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心魔 ...
-
顾采十四岁的时候，发现自己和别的女孩子不一样。
同龄的丫鬟们喜欢凑在一起，悄悄讨论某个相貌俊美的管事，或是幻想与哪个来岛上做客的少年英雄邂逅，延展开一段美好姻缘。在她们中偷偷流传的话本里，那些女主角终日梳妆绣花，等待着情郎春风一度。
阴阳和合，这仿佛是天地间最大的道理。
但是顾采发现自己正无可救药地背道而驰。她对男性躯体没有任何好奇和渴望，甚至隐隐厌恶，反而对于同为女孩的柔软胸脯和甜美笑容总有种无法自拔的怦然心动。没有人告诉她这有什么不对，她曾以为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直到听说顾清涟。
在她出生的时候，她的父亲和姑姑已经反目成仇，断绝关系并发誓老死不相往来，顾清涟这个名字在东海诸岛成为不能言说的禁忌。顾采不记得自己是从哪里听说只字片语，只记得里面的关键词——她那个神秘的姑姑是因为喜欢上同性才会被兄长厌弃，并抹除存在的痕迹。
那是顾采第一次听说两个女人之间的恋情。好像有人在广袤黑暗中点亮了一盏灯，光线昏暗，却足以让她倏然看清自己的存在，万千世界的尘埃之中，如此突兀而理所当然。
带着难以启齿的兴奋感，她私下开始四处搜寻关于顾清涟的消息，试图还原当年的一切。调查到顾清涟嫁人的时候，她莫名感到失望，好像沉寂之中终于找到一个愿与她一起背负罪名的同伙，但一转眼那人却背叛抛弃了她。
父亲察觉她的行为，却没有阻止，反而默默引导，私下替她清除不少阻力，顾采想父亲大概是借着女儿回忆起当年曾被他深深宠爱的胞妹吧……于是很快柳暗花明，顾采得到了崭新的、令她诧异万分的情报，关于私奔的后续。
一个死亡一个失踪的结局让顾采震惊许久。她好像才揭开世界的一层面纱，便被迫看到了最血淋淋的一幕。在顾清渊的教导下，她一向东海诸岛横行霸道，并非良善之辈，但十几岁的年纪，对于感情总是抱着单纯而美好的向往。
可是姑姑的惨烈往事像是悬挂在天空的利剑，无声警告她前方的路途是多么坎坷和扭曲。
她开始对自己的欲望产生强烈的罪恶感。那些难以启齿的心思，只能被深深埋在玉枕薄衾内，埋在夜深人静的梦境里，任其腐烂发酵，逐渐化为无法散去的阴霾。
“多么肮脏的爱啊。”
顾采自言自语道。
“姑姑真是个疯子……”她无声碾碎手中茶杯，眼中渐渐弥漫出疯狂神色，“可是我又多希望，有一天也能遇到一个让我敢为之彻底疯狂的人……”说着，她一手撑在眼上叹息一声，“知道我为什么要跟你们说这么多么？我太想让人跟我分享这些东西了，但是知道太多，最好还是不要继续活着。”
炼血化骨镜和叹息之璧是顾清渊多年前在东海遗迹获得的一对至宝，前者作为苍崖剑派的镇派之物，只传未来掌门，叹息之璧则一直被顾清涟带在身上。这两件宝物一直有个就算是顾清渊也必须遵守的说法，一是炼血化骨镜决不可沾上同袍之血，二是在受叹息之璧庇佑者永世不能为敌。
当年冯长忆在门派受到额外器重，知内情的掌门为讨好顾清渊提前将炼血化骨镜给他，顾清涟回家见到他手里的镜子立刻猜到是哥哥所为，她当时乐见其成，并没有说什么。但是烂泥扶不上墙，没过多久冯长忆不慎遗失宝物，顾清涟见他多日心焦难安，干脆将鱼目混珠，找个机会将叹息之璧给他，让他误以为已经找回炼血化骨镜。
但直到被驱逐，冯长忆也没有将其还给苍崖剑派。
后来他另娶新人，顾清渊动手报复，屠尽冯府时凌空斩下一剑，不料他竟受叹息之璧保护，硬生生抗下攻击留了半条命。顾清渊心里如何恼恨也不能再对他动手，只好废他一身武功将他扔到虎狼之地，任他自生自灭。
如今……
冯长忆那蠢货当初丢了炼血化骨镜，现在又丢了叹息之璧，顾采觉得是时候清算总账了。她早看到桌上那瓶名字怪异的药，喜当爹……这种粗俗的名字绝不会像表面上那么简单，说不定是姑姑对自己的出生一种迟来的庆祝，是想对父亲示好。
一定是这样，顾采想，姑姑肯定是借送药之名，提醒她冯长忆已无所庇护，现在只要斩断这过去的孽缘，她就能和父亲冰释前嫌重归于好。至于这两个小姑娘，只能怪她们时运不济，如果她们乖乖的不想逃跑，也不会白白送掉小命当炮灰。
到此为止吧。
