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鹊桥前传》倪紫檀

2、合萱堂

　　门缝中，透出一个老妇人的轮廓：看不清她的面貌，只有那一双沧桑模糊的眼，瞧着都令人揪心。年久失修的门板斑驳而沉重，老人拧着眉，把门缝儿开大了些，打里面瞧出来。视线最终定格在叶娘身上，她神情渐渐转为惊诧。两人面面相觑就这么站了好久，老人才颤微微地伸出双手，叶娘一把接过，紧紧握着，吃力地开口道：
　　“这么些年了……都还好吧？”
　　听她一问，老人已然激动得难以开口，干涩的眼中蓄满泪，意味深长地叹气，又狠狠地点头，最终也没能吐出只言片语。看着她整个身体都在抽搐，叶娘赶紧腾出手来托住她的手腕，另一只扶了她佝偻的肩，引着她跨过门槛往宅子里走去。阑儿也跟在叶娘身边寸步不离。
　　整座宅子外墙套着内墙，由里到外包裹得严严实实。每一圈围墙都只有一个通往里层的小门，而且这门开得也似乎毫无规律可寻：绕着院墙走大半圈才进得里面。按风俗来讲，人们都喜欢把门开得正对四个方位，这家赶巧儿，偏偏没一处何了旧俗。
　　总算是走到一处院落，老妇领着二人走向正房。还没穿过廊子就见得从房里走出一个年轻女子，心急火燎地朝她们奔来。上前就跟叶娘紧紧拥在一起，二人同时潸然落泪。叶娘拍着她的背，本想说什么却又开不了口。年轻女子喘息了一阵就开始一个劲儿用手比划，唇间微翕，喉咙里像塞了东西似的，憋得厉害，仿佛热切的情绪就要奔涌出来了。
　　叶娘掏出手绢替她拭面，并不住地点头：“我知道，我都知道……你过得好，我就放心了。”说着也不禁啜泣起来。老妇在一旁看着，更是一把辛酸。这一幕看得阑儿是不明就里，不知道叶娘跟这女人是什么关系，也不知她们为了何事哭成这样，只道又是发生了什么惨剧，幼时的情景突然跃出了脑海，小脸一红，当下就“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听到哭声，二人才止了泪。
　　叶娘看着阑儿白净的脸蛋儿被涕泪污了，好生心疼，立马拦腰搂起她一面好言哄着，一面擦干她的泪渍。小孩子总是爱没来由得哭闹，也会没来由得欢喜，轻言细语地安慰一番就能平息的。没几句，阑儿就撅了撅小嘴，环抱着叶娘的脖子撒起娇来。
　　“进屋去吧。”
　　那女子点点头，扶着老妇走在前面，叶娘抱着阑儿紧随其后。
　　屋舍稍显陈旧，但格局到也别致。细看，整个宅子的建筑考究：磨砖对缝，雕梁画栋，正房前后飞檐突兀，高悬的牌匾上赤金大字：合萱堂。
　　几年之后，阑儿才知道它真正的含义。
　　进了屋，那女人先安置老妇歇息，又跟叶娘比划了些莫名其妙的手势。在门口那会子，阑儿看着她俩又拥又抱，自己被弄的晕头转向，根本没多想；这样三番四次地打哑谜，阑儿冰雪聪明，立刻会意过来——这个女人竟不会说话。
　　女人走后，她长长舒了一口气。
　　自从进了这家门，可把她给憋闷坏了：与其说是大人们“说话”没她插嘴的分儿，倒不如说是整个院子的沉闷气把她压抑住了。叶娘伸手操她进怀里，坐在椅子上，温言道：“阑儿，你早就看出来她不会说话了对吗？如今叶娘代你可说是视如己出了，按道理你应该叫她一声‘婶子’才对。叶娘不是早答应过要替你寻一个伴儿吗？现在好拉，总算是能如你的愿了。你看！”
　　顺着她手指望去，那哑女人进了门，身后跟着一个和阑儿一般大的女孩子，躲在大人背后怯生生地打量着客人。女人俯身去推推她的后背，两道醇和的眸光像是在鼓励她勇敢地走上前去。
　　一样是嫩气的小脸，红扑扑的。被阑儿拿眼一瞅，就更红得厉害了。一身皑皑如雪的织锦衣裙，绣了盘曲的枝干和半开梅花。整个人就像被包裹在襁褓中一样，那双尤其清亮的瞳，正映出阑儿的小脸，赤子般纯净，现世安稳得没有受过一点点伤害，只是在刚看到来客的一刹那有异色的光华闪现出来。阑儿自小跟叶娘漂泊在外居无定所，也从来没有跟同龄的孩子相处过，如今见到眼前这个小姑娘，心里不禁有些无措。
　　俩人就这样面面相觑，谁也不敢上前。
　　正犹豫着，阑儿看见在那小姑娘左肩上冷不丁儿的窜出一团绿毛，吓了一跳，赶紧抱住叶娘的脖子。再仔细一瞅，原来是只颜色鲜绿的小鸟。远远望去，一身羽毛油亮油亮的，再经小姑娘那素色的衣衫一衬，真漂亮极了。小主人把手一招，它就轻巧地落在她手上，毫不怯场地叫起来。鸣音清越婉转，像带了水声，在耳边崆崆作响。
　　阑儿喜出望外地跑过去。
　　“我……我能看看它吗？”
　　小姑娘点点头，抬起手腕儿，把小鸟轻轻地放在阑儿掌心里。
　　刚一跳到别人的手心里，小家伙就越发活跃起来，阑儿探出手指小心翼翼地触碰那颗小脑袋。近距离细看，才发现小鸟的眼圈被一些明显的白色短羽所环绕，嘴尖细，周身的羽毛紧凑而鲜亮。随着鸟儿在掌心里欢跳，那小爪子挠得阑儿怪痒痒儿的。
　　她咯咯得笑着，抬眼恰好撞见那小姑娘清澈的目光，红彤彤的脸上洋溢着喜色。这一笑，两人之间的陌生感瞬间去了一半。
　　“它有名字吗？”这话一问，阑儿就赶紧捂住小嘴，求救似的望着叶娘。
　　她知道说错话了。
　　从小长在这样的环境下，这小姑娘应该也不会说话的。有生以来阑儿还是头一次为自己的失言而气恼：刚刚才缓和的气氛一下子就被自己给弄僵掉了，真真儿该死！好奇心一扫而光，阑儿盯着小鸟的眼仿佛也失去了神采。
　　反倒是两个女人在一旁都笑了。叶娘看着阑儿，眼里尽透出欣慰。
　　正不解，便听着：“有的！有名字的，它叫绿绣！”
　　小姑娘十分爽朗地答道。
　　“啊！”短促地一惊，阑儿诧异间忘记了手中捧着娇小的绿绣，只顾瞪大眼睛瞧着小姑娘。眼神交汇，双方都是透心窝的乐和儿。
　　两个小姑娘谁也没料想到：打从这一刻起，她们就彼此跳进了对方的生命轨迹之中，一生的牵绊，一生的挂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