作为随队医生,中队战士们的日常体检和健康管理也是吴邪的分内事,就连牙疼脚臭、失眠噩梦甚至□□自亵这种破事都会有人来他咨询。但在没有重大案情的普通日子里,这里的工作强度比在医院里小得多,也不过就是按例轮流给各个班的战士做做简单体检而已。

      “呃……你好。坐吧。” 每次给那个从头到脚都透着古怪的队长例行体质检查时,吴邪总是无法控制自己从他进门那一刻开始紧张,几个月来都毫无长进。

      “你瘦了一……等等,1.5公斤。”吴邪一度选定的就职方向是麻醉师,所以即便坐在面前的张起灵并没有站上体重秤,也能大致观察出他的体重变化。

      “有啥烦心事么?衣服脱一下。”吴邪觉得自己的性格和长相都还算挺有亲和力,只不过在和张起灵的相处中,交谈似乎是一件不可能的事。

      吴邪在心中叹了一声,埋头在体检单上刷刷写了几笔,等到他抬起头转过身,眼睛不自然地眨动几下,语气也变得有些吞吐:

      “裤子不用脱的。”

      面前的人已经利落地剥光了上身的衣服,虽然早就不是第一次看到,男人裸裎的身体仍然把吴邪看得呆呆的。

      浅层肌群的线条流畅而分明地包裹体表,并非蛋白粉和健身房造就的泡泡肉,而是坚实柔韧如同教科书一般的肌肉。

      吴邪察觉到张起灵投向自己的目光中似乎隐约包含了“看什么”的疑问,但这个人的目光大概需要特殊解码,所以吴邪收回自己直白的目光,继续手头的工作。

      “你的,呃……身体,挺好看的,特别健康。”吴邪诚实地说道。

      手指所接触到的关节灵便紧实,肌肉无一处有僵损迹象,手中这具身体像是以完美一词为标杆制造出的艺术品。也因此,似乎缺乏人类所应有的温暖的小缺憾。

      “最近腰背肌群练得多?睡前注意做做拉伸。”也不知道对方听进去没有,吴邪签好体检单,抽出了张起灵之后的下一份。

      然而面前已经重新穿好制服的人却迟迟没有动身离开的迹象。吴邪有些困惑,却也有点不敢开口,犹犹豫豫之间,就看见张起灵站了起来。

      吴邪以为他终于要走了,却听见张起灵自进门以来说了第一句话:

      “武装带。”

      吴邪不明所以的目光跟随着在自己身前蹲下的张起灵,腰上一松,腰间勒得紧紧的武装带应声弹开。

      “扣错了。”

      吴邪紧张得抓着座椅边缘不敢动,身体僵硬得连呼吸都滞顿住。

      眼下这状况有点超乎想象,吴邪压根没敢去看张起灵替他正确扣好武装带的过程。

      一时间,看不见的钟表慢下脚步,时间难捱得就像考试开场前的五分钟。

      张起灵终于重新站起身子,没等吴邪松一口气,面前的人又伸出手,捏起吴邪空无一物的折领。

      “领花。”张起灵盯着他的眼睛说道。吴邪心下大虚,无比后悔自己选择了在今天这样一个糟糕的日子里军容不整。

      “下次戴……那东西太麻烦了。”

      看不出张起灵对他的说辞有何感想,因为他没有再说一句话,便转身离开了诊室。

      吴邪目送着张起灵模特般挺拔惹眼的背影消失在门外,砰砰乱跳的心中那股无形的张力才终于松了下来。他呼出一口气,后知后觉地发现跟这个人单独相处时自己有多惶恐。那是真正如履薄冰的紧张,似乎整个空间里都弥布着随时会异变的危险粒子,必须小心翼翼才能避免一脚踩进布雷区。

      跟张起灵相处比吴邪所认识的其他任何人都要困难。因为这个人的一切都好像无迹可寻,如果用人类的认知去量度他,似乎处处都不合尺寸。

      一点也不像人,但又说不上来他是什么。

      既然完全不能理解,吴邪只能尽量避免和这个人太多接触。

      -番外二《Fiat Lux》-

      -TBC-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2章 番外二《Fiat Lu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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