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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绝路 ...

  •   静王执拗地给哥舒明朗换上他挡火后昏迷时穿的内衫。这样他日日夜夜守着他时,好歹有一时半刻仿佛回到那时——一切还能挽救之时。
      但哥舒明朗脸上的擦伤,手臂腿上的伤上加伤,不分昼夜的轻咳和昏沉中的胡言乱语又时刻提醒着他,这已不是那个挡火之后尚能在他注视之下安详沉睡的哥舒明朗。
      那时的哥舒明朗虽然看不到希望,总还不至绝望。
      如今的哥舒明朗……何止绝望?

      绝大多数时候,静王听不清哥舒明朗在说些什么,但他能感受到他一直处于极致的悲痛,焦灼和恐惧之中。
      醒不过来。

      静王有千千万万的悔恨。
      他甚至恨自己,在救了他性命的儿子拼命想靠近他的时候,为什么没给他一个怀抱。
      那可能是儿子心灰意冷赴死时自己能给自己的唯一的祭礼。
      他更恨自己,为什么没有在知道儿子没死的消息时就把他接回来治伤。
      静王想,其实自己也是怕哥舒明朗的。
      之前,怕他离开自己;如今,怕他不原谅自己。
      他们如此相像又彼此了解。
      深知对方不会妥协,便都直接选择了绝路。
      但终归是静王先把自己逼上绝路。

      那些天,静王派了无数眼线探听哥舒的情况却不愿让他知晓。
      守在茅屋四周的探子与暗卫只能通过温恬儿和李天昊的出入推测哥舒的情形。
      皇帝派人劫走温恬儿让静王惊出一身冷汗,拨了一个营的兵把住周边通道。
      自然也有人告知了有来历不明的黄衫男子留宿在茅屋。
      静王当然觉得不妥,但县衙的探子努力探听到黄衫男子医术高明,一直在为哥舒明朗治伤,他方稍稍放了心。况且,只要李天昊每日探了哥舒后如常返回衙门,就说明哥舒暂时无碍,那他无论如何也跨不出那一步。
      打破他怯懦的是探子回报李天昊自茅屋中匆匆而出,纵马回凤翔请大夫。
      再次彻底失去哥舒明朗的恐惧战胜了一切畏缩。
      静王骑快马,比李天昊更快。
      茅屋里不染纤尘,香烟未绝,药碗尚有余温。
      静王眼中所见,却是儿子重伤昏迷、凄凄惨惨被遗忘在这间破屋里,身旁连个照顾的人都没有。

      静王看多了哥舒明朗不可一世、桀骜不驯的样子,忘记了就算是鹰,折断了羽翼,也只能任人宰割。最要命的是,他总是忘了,就算哥舒明朗长得再大,对他而言,也永远是孩子,他的孩子。
      他祈求他醒来,不要他孤单一人痛不欲生溺足于绝望中。
      可他醒来要面对的,是一个怎样的父亲?
      也许他永远再听不到有人叫他父王。

      哥舒明朗醒来时叫的是父王!
      这声父王就像在静王被冰封死的心里陡然绽放了一朵雪莲。
      静王语无伦次问着儿子哪里难受,要不要喝水,想吃什么。
      哥舒明朗挣扎着想起身,静王忙按住他哄他别动,心中仿佛夕阳突然下沉般一坠。
      哥舒明朗茫然望着静王,眼睫颤动,似想搞清自己所在。
      静王像等待判决一样等着他回想起一切,而后对自己宣判。
      哥舒明朗抿了抿唇,偷眼看了看静王,小心翼翼问:“我受了伤?”

