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间一壶酒》七里

37、第 37 章

　　深秋以至，魏绛伤势经久不愈，积成病症。连绵咳了数日，他不允旁人号脉，苏则是只得翻出医书钻研，一面将长安城里有名望的大夫都请来，依脉象问询。
　　这日暮间，看着他喝下一碗药，再搭上脉。
　　魏绛斜坐于案侧，连声呛咳，都叫他强压在喉中，血气上来，面孔也见赤红。“师叔。”苏则是一手捉在他腕间，一手抚上脊背。魏绛肩背僵直，偏头瞪视，他不喜人近身，便算是苏则是，相触历来也在指掌方寸。
　　苏则是却不放手，指上添了劲力，按压于穴。“这是大夫教晓的法子，反运下行，通肺经。”
　　魏绛疾自伤来，通关走穴原比药石见效，苏则是手势轻缓，即稳且准，背上穴道一一揉捏过去，果然胸腹积郁渐消。魏绛略垂眼，不再管他，侧转回身，将一片脊背全交于他手。
　　殿中暖炉生香，侍女进来点了一回火烛，晕光围拢，悠悠生乏。
　　“则是。”魏绛忽唤道。“嗯。”苏则是全神诊治，略应声，一时不及礼数。“则是府中添了个人？”魏绛问道。
　　“是。”苏则是答得不疾不徐。“是小侄的师侄。”
　　六黑一路追着闫少游而来，前脚后脚到了长安城，他不通规矩，在城门口闹起来。恰逢苏则是寻医经过，六黑他乡遇知亲，大喊着扑上来，抱住小师叔便哭，哭他师傅遍寻不见。苏则是一面哄他，一面同守城将领告饶，恳请他徇上一私，将六黑交给他管教，领回军师府去。
　　这一出需瞒不过代王，苏则是据实细述，只漏了他千里寻师。“六黑也是青岩门下，到师叔病愈，便叫他来拜见。”
　　“苗人。”魏绛哼了一声。
　　萧政的兄弟里也有个苗人，苏则是同着萧政许多日，倒学会收拢些来路不正的人物。
　　苏则是自肩至臂，将他手少阴经、手少阳经及至任脉各穴尽数按了一遍，两指归腕。病势绵长，治起来也是水磨工夫，苏则是不嫌烦，魏绛却觉不耐，催着他收势放开。苏则是站起身，抿着嘴笑，只说明日还要再来按上一回，告辞出去。
　　一足落阶，宫门遥遥开了，有侍卫持着一封快马传书，跪递到代王案前，书信盖加急火印，许是战况紧急。
　　苏则是转身回去，侯代王令。尚未走到案前，听得一声闷响，一张几案叫魏绛一掌拍塌，平平落在地面。这一手阴劲，显见得怒而不能发，魏绛立身起来，身姿前后摇晃，竟是站也站不稳。
　　苏则是疾步赶前，扶住他肩膊。魏绛一臂横出，力道奇大，苏则是蹲身避开，绕至身侧，仍是托住他。
　　“师叔！”苏则是叫道。
　　魏绛斜目扫过他面孔，脸上神情古怪，似笑似哭，一把长须不住抖颤。
　　苏则是搀着他坐倒，一手搭腕，顺势从他手中接下传书，大致看过。原本便知道苏青翟人在北营，却不知最后提及的魏正岐。
　　魏绛脉息不住抖震，心中激荡难平，忽又笑起来。
　　“魏正岐！极好，你便是去寻他报仇么？我惹下的过错，几时需你来报！”自语数句，魏绛甩手站起，力道用得尽，苏则是也给摔开。
　　魏绛傲然立定，高声传令出去：“明日午时，点三千人，往北营！”
　　传令兵士奉命出去，魏绛仰头喷出一片血雾，向后便倒。苏则是再接住，只觉他内息走乱如麻，握住他手，拼力将真气送过去。魏绛卧在他身上，起也起不来，神思恍惚，许久低声唤他。“则是。”
　　“你爹爹在北营，现下往塞北北面去了。”魏绛道。
　　苏则是无暇应他，魏绛停了一阵，咳上数下，仍是哑声说话，低如呓语。“他本来叫谢正岐，御赐魏姓。他的功夫，二十年前便强得出奇，你爹爹自视甚高，也未必打得赢。”
　　二十年前，咸阳宫城里，魏绛十根血痂遍布的手指抠在窗棂上，大睁着眼睛向外看。他周身是伤，叫人吊着打了数日，站也勉强。一夜间半趴半跪，拼命看着。
　　外头有师傅赶来救他，遭了宫中第一高手的暗算，招招命悬一线。
　　师傅受了伤，眼下挂着两行血，仍是不住看过来，不住寻他。他看一眼，魏绛便是一抖，筋骨散了一般。仍是不走，一声也不出。
　　“有徒如此，师傅想必痛悔。后来我找到他的去处，我叫望之先去看他，他听闻望之进了我的大营，当即走了。再也寻不着他。”
　　魏绛说出这一段渊源，苏则是只听着，默不作声。
　　“那时跟他走了，徒惹笑话。”魏绛神情渐敛，冷哼道：“不过同你爹爹一般，碌碌数年，养出些徒子徒孙。”
　　仍是想到苏青翟，少时同窗，同坐一塌。苏青翟声长，魏绛念得急，读起书来长长短短，不住打绊。苏青翟不常读书，时时躲在一边偷闲，魏绛学得勤勉，师傅考问起来，却总不及他。
　　他练功也躲懒，魏绛拿他对练，还得追着他满院跑。
　　师娘端着点心出来，在廊下叫他们，快歇歇，师兄弟两个，打得什么架。苏青翟跑到师娘跟前去，魏绛扔了剑，气鼓鼓的走开。
　　从头便是两样人，魏绛一手盖在额上，仰首向后，不能忘，不愿想。
　　苏则是低头看着他，掌下凤目微阖，几缕发丝乱在颊侧，全不见往日肃杀之气。这般的样貌，少年时放眼天下，口出豪言，不知是何等耀目光华。
　　“魏绛所图，是江山天下，是帝王大业。”
　　魏绛睁开双眼，目中精光乍现。苏则是只觉他内息渐平，经脉虽弱，自有一股生生不息的劲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