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煌如隔世(修改版)》青木屋

5、是另一个我么？

　　早上吃饭的时候欧阳微敛下眼眸，秦芒的身影依旧冷冷的，只有面对秦晗时眼中才会有那么点消逝的温度，快得来不及捕捉。秦晗眯着一双乌黑明亮的眼笑得没心没肺，怎么就从来没有觉察到呢？眼珠一转，二娘眼中的宠溺虽真实却但在不经意却闪过一丝莫名的怜悯，梁伯每到吃饭时的沉寂，虽然他平时就不怎么多话，难道在一个温暖的地方待久了脑子也会不自觉退化？
　　苦笑，一顿饭吃得欧阳全身难受，好不容易借口身体不舒服退了出去，门口一阵冷风吹过，撩起散在颊边的几缕发丝，整个人激灵灵的抖了抖，一下就清醒了不少，这些被自己刻意忽略的一切如今毫不犹豫的展现在面前，欧阳有些不知所措，难不成果真应了那句话：有人的地方必有是非？
　　那么，属于这个家的是非，到底是什么？
　　那天之后不论欧阳怎么旁敲侧击都没办法从秦晗那里套出点有用的东西出来，嘻嘻笑着的眼无辜的眨巴眨巴：“师傅您说的话好深奥，弟子不懂。”
　　只有在这种时候才会自称是自己的弟子脸上近乎透明的笑脸，十三四岁的年纪，却已有了和同龄人不相符的心机，欧阳不知道该如何坦言自己心底渐渐开始泛滥的悲哀，他将会是另一个自己么？经历那些不应该由他面对的东西，肩膀上绑着能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的包袱，总有那么一天，他会变成另一个欧阳宫么？
　　几天来万般珍惜的幸福泡沫般易碎，就这么在自己手中一点点流逝，心底是无言的麻木，这种窒息的感觉每每在秦晗面前被一次次加重，想弄明白所有的一切，却总是被一层迷雾阻挡，会有那么一天，自己终于将会拒绝弄清楚一切，甘当驼鸟么？
　　会么？那么懦弱的自己……
　　那座假山以及假山背后清翠的湖泊已经变为自己下意识躲闪的禁地，不敢去面对，就让这层迷雾挡住自己，假象的幸福又怎样？哪怕只是片刻，幸福，再怎么假……它也是幸福。
　　于是渐渐不再关心那个能把一切撕裂的真相，依旧像以前那样宠着秦晗，不断的游走在二娘和梁伯中和着稀泥，迎面走来秦芒时扬起的温柔笑脸，尽管只是面皮在微笑。
　　这样就够了，你看，我还是抓住了幸福。欧阳这么想，这么催眠着自己，然后嘴角一点点上扬，阳光灿烂，笑容美好。
　　若是没有那一天……
　　已是夏夜，房间闷得让欧阳有种放声大叫的冲动，汗湿的发丝紧紧贴在脸上，伸手一摸，脸上细细密密全是汗，又做恶梦了，和以前一样，从来到这个世界后就不断地不断地重复着这个梦，凝神思考，还是一点都想不起那些支离破碎的梦，只隐约记得梦中的自己笑得有些绝望，那种绝望束缚了他，即使午夜梦回也抵挡不住那种深入骨髓的绝望，似乎是扼住了自己的喉咙，想挣扎却四肢被紧缚，然后就这么静静死去，无人过问。
　　披了件外衣出门而去，漆黑的夜，连月光都显得黯淡，沿着花园小径静静的走着，那种窒息般无望的感觉才渐渐流走，紧了紧身上的衣服，仰望天空那轮孤独的明月，心就这么平静下来，周围寒蝉泣鸣，树叶空落落地响着，那轮月光还是驻在天上安静的守望，而自己，守望着它。
　　“这儿晚了，先生还没睡？”知道身后的人是谁，欧阳却不打算回答，没必要了，真得没必要了，那么脆弱的东西终究会碎裂，想起梦中那股窒人的绝望，勇敢面对是不是会好一点？
　　“大总管这么晚了不也没睡么？”
　　安静的脚步声，走在夜间的小路上，说不出的诡异，一颗心紧绷着，不再说话，静等着来人开口。
　　“月亮很美。”嗓音中压抑着某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月光透过叶的缝隙照在他的脸上，斑斑驳驳，奇异得扭曲。
　　欧阳不接话，安静许久，直到耳边又传来他的话音，欧阳才觉察到身边的人还没有离开，一直一直那么站立着，嗓音带着几许缥缈的味道，声音却清晰地近在耳边。
　　“先生来到这里也有三个月了吧。”不是疑问句，而是祈使句。
　　欧阳点了点头，也不管他有没有看见。
　　“先生喜欢月亮么？”话题转的太快，欧阳什么都没说，摇了摇头，他不喜欢月亮，却喜欢在这样的夜安静地看着月亮。
　　“少爷的父母就是在这样的夜晚走的，”他的嗓音一如刚才，欧阳这才明了他压抑的感情是什么，有点熟悉，那个词，似乎叫做悲伤。
　　“走得很快，甚至没来得及说完话就走了，整个宅子就只剩下了我和少爷，那天的夜晚，也有这么一个月亮……”
