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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落雪梅林(穆云深) ...

  •   崇景二十八年九月初四,晋文帝皇四子平燕王司马轩亲征河北,平定叛乱。
      那个时候我在蘅慧宫的青卉亭中,望向北方。默然地长久不语,似乎要透过这重重的宫墙,寻觅到那个月白的身影,无限地惆怅。
      凉风一起,枯叶掉在湖面,被风打了好几转,卷起微微的涟漪。

      芸娘陪我站在那里,欲言又止,欲止复言。
      “小姐也算是我养大的。心中有苦我在傍边看着也难受。早知道是这个样子,我是拼死也不让小姐嫁进来。”说着,泪就滴下来。
      平时,我哪见芸娘哭过,坚强又敏锐的人,仿佛什么也惊不了她的心。便慌了手脚,替她擦泪。
      她一吸鼻子,笑:“我这是怎么了?”
      我轻轻说:“芸娘,我与他的事情瞒不过你。可是,你知道我在这宫里还能有什么指望。只是希望他一生平平安安,闲来无事时心中也能惦记着我,就知足了。”

      芸娘听了这话,盯了我半晌。
      回屋后,从袖中掏出封信给我:“原本我是不愿让小姐参合进这些是非中的。但也实在是……,这是平燕王府里一个姓许的幕僚给小姐的。”
      我诧异地接过。一手不凡的小篆,下笔凌厉,峰中带骨,可见其性情。写了些出兵军政方面利害关系,还让我在宫里留意皇后与惠妃的动向。
      略略几句匆匆扫过,我才想起问:“芸娘是如何得到此信的?”
      她稍许停顿,微微说:“我与这位许先生也算旧识。”打了火折子,点燃烛台,与我将信毁掉。

      瑟瑟秋气,一日比一日凉。
      午后,文秀在门外徘徊了几次,向屋子里张望却始终没有进来。
      我问:“文秀,有事情?”
      她似喜似惊地走到跟前,跪下说:“娘娘,奴婢想告个假。”
      “怎么了?”
      “奴婢有个姐妹在墨香斋服侍温妃娘娘。听说娘娘病的厉害,那边又没有人手。奴婢以前是温妃娘娘疼过的,所以想也过去看看。”
      我停琴,说:“去吧。再多叫几个人去,还缺什么就回来说。”
      那温妃也是个苦命的人。前次在涵怡殿看她清瘦的样子,就像一阵风都能倒下。我叹口气,想了想,叫住退到门口的文秀:“你们等会儿,我也一起去看看她。”

      墨香斋。
      秋风推着地上脆黄的枯叶“嚓嚓”作响。园中除了这个声音,便寂静地可怕。此种冷清与惨淡几乎让我打了很寒颤。
      在屋外就闻到一阵刺鼻的药味。
      温妃脸色惨白地躺在卧榻上,阂着眼,一身裹得严实。时不时咳嗽几下。突然看见我站在门口,眼睛里闪了一闪,坐起来。
      我走去,“姐姐,别太见外了。”与带来的侍女一起浮她坐好,垫上软靠。“御医可啊、来瞧过?”
      “瞧过了。说是风寒,养养就好。”大概因为久咳的缘故,嗓子哑了些,“还牢烦妹妹惦记着。”
      这时,一个宫女才端了个细碗进门,看见我们一怔。放下手中的东西,跪道:“奴婢文珠给穆妃娘娘请安。”
      我摆手让文秀扶她起来,接过碗一看。里面是熬了红枣的白粥。于是让他们把带来的一些补药拿去弄些端来。
      文珠一听,又跪下落泪。不说什么只是不停地磕头,拦也拦不住,好不容易才又下去。

      温妃也感动地眼眸溢泪道:“宫里有些人原本与我情同手足,现在却比不上妹妹你。唉……反正我也是个失宠的人,这里与冷宫有什么区别。别人一见我都怕沾了晦气。”说罢,从枕下抽出白绢,拭了拭眼泪。
      她的“有些人”指的是谁,我大致也能了解几分。如今只能安慰道:“哪里能这样想呢?上次的事情,看的出皇上对姐姐还是深情相待的。只是因为国事繁忙,就……”
      她牵强地笑笑:“唉……,当时我进宫时,就想到这个下场。”
      这一句,让我想起多年以后自己又会有个什么下场呢。此时,她将我一只手握住。指节冰凉而清瘦。看着我道:“那会儿,我也就和你差不多大。”边说边理我耳际的发鬓。
      “许久没人看来我了,闷得慌。我也给妹妹说个故事?”
      我点头。她移转目光望向窗外的天空。

