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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续2 ...

  •   哥舒不止一次梦到静王接他回长安长住,那是即便在梦中他也不敢轻信的妄想。世上的美梦,本就只有极少数是快乐的重现或延续,多数只是梦醒之后口中的酸涩和心中久久不去的失落。妄想终成妄想后,他退而求其次,只盼静王像刚找回他时那样,在了物园小住。因着李天昊,静王频繁往来于长安与凤翔之间,每每来凤翔时,那些早已碾碎的希翼又死灰复燃。奈何驿站大火烧尽了哥舒与静王之间仅存的亲密,他总算有一样和李天昊一样,与至亲同处一地,却不同居一室。但他与李天昊,怎么会一样?

      这一夜种种纠结,整个头几乎都要胀开,哥舒自也想不起早起给静王请安的事,直到一早浑浑噩噩睡起,回过神来,直急出一身冷汗。匆匆起身,却发现贴身衣物全在了物园。门外一直静候的侍女听到响动,轻声道:“公子可起身了?”等了片刻,未闻哥舒答话,又试探着道:“王爷昨夜差人到了物园,取了公子贴身的衣物,婢子侍候公子更衣?”

      说是贴身衣物,却是连花色、纹饰都精心挑选过,薄厚繁简一应俱全,蹀躞、折扇、香囊、笛子等也都装好了一起送了来,哥舒痴痴楞了半晌,分辨不出这究竟是父王的体贴还是影子的精心。如果是父王特意吩咐的,就代表父王有意留他长住,但他前日才惹得父王勃然而去,他想不出任何父王会留他长住的理由。他受了太长的冷遇,铭记着一瞬天堂一瞬地狱的血泪教训,父王的关爱,他并非不想要,而是想都不敢再想。

      他本是急着更衣去请安,待得侍女告之静王天刚亮就出城去军营了,他颓然坐倒,再打不起精神,由着主事的侍女安排一切。静王藏书颇丰,他不敢乱翻,也不敢随意走动,仿佛是被主人遗忘的客人,如坐针毡。

      少小离家老大回,他才二十来岁,离家却已近二十年。王府自不会有儿童笑问客从何处来,根本不会有任何人问。他是了物园的哥舒公子,是为王爷效力的人,至多是王爷的客,仅此而已。就算他经常进出王府又怎样,就算静王经常出入了物园又怎样?谁会觉得哥舒公子对静王是重要的、不同的?李天昊从来不回王府,他还不是内外皆知的尊贵的世子,是静王的至亲至爱。

      他从不怨恨父王扇在他脸上的巴掌,教训他就是还没彻底放弃他。他最深重的绝望是静王决绝而去的背影,就好像自己身上没有任何值得他留恋的东西。他们相处的时日已经是一天天计算的,但父王似乎多一刻都不愿意和他呆在一起。

      就像现在这样。
      他迫切需要做点什么抑制汹涌而出的悲伤。

      哥舒使人在桌案旁置了火盆,写一张焚一张。纸上烧穿的孔迫不及待将那些字吞噬,只吐出些许残渣,那些不足为外人道的心事仿佛突然有了忠实的倾听者。哥舒越写越快,写完看也不看,直接往火中一扬,爆亮的火星、转瞬的灰烬让他莫名舒爽。他浑然忘我,完全没发现静王已走进来,走近他。

      李唐皇室盛出善书之人,静王本人即写得一手好字。静王回王府第一件事就是去看儿子,见儿子凝神静气悬腕疾书,一派端正有方,心中说不出的喜欢,脸上不免带了十二分的和蔼,人未至声先至:“在写什么?”