　　莫名心中有些堵，欧阳开口，声音带着连自己都察觉不出的颤抖：“那年，他几岁？”
　　“六岁……”顿了顿，他又说：“才刚懂事……”
　　沉默，欧阳几次张嘴都不清楚该说些什么？好不容易才捡回自己的声音：“仇杀吗？”
　　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然而欧阳到底还是明白了，四周一下子就安静下来，听不见蝉鸣蛙叫，抬起头，凝望着月亮的眼酸涩地发疼。使劲眨着眼，声音哽咽：“他们……是什么样的人？”
　　秦芒好一阵子没有出声，就在欧阳以为他不会回答了的时候又突然出声：“他是个很温和的人……”声音渐渐转低，直至听不见，一句话就这么停在这里，欧阳轻轻地转过头，好似用力过度就会惊醒了什么一样，秦芒高高得仰着脸，夜色中一滴透明的泪滑落在地，欧阳没动，事实上，当他想起来什么的时候，人已经在房里，不去想秦芒眼中的泪到底是什么意思，微闭上眼，就这么睡过去。
　　再看见蹦跳着看似无忧无虑得秦晗的时候，欧阳闹中有放声大哭的冲动，喉咙似乎哽着一跟刺，难受得他直掉眼泪，秦晗一下就静下来了，不说话也不闹，安静的像个瓷娃娃。
　　“师傅……”他的声音平淡得另人难受，黑亮的眼中蒙起了一阵迷雾，看不见他此时在想什么，欧阳伸出手拥抱他。瘦小的身子，僵硬的背脊，直到他在他的怀中一点点软化，“想他们么？”
　　秦晗摇头，欧阳抱着更紧，仿佛一松手他就会消失不见般，秦晗抬起头，笑：“师傅，是真的，我不想。”
　　“他们走的时候很平静，芒叔说他们是微笑着离开的，他说他们在人世受够了苦，现在要去极乐世界过幸福的日子，我相信芒叔说的话，他从没有骗过我，而且他们也没有真的丢下我，不是还有芒叔陪着我吗？当然，现在我又有了师傅，师傅，你不会离开我的对不对？”
　　他的手回抱住欧阳，没有说话的必要了，欧阳点头，承下诺言。
　　不会，在你还没有能力之前，我不会走，不会离开你。
　　“师傅是不是很想知道那天的事？”秦晗没头没尾的说了句话，欧阳愣了下才反应过来，没说话，静待他开口。
　　“芒叔说爹娘之所以会死就是牵扯到了我们秦家的一样东西，上个月芒叔拿来问我还要不要这个东西，或者是用这个东西去报仇，我答应了，反正那个东西放在我们秦家好多年也不见得有什么用，芒叔说他要去用这个东西换另一个东西，而那样东西，能帮我们报仇，师傅你知道吗？以前的秦府很热闹，在爹娘还没有去世之前，秦家是江南第一家，然而现在，偌大的一个宅子，就这么些人了，芒叔让我好好读书，好重整以前的秦家，我答应他的，所以我不想像他们那样去科考，去那个不知道何时何地才能有出头机会的官场，我想让昔日的风光再回到秦家，我要学会怎么赚钱，早点从芒叔书中接过这个摊子，芒叔他……没有多少时间了……”
　　“为什么？”
　　“芒叔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其实我早就问过那个经常来我家的大夫了，开始他死活不肯说，还是二娘帮着我逼他说出来，他说芒叔的身体操劳过度，已经支撑不了多少时间了，还叮嘱我们可以准备他的后事了，师傅，你说好不好笑，芒叔那么好一个人，从小到大，芒叔一直是虎着一张脸，小时候我很怕他，直到那天他为了讨好我出门去买我吵着要吃的糖葫芦，被一辆马车撞了一下，被抬回来的时候还紧紧抓着那串糖葫芦，芒叔……”
　　欧阳由着他抱着自己静静地哭泣，终于明白他对秦芒异样的孺慕是为何而来，二娘眼中的欲言又止以及那丝丝怜悯是为何事？梁伯的沉默不语，如今什么都知道了，心里却仍有一种空落落的感觉，心仿佛已经不是自己的，机械似的抚着怀中柔亮的墨发，难受的已经不知道该怎么表达才能抑制不停着颤抖的手，这个家中埋藏的是非，就是指这个么？
　　宁愿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宁愿眼前的人儿还像之前活泼调皮会甩着你的手撒娇会眨着眼无辜地看着你，可是现在在他眼中的是那些悲哀的眼泪，透明着却炙人的烫手。
　　没有办法，知道了又怎样？没有办法帮助他报仇，没有办法延续秦芒的生命，知道了又有什么用？傻傻地站在这里却说不出一句安慰的话。
　　“放心……以后有我……师傅，不会离开你的……”欧阳听见自己这么说，嘴唇苍白，眼直望向前方，手越捏越紧，仿佛拽牢了一个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