      “在我老家汝阳有个幼时熟识的女孩。家里是当地的士绅日子殷实。当然不似妹妹宰相豪门那般尊贵。只是后来,她父亲替人做保,出了差池,陪掉家产。老人家一时犯气,半月就去了。留下她娘与她还有一个丫鬟,住在乡下仅剩的几间破屋里。屋外有一片红梅林,那时正是冬天,梅花一遇冷就开了。她在灶房烧火都能闻到。”

      说到这里,又咳了几声,喘了会儿气后,才继续说:“可是,她从小也是娇宠惯了的。重活干久了也有怨气。冬至那天,雪纷纷地下冷得刺骨。她在村头井边打水,然后挑回去,午饭都没吃。哪知走到半路不留神,绊了一下。水全撒掉不说,倒了自己一身,那冰凉可真是钻心。要是往年这个时候肯定是祭祖以后一家亲戚大团员地吃吃喝喝。想到这儿更是伤心。于是仍下桶,独自躲到林子里去哭。”
      她回眼,苦笑:“那时,那般年纪都会认为天大的事,哭哭就挺过去了。不像现在……”
      我已经沉浸在一个雪落梅林的故事中,问道:“后来呢?”

      “那女孩,在红梅下,依着树放声地哭。似乎要把所有的委屈心酸都哭掉。这个时候,有个陌生的声音说:‘姑娘,我能帮你吗?’突如其来的话语让她吓了跳,用粗布袄子的袖口一抹脸。回头,看见个俊俏的男子站在红梅枝下,白雪映着梅花的艳丽觉得煞是好看。虽是冬日手中却拿这一把折扇。女孩竟然一时之间忘记再哭。”

      同样的感受使我记起在梨花林中的司马轩,他的脸庞,他的嘴角,他柔和的眼睛。微风轻轻拂起他的袍角。无论哪个女子看见都会痴吧。
      宫女端来茶,让她润了润喉:“他当时说:‘姑娘,不要怕,我只是路过,看见梅花开得艳就近来转转。没想到遇见你在此伤心。有什么委屈可以告诉我。’妹妹大概也知道,一般与陌生人反而容易倾诉。于是就一股脑把一切讲了出来,越说越伤心,最后又哭了。听后,男子轻轻走来,拈下掉在女孩发中的梅花瓣,拿在鼻尖嗅嗅。沉默了半晌,取下指上的玉扳指,戴在女孩手上:‘三日之后,我定来娶你。’然后就走了。”
      话到此刻,那玉扳指已让我猜到故事中各自的身份。其间,文珠熬了参汤进来打断了一下。
      温妃又道:“女孩本也以为那是笑话,只是玉扳指握在手中,名贵异常,还残留着男子的体温。心中虽然期盼,却又万次告戒自己别痴心妄想。”
      我眼前浮现一个瘦弱的小女子,怔怔站在雪下的梅林中,紧握信物感动的情景。有时,那种情愫只是一瞬间的时光,便会让自己背负一生。

      文秀依旧问:“然后呢?”
      温妃笑笑:“她也不敢对她娘说,哪知三日之后的正午,那人真的来娶她了。”说完,又阂眼,嘴角微笑,似乎还留在许多年以前的那段回忆中。
      文秀眨眨眼睛,还是问:“然后呢?”
      我瞧了瞧这涉事未深,满心期待圆满结局的小丫头说:“那有那么多然后的。然后,那女孩与她娘就再也不用挨饿、受冻了。”一语打消她没完美了的好奇心。指指桌上的参汤,让她递过来。接着我用小勺一口一口地喂温妃。

