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囊的盛世》九八

2、第一章

　　纪芙蓉坐在桌前，桌上新式的按键电话响个不停，没有人去接。她穿着薄薄的旗袍，却莫名觉得热，抬手去拭额头，发现没有汗。
　　这次她要完啦，她心想。
　　“纪小姐，我是负责此次案件的警.长，我姓沈。”
　　电铃恰好停下来。

　　“坦白从宽，你最好配合我们。”
　　纪芙蓉看了眼对面略显不耐的年青警.官，心不停往下坠，对方这是认定凶手是她了。
　　她张了张口，犹自想要辩解，却吐不出半个音节。
　　要怎么说？纪芙蓉双手个不停。张达荣的确死在她的手上，她在拍戏的过程中射杀了和自己对戏的演员，她的颈子上、旗袍上、手上，到处溅满那人的血，现在都能闻到腥气。所有人都看到了，没有人会相信她。

　　纪芙蓉脑中乱成一锅粥，今天是杀青戏，苦熬半年都是为了今天，她想不透事情怎么会发展成这样。枪响的时候她就觉得不妙，但已经来不及。她眼睁睁看见张达荣倒在自己眼前，死不瞑目望着自己，头上血窟窿像口井，眼中有尤不甘心。
　　纪芙蓉现在闭上眼睛都觉得有人把自己往深渊里拖。
　　警.察来得很快，没有一个人为她说话，大家都急着把自己摘出去，齐齐指认她是凶手。

　　纪芙蓉不在意其他人的态度，她只在意那个人，他在人群里连看都不敢看她，转身就走了。
　　三年的情分原来不过如此，真是可惜了那些好听话，哄得她一心要认真做个好演员。这场戏原本也是为他接的，这下真叫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纪芙蓉心里有众叛亲离的凄惶感，天知道她是真的无辜。她长长的指甲嵌进手背，痛意暂时压制了慌乱。
　　事已至此，必须要冷静，她想。

　　“你同死者是什么关系？”
　　“同事。”
　　“除此之外呢？私下可有往来？”
　　“没有。”
　　“你为什么要杀他？”
　　沉默。
　　“你什么时候换掉的手枪？”
　　沉默。

　　“死者生前多次骚扰你，你不堪其扰，却被他拿住把柄。你不甘心受制于人，于是换掉了戏中的道具枪，假戏真做杀了他？是不是这样？”
　　做警.官原来和做编剧相类，都需要绝佳想象力。纪芙蓉呛声：“我有权保持沉默，请叫我的律师来和你谈。”
　　沈警.长听而不闻：“我们的人在你房间里搜到了这个。”
　　他说着，掷出一把造型逼真的玩具枪：“你仔细看，这是不是你的？”

　　纪芙蓉大骇。
　　“人证物证俱全，你还有什么话说？”
　　她期期艾艾：“我也是受害人。”
　　“那这支玩具枪是怎么回事？”
　　那是另一个故事。
　　纪芙蓉最终选择虚张声势：“香港哪条法律不许人童心未泯？我买来玩，行不行？”
　　“那你告诉我，你为何在拍戏过程中去抢死者手中的枪？剧本上可没有安排这一幕。”

　　“这不可能！”
　　“如果按照剧本，此刻死的就是你。你为什么会去夺对方的枪？因为你知道那是真手.枪，因为手.枪就是你换掉的，是不是！”
　　对方一声爆喝，好似惊雷劈上天灵盖，纪芙蓉脑中紧绷的神经齐齐断裂。
　　她忍不住大声辩白：“我是按照剧本演的，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一口热气从她嘴里呼出，转瞬凉透。
　　“剧本？”对方嗤笑一声，从抽屉中取出一份文件：“这就是你的剧本，你好好看看！”

　　纪芙蓉抢过剧本，翻到第三页。
　　“……看到情人血溅当场，顾小棉跌下床（惊慌失措），拉住李司令的裤脚，哀求道：‘我知错了，求您饶我一条贱命。”
　　李司令青筋突起，抬起手.枪，二话不说扣动扳机，顾小绵仰面倒下……”
　　这场戏中，纪芙蓉扮演的就是顾小棉，张达荣则扮演李司令。

　　“你与被害早有私怨，但你是女人，凭武力你不是他的对手，看到剧本你觉得这是个绝佳的机会，于是暗中将手枪掉包，伺机杀害被害，对不对？”
　　他忽然扮出一张亲切面容，细细为纪芙蓉打算：“其实也不是不能理解，我做了调查，张达荣私下做了许多龌龊事，你杀了他也算为民除害，只要你承认罪行，我可以为你争取宽大处理……”
　　“不，不是……我从来没想过杀他……”纪芙蓉面泥般摊倒在座椅上。怎么会这样，她当时看剧本，安排的戏分明是她抢下李司令的枪，反杀对方。
　　她绝望地捂住脸。