      静王愣住,以为他意识不清,一时想不起断筋之事,一颗心提到喉咙,再一点一点虚下去,末了把心一横,强撑出一个平静的表情道:“你放心!父王一定治好你!”
      哥舒明朗像是被这句话施咒定在那里,脸上似笑非笑,嘴动了又动,才发出声来:“父王……您说父王……”
      静王好一会儿才明白哥舒是难以置信他对他自称父王。
      他看着哥舒明朗努力不让自己流露出过于喜悦的表情,眼睛里一汪清澈,波光粼粼,终有几滴溢了出来,动情之下一把握住哥舒明朗的手,说不出一个字。
      哥舒明朗浑身一机灵,本能想回握,稍一动力,已痛得肝肠寸断。他不愿在静王面前流露痛苦之态,咬牙笑道:“我的手应该是断了。”
      静王顾不得可能弄疼他,只握得更紧。

      哥舒明朗泪眼婆娑看向静王,轻声道:“父王,我想起来坐一会儿!”
      静王忙扶着他起身,扶他坐好才发现,再没有一个时刻比此时更容易将哥舒明朗搂进怀里。
      这是即便在哥舒明朗昏迷时他也不敢做的事。
      哥舒明朗靠在静王怀里,抖得像只在狂风暴雨中无处躲避的小动物。
      轻而易举得到一生都不敢奢望的,对此,哥舒明朗有切肤之痛,有血泪教训,他不敢再轻易沉沦。
      “我是不是……又坏了父王的事?”他自嘲地勾一勾嘴角。说话的间隙,他剧烈咳嗽,感受着摧残他身体的强大力量,“……还是我快死了?”
      “别胡说!”
      “我知道父王是哄哄我,但就算骗我,我也很高兴。至少你肯骗我一骗。”
      静王默然,已完全摸不清哥舒明朗在想些什么,只能把他抱得更紧、更紧。
      哥舒明朗突然抬起头,自下而上膜拜静王的轮廓,声音像静王的嘴角一样坚毅:“父王,我愿意为了你去死!你相信吗?”
      “相信!”他从前就相信,但只当作童言无忌一般,他不会叫他儿子为他死。直到黑火反弹回来,哥舒明朗扑到身前替他挡下,那一刻,他才相信,这世上不问原由为他生为他死的,只有一个哥舒明朗。
      哥舒明朗将脸深藏进静王怀里,静王仿佛从自己心里听到:“父王,如果日后我做了什么违背您的事,请相信我永远永远不会背叛您!真有那么一天……我不奢求您原谅我,我只希望我在您心里还能是……逆子。”

      静王终于发觉不对劲。他鼓起所有勇气准备面对哥舒的不原谅,但哥舒看起来像是毫不在意又或者完全顾不上手筋脚筋的伤。哥舒因自己对他自称了一声父王,因自己对他几句关切言语,因自己破天荒将他搂在怀里而激荡不能自已,不能自已的同时,对现状、对未来均怀着巨大隐忧。
      似乎哪里都不对劲。
      静王忍不住问:“朗儿,你记不记得你昏过去之前的事?”
      这声朗儿,又让哥舒明朗在静王怀里颤栗了良久。
      “父王让我找李天昊回家住。”他老老实实回答,又涩声补上一句,“父王……给我看了皇城地图。”
      换静王浑身僵直。
      哥舒明朗的记忆停在找李天昊回家、停在知道他的黑火焚城计划之时……忘了舍命替他挡火,忘了父子唯一的那次谈心,忘了被他丧心病狂挑断手筋脚筋,忘了在凤翔城郊独自舔伤口。
      所以他在担心因为坏了事或快死了,静王才对他好。
      所以他要趁着静王对他温柔爱怜,为日后可能站到静王对立面求一宽恕。
      他不知道自己已为父王死过一次,他的父王终于相信他的爱不是一时的狂热,而是一世的执迷。更不知道对静王而言,他已经死过一次,由此成为静王永远无法舍弃的挚爱。
      忘了毁灭身心的伤害,回到卑微的过去。
      静王无法想象,哥舒明朗以什么样的勇气,抵御住他的软语温存,铁了心把他的绝路走到底。
      这是上天给他的恩赐,也是惩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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