顾采目光变得阴戾，倏然出手，黑色手套指尖朝两人方向散射出银色丝线，准备收割两人生命——
“叮！”
长剑出鞘！冰寒光芒瞬间绽放在狭窄厢房内，握着剑柄的纤长手指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结成一层寒霜，柔韧至极的银丝瞬间被削断！顾采心里骇然，她的黑蛛丝就是父亲都难以斩动，这少女手里拿的是什么剑！
从遇见到现在高挑少女几乎没说过几个字，顾采下意识忽视她的存在。没想到对方不鸣则已，一动起来，散发的气势竟然堪比她的父亲……这到底是谁家的女儿，小小年纪功力如此惊人！为什么她以前从未在江湖上听说此等人物？
这下踢到铁板了。怪不得听说自己的身份两人却丝毫没有紧张害怕的神色，原来是有恃无恐……
“怎么讲着故事就打起来呢？”修唯心有余悸地将叹息之璧收回怀中，“顾姐姐你这人也太喜怒无常了点。好心送药，你居然还想要我们的命。”
顾采瞥她一眼，忽然将大氅一脱，凌空扔出，趁越礼挥剑斩开时，她一把抓过修唯，将人钳制在怀中，手指扣着修唯咽喉，冷笑道：“你再往前走一步，我就划花她的小脸！”
越礼顿时眸中怒火燃起：“你敢动她一根毫毛，我叫你今天死无葬身之地！”
顾采看她如此激动不禁挑眉，张口问了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你跟她是半路认识，为什么要这么护着她？”
越礼冷冷道：“与你何干。”
顾采眼中掠过一丝失望，她掩去眸中神色，诡媚一笑：“的确与我无关。这样，我送你份小礼。”
“你要做什么？”越礼警惕问道。
顾采轻笑道：“放心，只是给她种下一层心魔。不会伤害到她，只是接下来一炷香时间，她都会将内心所有阴暗处表现出来……你最好寸步不离，以防她做出什么惊人之举。”说着，她低头靠近修唯耳畔，启唇，轻轻吐出一个字——
“出。”
像是一只无形的芊芊玉手，温柔地变幻着手势，妖媚地牵引着人的思绪，在内心深处最阴暗潮湿的角落里丢下一颗种子，发芽生长，拔地而起，无数纠结缠绕的黑色藤蔓迅速占领心脏，张牙舞爪地要求着重见天日。
饶是心智沉静坚定如越礼，听到那一声都觉得整个人恍惚一瞬，差一点就被那只手拉下去，坠入无边梦魇。
顾采看到修唯目光涣散一瞬，便知道心魔已成，猛地推开她，如同一只灵巧的黑色蝴蝶翻出窗外。
越礼无心追她，接住修唯正急切地想问她是否有事，却见修唯挣开自己，一个箭步冲过去拿起桌子上的灵药，朝窗外用力丢出。
正用轻功的顾采头也不回接住灵药，看清是什么东西后，神色复杂地回头望了一眼，加快脚步，身形消失在重重屋檐之中。
“差点没赶上。”修唯长舒一口气道。
“修唯？”越礼没想到她居然还记得送药，惊讶之余顿时放下不少心，“你反应倒挺快。”
修唯目光清冽，仿佛丝毫未受到所谓心魔的影响，她笑道：“这下任务算是完成了吧。”
越礼点点头：“不知道有没有后续。”她将她揽入怀中抬起下巴仔细查看，“刚刚我都差点被迷惑，你竟然一点事也没有，看不出来意志这么坚定，说不定……”忽然她微微蹙起眉，眼神变得奇怪起来。
“说不定什么？”修唯没等到下文，抬头问道，“……你那是什么表情？”
越礼看着修唯，她身上的状态除了成长期，又多了一项——入魔。
“说不定你的资质比我好很多呢，”她凝视着她，“你真的感觉没有什么变化？”
修唯诧异道：“我很好啊，”她茫然地摸摸头，“看着跟平时有什么不同吗？”
越礼摇摇头：“就是因为完全看不出来有什么不同，所以才有问题。”
“嗯？”
“要么你是内心一点阴暗都没有，连心魔都拿你没办法，”越礼慢慢地道，“要么，就是你已经太习惯伪装，就算走火入魔，也能表现得跟正常一样。”她挨着修唯的额头，两人距离近到呼吸交错，“告诉我，修唯，你是前者还是后者？”
修唯无声望过去，她脸上没有表情，但是那水润唇角却依然上翘着，好像还在微笑。
她有这样一副迷惑人的容貌。甜美，可爱，柔弱，纯粹。好像全世界的光都照耀在她的身上，黑暗与她半点无关。
半晌，她眨眨眼，软软地开口：“为什么要追究到底呢越礼，你就当我是前者不可以么？”
作者有话说
第14章 心魔
，还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