　　电铃毫无预警地响起来，如冷水浇头，纪芙蓉目光逐渐冷却。
　　呵，对方这是要摧毁她的心理防线。如果她真的心怀鬼胎，此刻估计真会慌不择言，落人口实。
　　纪芙蓉福至心灵：“有人要陷害我，有人换掉了剧本！”
　　年青的警.长一把将电话扫到地上： “你以为这是什么地方？杀人偿命，纪芙蓉，给你个机会自首，不要不识好歹！”
　　电话四分五裂，一地七零八落的残骸。
　　“我说了，我没有蓄意谋.杀。”

　　沈警.长越过桌面，一把掐住她的颈项，压低声音：“你以为事情到了这份上你还能全身而退吗？”
　　纪芙蓉心惊胆寒，头发散乱，狼狈得像只受伤的耗子，挣不脱猫的利爪。此刻才恍然大悟，对方根本不是要查案，对方要她实实在在背下这口黑锅。

　　“签个字，我顺利结案，你体面等死，大家都好看。”他一只手扯着她的头发，将她的脑袋摁到桌面上，另一只手扯过一份文件，逼着她签字。
　　她的脸被压到冰凉的桌面上，手被扭成一个弯曲的幅度。眼见挣不脱，胸腔快要迸裂开来，他这是要她死！
　　谋.杀罪恐怕要判无期，届时声名扫地，媒体分她一个版面已经算仁至义尽。至多三年，她会被彻底遗忘，她怎么会不知道，做观众最无情。到底是风光过的人，落到那个境地，简直生不如死。
　　纪芙蓉被想象中的凄凉境地击溃，像一尾离开水的鱼，徒劳地奋力挣扎。她的目光倏然落到对方腰间，漆黑的点.38左.轮手.枪像像是磁石，特别吸引注意力。纪芙蓉抵抗不了这无声的蛊惑。
　　大不了鱼死网破！她悍然伸手去夺枪。

　　“砰！”
　　电光火石，沈警.长身手敏捷避开子弹。子弹嵌进木制桌脚，发出一声闷响。
　　纪芙蓉直起身，两只手握紧手.枪，黑洞洞的枪口对牢刚刚还在对她施暴的人。她觉得这件事挺可笑的，她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杀了个人，一心一意要伤人的时候却失了准头。
　　“把枪放下！”对方还想靠近，纪芙蓉一秒钟的犹疑都没有，利索地又放了一枪，一回生两回熟，子弹射穿对方的膝盖，他弯腰堵住血口，被纪芙蓉逼退。

　　纪芙蓉发出一声绝望的笑，她想，这件事是没办法善了了。也不尽然，对方从来没想过放她一条生路，更何况她就算出得去，也不知道谁会再在暗中捅她一刀。
　　眼下的境况不算最糟，再不济还能拉个垫背的。
　　她忽然戚戚。谁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她没死在半年前的车祸里，如今倒要交代在这里。
　　纪芙蓉毫不懈怠地用枪口指着对方，迅速靠近门口，右脚一勾，将门带上，用空下来的那只手利落地上了插销。

　　沈警.长面色一变，看到外间听到枪响而涌进来的小警察统统被挡在门口。他没有想到这女人身上竟然有一股玉石俱焚的狠劲，不如想象中好打发。但不消片刻，他面上忽然浮现一个诡异笑容。

　　“退开，我要见你们督查！”纪芙蓉隔着玻璃门，对外面的人嘶声喊道。
　　见那些人还想破门而入，纪芙蓉对准沈警.长左腿膝盖，再次扣动扳机。
　　随着枪响，玻璃碎裂的声音同时响起，纪芙蓉来不及回头，只听插销响，一只手扣住她的颈项，将她扯了出去。
　　她的脚上穿着薄薄的绣花鞋，很快就被一地碎玻璃划破，有血从脚底渗透出去。但她尚不觉得疼，调转枪口，还要做困兽之斗。

　　“温督查小心！”
　　耳边落下一声轻笑，纪芙蓉右手关节一痛，手上一松，武器脱手掉落。
　　“怎么？你叫我来，就是为了杀我？”
　　这声音氤氲着温润的湿气，带着固有的调笑意味。
　　纪芙蓉脖颈被一只温热的手卡住，双手被另一只手绑缚在身后，整个背部嵌进一副温暖的胸膛，再无反手之力。

　　“你是督查？”
　　人仰马翻中，温长坤道：“带沈警.长下去处理伤口。”
　　纪芙蓉被倒拖着带离了现场。
　　“放开我！”她扭动双手，想要挣脱。
　　“不想死，就不要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