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妆》九八

6、第五章

　　青杏躺在那里，细白的手垂了下去。长于已经走了，屋里空荡荡，她不知道是在对谁说话，一句接着一句，是一种迫切的倾诉的愿望。
　　应该是报应吧，青杏削发的第四年，沈尤容家里犯了事，抄家，男丁流放，女眷则充为军妓。
　　沈尤容也没能幸免，沈父在朝中有相交甚好的官，拼了命保全这个女儿，也只不过是让她进了艳冠楼。

　　佛门的清规戒律青杏守得懵懵懂懂，每天都要做功课，一天打四个时辰的座，剩下的时候要做一些简单的活。扫地，洗衣，端饭，正经念经诵佛的时候少，那也罢了，最难熬是年级稍大一些的姑子欺生。寺里等级森严，敬上是规矩，欺下是本分。
　　三个月不到，青杏两只手就磨出了茧子。
　　刚开始是什么也不懂，隐约知道是娘亲不要她了，也不闹，人家让她做什么她便做什么，有口饭吃就好。只是但半夜时候便止不住地想家。

　　有什么可想的呢，娘亲的那张脸原是记不住了，只是会时不时想起她把自己塞进车里的时候塞过来的一张葱油饼。
　　青杏这一生最恨的便是葱油饼的味道，那油腻的香气里藏着馥郁的恶心。那是母亲惺惺作态的证明，她要用这张饼收买自己，好让自己不记恨她。
　　青杏绝不能教她如愿。
　　后来想家想得少了，便总是想起自己代替的那个千金小姐。
　　不知是个什么样的人，可美么，脾性好么，将来会嫁给怎样的夫君……青杏知道自己长得不差，料想沈尤容只有更好的份。

　　到青杏九岁上下，沈尤容家里惹了祸事，断了每月供奉来的香火钱。寺里的师太们大约是觉得平白地养活一张嘴太吃亏，加倍地要青杏干活，以报答佛陀跟前的养育之恩。
　　青杏熬不住，便逃了。
　　她尝试过回家，但家里一个人都没了。他们不知去了哪里，娘亲，父亲，弟弟。
　　家里只剩下四面透风的墙，那道破木门摇摇欲坠挂在那里，田里的荒地草高过人头。
　　青杏坐在门前的大石头墙上，愣愣地坐了一整日，日头一点一点落下，风也越来越凉，直到最后一抹光都消失了，青杏才抹了一把冰凉的脸，回到了城中。

　　她用偷来的香火钱买了一身干净的粗布衣裳，偷偷混进了艳冠楼。
　　她只是想看一眼沈尤容。
　　母亲没了，家没了，她活在世上也没什么念想了，沈尤容便成了她最后一点念想。
　　但艳冠楼那么大，她怎么知道谁是沈尤容？
　　半大的孩子在青.楼里跑来跑去，简直是捣乱。有人逮住了青杏，将她往外赶，青杏却不肯走，赖在门口，不哭也不闹，只是坐在那里。
　　傻子一样，睁着两只眼睛愣愣地瞅着街上来来去去的人。

　　是天意罢，青杏这么一赖，便被出门回来的九姑姑撞上了。九姑姑以为她是乞儿，叫人端了饭菜来给她，让她吃完了便走。
　　青杏却不肯走，“你是这里的主子是么？我想留下来。你瞧，我长得也不差的，一定会有老爷喜欢我。”
　　真是天生的下作。
　　她懂什么呢？不过是私下听见师兄们议论，沈家的千金若是被有钱有势的老爷看上了，指不定还有翻身的指望。
　　青杏从此便以为被老爷看上是件多了不起的事。

　　九姑姑被青杏逗得笑了。
　　这孩子长得伶俐，口齿也清楚，是个好苗子，只是这头发……九姑姑垂下头来问她，“小师傅，你不回庵里去么？”
　　青杏摇了摇头，“不回去啦，我尘缘未了。”
　　周围的人都笑了，她还这么小，懂得什么是尘缘？
　　九姑姑蹲下来，看着青杏的眼睛，“我把话说在前头，这不是个干净的地方，你若是要留下来，日后就不要想着走。”
　　青杏摇了摇头，“我不走。”
　　没找到沈尤容，她不会走。

　　青杏找到沈尤容的时候并非不失望的。
　　这就是沈家千金了么？原来长得那样普通。
　　“容儿姐姐，你想离开这里么？”
　　书香世家的千金小姐，骤然沦落青楼，总是受不了的。青杏时常来开解她，听她说话。因为她自己也不知道的理由，她喜欢亲近沈尤容。
　　再后来，沈尤容被贵人瞧上，搬进了秋依阁，便把青杏也带了来。

　　从那时候起，沈尤容便常常扮男装，白的袍，红的唇，不离身的折扇，青木发簪穿过青丝，尾指涂上血汁色的蔻丹，说话的时候拈起两根青葱似的手指。
　　永远脊梁挺直，不急不躁。
　　明明是那样普通的一张脸，竟然就是教人移不开目光。
　　青杏说不准自己是从什么时候起开始学沈尤容，她想成为她，疯了一样的。
　　不，她就是沈尤容，她是死而复生的沈尤容，青杏这样告诉自己。

　　对于男.欢.女.爱，青杏有天然的嗅觉。她守在秋依阁门口，终于见到了传说中的贵人。
　　瞧上沈尤容的便是这位郎君么？青杏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他。
　　青杏的目光是赤.裸的，只一眼她便瞧透了长于。这位可怜的世家公子，他不喜欢女人。
　　沈尤容知道么？自然不知道，她大约以为自己寻到了如意郎君呢。
　　可怜，这世上的人都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