      哥舒闻声,惊惧之下一口气滞在胸口,顶得生疼,连呼吸都停了半刻,口中支吾着“没……”,双手飞快将所写从镇纸下抽出,撤进怀里,用力团成个团儿。

      这一副做贼心虚的样子,叫静王满腹的欢喜顿时去了大半,他从来最不能忍受的就是欺瞒,当即沉了脸道:“你写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看都不能看?”
      哥舒低头不语,只将手中的纸攥了又攥。
      两下僵持。静王以静默威胁,哥舒以静默拒绝。
      静王居高临下,凛冽的目光仿佛在哥舒身上覆了一层冰。哥舒跪得笔直,刀锋一样的背在静王心里结了一层冰。他原本是跽坐,为表示顺服改成跪,但这样子在静王眼里哪有一分恭顺。

      哥舒平日虽也阳奉阴违、恣意妄为,但在静王面前向来是毕恭毕敬、有问必答的乖巧模样,还从不曾这般明着违抗静王。静王原本只是想看看儿子的字,也不是非看不可,但哥舒公然抗命却激发了他的火气。到了这个地步,哥舒到底写了什么已不重要,重要的是静王非看不可。
      等了这许多时间已经是静王忍耐的极限,若不是还记得接儿子来住的本意,早一巴掌挥过去。静王耐不住俯身劈手夺过纸团儿,纸团儿带着哥舒掌心的汗湿,已完全不成样子。
      哥舒认命闭上眼,全身发抖,额上青筋曝现。静王捏着纸团儿,并没打开,眼见着哥舒的眼泪断了线一样自腮边滚落,心中的坚冰随着这一滴滴融化了一片片。

      哥舒儿时,因为是静王第一个孩子,又是长子,静王总对自己说不可太过娇惯,但哥舒哪怕只是红个眼圈撅个嘴,他已觉得儿子受了天大的委屈,忍不住千依百顺。如今只为一张纸上写的几个字,何至如此?如果哥舒真的铁了心不给他看,一早扔进火盆即可,只是死攥在手里,到底是对他存着敬畏之心。

      静王轻轻一送,纸团飞出一道弧,不偏不倚落入火盆正中,转瞬烧成一个火球。
      挨着哥舒坐下,静王伸手一拉,让哥舒重新坐回来,一手轻搂了哥舒肩膀道:“在本王书房点明火,你胆子还真不小。”看似责怪,却是婉转的安慰。
      哥舒啪嗒啪嗒又掉了好几滴眼泪,嗫嚅道:“孩儿知错!今后再不敢了!”过了半刻又道,“谢父王!”
      静王重新铺了一张纸,将蘸了墨的笔交到哥舒手里:“要写就大大方方写,畏畏缩缩怎能写出好字?”

      哥舒带了哭腔道:“是!谨遵父王教诲。”从手臂到手指虽僵硬不堪,下笔却苍劲激扬,那是他临过千百遍的“十有九输天下事”。

      哥舒写完,偷眼看静王,等静王指点。不用侧脸也感受到父王的气息就在耳后,自己一路蒸腾到耳尖的热浪却转瞬将之掩盖。静王亦趁机留意了儿子的脸,浮肿已消了下去,淤痕却变成了紫红色,即便在胀得通红的脸上也赫然在目,再加上哥舒此时懵懂羞怯的表情,惹人怜爱之极。哥舒屡教不改,一再撩拨静王虎须,静王向来只嫌打得太轻,这时儿子紧挨着自己,一脸乖顺,少年人的身形挺拔俊秀,看着万分顺眼可亲,便觉得前日下手太重。

      静王覆住哥舒的手,入手硬邦邦凸起的骨节,不似上一次在山洞的柔软细滑。稍一使力,哥舒手绷得更紧,静王只得哥舒耳边道:“指实掌虚,随着我使力。”哥舒就像第一次学握笔一样,好一会儿才将自己的手完全交付给静王。静王把着哥舒手写了两遍,让他感受运笔和回锋,哥舒虽努力集中精神,脑中仍是乱哄哄各种念头声响。静王带他写了两遍,又叫他自己单独写几遍,哥舒颤巍巍写了三遍,哪里还能写得像样儿。写完全身脱力,不自觉往后一靠,不想正靠在静王怀里。哥舒大惊,待要起身,这才发觉静王另一只手竟一直揽着他肩膀。一时贪恋,仗着胆子靠着不动。

      哥舒不动,静王也未动。这一生若有极乐,当为此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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