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间一壶酒》七里

26、第 26 章

　　长安入夜，城西有一骑行到门下，城防上瞧见来人，早早便开了门。
　　西将军萧政打马过去，日间咸阳城破，西将军居功至伟，现下本该在咸阳城中大饮庆功酒，却急匆匆趁夜赶来。城门兵士以为军情紧急，一面就要城上传令出去。
　　萧政确是从宴上过来，酒意半酣，同众人团团一揖，笑道：“无事无事。”
　　西将军平日为人豪气，这回说话不只吞吐，面上也见红。便有大胆的调笑起来，将军府中莫不是有小娘子等着？萧政骂了回去，从马后摘了两袋酒扔给众人，城门口一片欢呼，抢着要喝。
　　萧政哈哈笑，打马前行，将军府便在城西横街上。萧政许是喝得晕晕然，绕了个远，骑马到了城北，再折而南下。总觉着马匹不甚听话，索性跳下鞍来，将缰绳挂在腰间，带着马走。
　　他走得慢，靴底缓缓踏在路面青石上，不闻其声。只有马匹四蹄得得，静夜里听来分外清脆。
　　今日，咸阳城破了。
　　代王从西山中请他回来，不问罪，不责罚，却拜了他做西将军，要他替下魏光打咸阳。塞北匈奴再来，代王是急了。代王曾问计于军师，军师所荐大将便是萧政。
　　代王向不听人言，这一回，却是听了苏则是的话。
　　萧政奉王命征讨咸阳，驻军于城下，足足十五日不动一兵一卒。每日只在城前大作法事，延请各处寺庙的高僧讲经，更设法取来了吴仲英军中名册，派下一队嗓门洪亮的兵士，接连将死人姓名念出来。念一个人，讲一段经。到得夜间，城中隐约便听见哭声。
　　战事拖延下来，代王数番大怒，要亲往督战，问萧政怠兵之罪，都叫苏则是设法拦下。
　　第十五日上，代王令至，萧政提气开声，对着城上城下众人高声宣示。咸阳若降，兵士进城不许动一草一木，一砖一瓦。咸阳不降，大军定于午时破门焚城。萧政调遣人马，抬起撞木，架上云梯，张开投石机括，数千兵士严阵以待。萧政展臂而呼，大军应和，吼声足干云。
　　午时至，鼓未响，炮未鸣，咸阳城门开了。
　　厚重的老城门渐趋大开，吴仲英的妹婿秦镇当先走出来，跪拜在萧政马前，抖做一滩。萧政赶忙下马扶起，牵着他大笑，受了他降。不费一兵一卒，拿下重镇咸阳，这福将的名号传得更响。
　　庆功宴上代王亲至，听着众人赞誉萧政，望着他笑。代王只字不提，也只有他二人心中明白，居功的是萧政，出谋的却是苏则是。
　　那出谋之人，并不在宴上。萧政问出他伤势复发，匆匆同代王告了罪，离席而去。
　　则是，则是。萧政心中念着这名字，在城外只顾着纵马赶路，到了城中却一步慢过一步，总有些迈不开。
　　则是那日重伤，一夜间半晕半梦，认不得人。到了天明，萧政用一床棉被裹着他，一路抱回长安城，直送到他的军师府中。他路上不曾醒过，萧政领军出城，其后虽有数次返城复命，都不曾见过。
　　萧政抬头，眼前又到了军师府。
　　这府第就在将军府北面邻街，不多不少三间院落，门面精致些，格局更小些。则是初来长安，一直寄住在将军府中，后来他做了军师，代王要他任意拣选一处宅院，他推不过，便随手指了这一处。众兄弟舍不得他走，他也时常回去住着，人在将军府的时候还比军师府中多些。
　　他府上没什么人，萧政留萧平照料他伤势，萧平原本同他不对，时日过去，倒比旁人都亲近。
　　这半月间，萧政数次经过，萧平若说他睡下了，萧政便进去坐坐，问问他吃什么药，听听他吐息可平缓。萧平若说他起来了，萧政便点头上马，回到咸阳城下去。
　　萧平看着他出奇，不知大哥同则是小兄弟起了什么别扭，竟是不敢见他。
　　萧政思索半晌，想起来则是受伤，缘由是在他。萧平不信，大哥几时这般没出息，敢作敢当，认个错陪个不是又能如何？萧政哈哈干笑，当真不甚有出息，甚而不能说给谁听去。
　　只是走到近前，无端端便想起许多事，山中土屋，破旧床榻，油灯下细白的肩臂。则是身上有血味，一触一片冰凉。
　　萧政一惊回神，眼前府门开了一线，萧平探头出来，瞥见他这幅愣怔模样，摇头叹息。这些时日，大哥可越来越傻了。萧政命她不许胡说，问她苏则是伤势。
　　“正在窗户跟前站着，提笔写信，像是写家书。”萧平道：“原本是站在院子里，看月亮。怕他受风，强要他进去。则是旁的好处不说，从来不逆别人的意思，要是有人同他不对，那一定是那人做了坏事。”
　　萧政苦笑，萧平只护着则是，倒拿他当坏人。“看月亮？”
　　“中秋，军中只顾着打仗庆功，看不见圆圆的月亮挂在头上。”“中秋。”萧政念道，则是想家了。青岩书院人走人散，他的家书又该送往何处？
　　“前日收到的消息，宁王三小姐给人偷走的夫婿到了洛阳，在洛阳城外现了一面，黄香领人追杀，后来再也没有音讯。那夫婿是则是同门师兄，他听见消息，总有些闷闷的，伤势也跟着反复。这些天连着写了好几封信。”
　　“闫少游。”萧政知道他，则是的闫师兄。
　　萧政解下缰绳，跳上马去。萧平拦在马前，问他：“大哥当真不进去看他？”萧政摇头笑：“不进去了。”喝了一声，打马越过萧平，夜静更深不好再回咸阳，只得从军师府赶往将军府。一街之遥，遥遥不可期。
　　进府下马，将缰绳丢给惊起来的马夫，正要入屋倒头大睡，身后敲门声起。
　　萧政顿了一步，敲门声再响一回，头一回客气，这一回便有些重。萧政疾步赶过去，抽掉门闩，两下大开其门。萧政愣在门前，门外不是苏则是，却是一个和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