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囊的盛世》九八

1、楔子

　　苏天翎有生之年拜过三次佛，每一次，都有人因他而死。
　　今天，是他第四次拜佛。
　　金山寺的主殿上，沈世离用惯常执枪的手点了一柱香，毕恭毕敬地递给苏天翎。
　　苏天翎松了松白衬领口的扣子，头也不抬地接过，很快有人上前替他移开正堂的蒲团，他靠近香案两步，微微俯身，手中香沉入鼎炉，颤颤悠悠升起一道白烟。

　　殿旁着黄袍的沙弥见跪垫被移开，张了张口想要制止，却被身边老和尚迅速递过来的一个眼神吓得闭了嘴。
　　金山寺是新界香火颇为鼎盛的寺院，已经有上百年历史，向来人潮如织，今日却冷清得很。此刻大殿上云雾缭绕，红烛香火不断，在清冷的大殿中，佛仿若在千山万水之外，眼中装着世人读不懂的怜哀。

　　沈世离递过手帕，低声而又清晰地道：“事情已经办妥了，她……”
　　苏天翎直起腰，拭干净沾了烟灰的手，脱下身上熨帖的外套，一张口，像吐出一粒一粒的碎冰：“佛前不谈生和死。”
　　沈世离心头一凛，双手接过外套，口中应道：“是。”
　　老和尚见他已经上过香，笑着迎了上去，脸上苍老的皱褶叠到一起，像是蠕动的蚯蚓，显出一种狰狞的慈祥：“苏施主，已到中午，可以留下用过斋饭再走？”

　　苏天翎却好像懒怠开口，淡淡一瞥都吝啬，只是向外走去。沈世离笑着对老和尚说道：“劳烦方丈为我这些小弟管一顿饭，饭钱和香火钱按老规矩来。”
　　“沈施主客气了。”方丈殷勤地应道。
　　沈世离漫不经心一颔首，跟着苏天翎出了门。
　　“世离，你记不记得老方丈还在世的时候？”苏天翎的黑皮鞋在大理石地面敲出有规律的声响，沈世离正跟在他身后，忽然听他问道。

　　沈世离想了一会儿，还是诚实地回答道：“有十年了吧，我已经不大记得。”
　　“有那么久了？”苏天翎停了脚步，转动右手拇指上的血玉扳指，接下去道：“也难怪你不记得，那时候你也才十五岁吧。”
　　“是。”沈世离犹豫了一下，问道：“苏少，你真的信这些？”
　　苏天翎是个生意人，生意人供奉香火很正常，苏天翎这十几年不知给金山寺捐了多少资金，殿前那尊镇殿金佛都出自他的手笔，然而即便如此，沈世离依然无法将他看做一个虔诚的香客。

　　连佛前一跪都做不到，谈何虔诚？
　　苏天翎似有若无地笑了笑：“信什么？连这些所谓的方外之人，都是佛祖面前一张嘴脸，金子面前一张嘴脸。”
　　“那您还……”
　　“佛事难说，有缘无缘搭条线。”苏天翎想了想，又说道：“你问得对，我是老了，顾荞求到我面前的时候，我犹豫了很久，觉得还是要来金山寺走一趟。”

　　苏天翎说着，自嘲地笑了笑。沈世离落后半步，看向苏天翎，他的侧脸有一种含蓄的锋利感，像累世未出鞘的剑，下颔则干净得像是某种青白的玉器，单从面相上看，跟老扯不上半点儿关系。但沈世离却无法反驳苏天翎的话，他的第一支枪是从苏天翎手中换下来的，苏天翎逼着自己用黑洞洞的枪口对牢他的时候，沈世离就已经被震慑住。这种震撼感，经过十年的时间非但没有得到消减，反而变成了根深蒂固的忌惮。

　　沈世离今年二十五岁，只比苏天翎小了两岁，但他不得不承认，面对苏天翎时，他总是怀着超越年龄的敬仰和谨慎。
　　大多数人面对苏天翎的时候，都有这种感觉。
　　“那个小明星的事情，办妥了？”苏天翎随口问道。
　　“今天早上的新闻，昨晚十点，连云公路发生了三年以来最大的车祸，路段正在维修。”那个时间，苏天翎口中的小明星，就在那条路上。

　　“嗯，通知Amy，给全体员工公邮，明日起不要走连云。”苏天翎不再在这件事上纠缠，很快就联想到员工福利的问题。
　　“是。”沈世离双手微顿。他已经有三年未曾动手做回旧勾当，布置出一场车祸，解决掉一个碍眼的人并不难，难的是心里那一关。但面前这个人，却好像没有丝毫的心理压力，他和十年前没有半分不同，轻描淡写地将一条人命一笔勾销之后，依旧连伪装的慈悲都不屑于给。
　　沈世离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大殿，遥遥一望，他突然间觉得，苏天翎就像是……这手握生杀，睥睨天下的佛。更确切地说，是杀佛。

　　“告诉顾荞，准备好接林宇成的新戏。这丫头太能闹腾。”苏天翎坐进车里，扣上安全带，锋利的眼尾柔和下来。
　　“……是。”沈世离启动引擎，看见苏天翎提到那个名字时脸上陡然缓和下来的神色，应得有些艰难。沉默了一会，他还是忍不住问道：“顾小姐她……”
　　“系好安全带。”苏天翎淡淡截断沈世离的话，靠在坐垫上，闭目不打算再谈。
　　车子飞快绝尘而去，从荒无人烟的半山进入高速，沈世离有一种重回人间的错觉。顾荞，顾荞。他心里反复念着起这两个字，仿若吟诵。

　　“听说你上次带荞荞去喝酒了？”沈世离手中方向盘重重打了个弯，车身狠狠一晃，他连忙收敛心神，对上苏天翎似笑非笑的眼，他觉得口中发干，强自镇定地回答道：“顾小姐来找你，见你不在，似乎很失望。后来我在酒吧遇见她……”
　　“你紧张什么？”苏天翎审视地看着沈世离的脸，眸光一闪，声音冒着寒气：“荞荞很调皮，不要自作聪明。”

　　“我……”沈世离驾着车，感觉额上跌落一滴汗，他不敢擦，任由汗水蜿蜒地淌进眼睛。
　　“只是给你提个醒。顾荞不是你想象中那种女人。你跟了我十年，应当知道什么碰得，什么碰不得。”
　　“我明白。”沈世离目光直视着前方，麻木地控制着方向盘，回答得很是艰难。
　　“那小明星据说八字很重，命硬得很。医院那边，最好打个招呼。”苏天翎说着又阖上双目，声音低了下去：“免得这件事不办好，到时候她又要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