      好一个机缘巧合的情债。
      她与我都是明白人。既然不愿意说明,我也就只能装装糊涂。难怪当日皇上看见那玉扳指时,感慨万千的神情。
      但是让我想不通的是,温妃这样一个性情温和,又失宠多年的人,怎么也会有人来害她。  我想问不方便点明,话到嘴边又咽下。
      温妃觉察道:“妹妹有什么话就说吧。我这地方哪能还有什么外人。”
      我舀了一勺汤,在唇边吹吹:“上次,在涵怡宫的事,姐姐可觉得蹊跷?”
      她听到这个,又慌了:“妹妹,那惠妃娘娘的首饰确实不是我拿的。”一急又咳了起来。
      我将勺放回碗中,腾出一只手替她顺气:“我当然是相信。只是害怕有人是存心要害你的。”
      她蹙眉:“我素来走路都怕站在别人前头,那敢与人有什么过节。”
      “姐姐,好好想想,之前的事情。佛家讲究一个因果,事出必有因。”
      她点头,沉思了许久。抬头说:“要是真这样想,倒有一件事情压在我心里。出事的头一日,我在御花园遇见皇……”
      我立即止住她的话,对旁边的一干宫女说:“去帮帮有什么活要干的。”待她们掩门,走后。温妃才又说:“遇见皇后与那个画师叫……。”
      “张念?”他与皇后的事情,无痕曾向我说过。难道让温妃给撞见了?
      “对。当时听那画师说:‘娘娘放心,扬铭的钱早就挪到我们庄主名下了’。我也没听懂,反倒怕他们撞见,以为我有意偷听,就走了。哪知道第二天就出那样的事情。”
      我心中骇然。这扬铭便是在狱中自尽的大常司正。难道他口中的钱指的是扬铭死后不知去向的赃款。中秋家宴上,见皇后讽惠妃时,说的是义正严辞。我一度还以为是惠妃暗中使的坏。没想到……
      思绪虽是千回百转地想了不少,却不敢对温妃道明。毕竟与她也只见过两次。她心地是好,可是万一包不住,还会拖累她惹祸上身。于是笑笑:“妹妹也愚钝,听不灵醒。反正都过去了,是不?姐姐好好养病什么坎还迈不过去。”坐了片刻就回了。

      刚进蘅慧宫,便碰到芸娘急急出来:“小姐,老爷来看你了。”
      我匆忙进屋,见父亲站在书案前查看我最近写的字。几月不见,须鬓都白了不少。但衣饰还是如往收拾得平整洁净。

      “爹!”
      父亲听见声音抬头看我。许久没有挪开目光,慢慢地眼中有写润了。虽然从小家教严厉,可是毕竟还是心疼的。
      半晌,他才行礼道:“微臣见过淑仪娘娘。”
      我双手搀起他。
      坐下之后。爹的神情又恢复了往常的严肃与沉静。

      “穆臻也想看看你。可这后宫之内还是要避讳的。今天,我也是得了圣上的旨意告了假才过来。”

      “爹,可是要出门?”想到许先生信中说的粮草。

      “不错。平燕王出征,今日圣上命我协同永王理办粮饷。明日就南下去徐州筹粮。所以先来你这里看看。”
      听完,心中不禁佩服那个许先生料事如神。粮饷是稳军之本。但永王力争此差,无非就是想节制司马轩。皇上碍于情面,不好反驳,却又怕永王借机对司马轩不利。于是必定要委托一位连永王也顾忌三分的重臣同往。一来协助二来监视。当今除了太待钟会,就只得父亲了。
      “平燕王已出征八日了,爹可知道什么消息?”

      父亲用盖拨了拨水面上的茶梗:“昨日大军屯兵在平阳,等待后续粮草。”

      “一切可安好?”

      “王爷一日一报。可是,今天的条陈却还未到。”

      我急问:“与平时来报的时间相比可会迟了?”

      父亲呷了口茶,凝视我,突然说:“深儿。你已经是皇妃了。”

      我这才发觉自己的失态,低头说:“爹爹,想到哪里去了。我……只是为端灵操心罢了。”

      父亲放下茶盏,缓缓道:“为父的也是提醒你。如今身份不同,走错一步后果不堪设想。我不在京城的这些时日,若有要紧的事情,就问问你大哥。”

      之后,与我又话话家常便辞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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