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上 ...


  •   第一章

      “太傅,今日也要立像么?”即将十六的六皇子,跪坐在宗庙前,等待祭时过去。日头很大,他有些熬不住了。轻轻的问着同样端正身子,跪在一旁的太傅。
      “回六皇子,要立的,只是时辰还不到。皇子还是跪好些,皇上来了看见,又要责罚。”
      太傅平素就肃穆非常,今日大典,更加严厉了些。加上合宫里的人都不待见六皇子,连带着幼储所的人,都不怎么喜欢六皇子。

      他的母妃,是一位被打入冷宫的嫔。
      原因是从未被提起的,但听说她的下场极惨,不知是受了什么折辱,现在整个人都痴疯了,见人就笑,诡异的很。
      六皇子就一直寄养在幼储所,只是置配了几个仆从,其他的就再没有了。

      但是祖宗的规矩不能乱了,该要祭祀的时候,还是要祭。

      今天,是六皇子十六诞辰,按照规矩,要大大的操办。
      皇帝也没有多说,只是吩咐了按照礼数置办,不大不小刚刚好。

      嫔妃们都议论着,不大不小才是最要不得的。
      索性不办,就是没有念想了,大可放了这个没用的傀儡皇子,让他自生自灭。
      索性大办,就是要去抢,争个养母的位子,日后也是一枚棋子。

      这不大不小嘛,谁又能猜得准皇上的心呢?

      日过了正杆,祭祀的典礼才结束。
      昏脑的礼乐终于停了,鸣了一个上午,再好的乐,也听出了杂音。

      “六皇子,该去立像了。”太傅已经起身,看到跪坐在那里已然睡着的六皇子,呲之以鼻。
      这样的皇子,日后怎么会有出息?
      他甩了袖子,径直走了。
      皇帝已经回了养心殿,没有人会在意这么一个跪坐在殿前的皇子,身旁有没有人看管。

      穿堂的烈风吹过去,扰了他的好梦。
      揉了揉眼皮,才晃悠着身子起来。

      边上的宫婢见他起身了,才施施然的过来,口上道:“皇子,随我去御花园罢。”
      “嗯。”他还没有睡醒,但是听到御花园,心上就是一喜:“可是要去立像了?”
      他笑得好看,皇家的孩子都是白嫩的。他也不用心诗书,不像别的皇子一样认真,吃得好,养的好。
      白肉子,合宫里的妃嫔们说笑时就这么形容这个白嫩的皇子。

      脑子里也是白肉子,没有一点血性。

      “是罢,画师早就在等着了。”宫婢抬着头,觉得烈阳上眼,眯住了眼睛。
      “是布周一?”皇子略有些紧张,急切的问,扰了宫婢晒懒的困意。
      “啊,皇子去看了便知道了,宫人奴婢的怎么知道上头安排的事。”她有些气,一个指给没用皇子的奴婢,就没有了出路。她气急了这个白肉子,什么也不会,除了吃,就是睡!

      六皇子见她气了,就噤了声,不说话了。
      但是心里还在想,大概还是布周一吧。

      他年年为自己立像两次,年关一次,生辰一次。
      今年,应当还是他的。

      “姑姑,那我们快些走吧,不好误了吉时。”他并着一股气,紧张的很,就怕今年不是他。
      “早些不问那劳什子的问题,早就到了的。”她没好气的,提着裙摆朝前走了。

      白肉子跟着她,心上是开心的。
      皇宫里的阳光总是很烈,晒化了所有人的良心,关心,以及爱。

      唯有这团白肉子,似乎还是有血肉的,念着一个画师,为自己立像的事呢。

      他想宫人走的快一些,但是那些裹了小脚的宫婢跟惯了娘娘们赏景的步子,走不快了。
      她们也习惯这里瞧瞧,那里看看。看了春花秋叶,做梦自己也是娘娘。
      赏了花,喂了鱼,一辈子荣华富贵。

      他急了,撇了那宫婢,自己往御花园小跑而去。
      一路上遇了几个娘娘,他也只是匆匆的行了礼,作罢就继续飞跑。

      大家都开着难听的玩笑,白肉子滚起来可不比京门口杂耍的农汉们逊色啊。
      几个婆娘叽叽喳喳笑成一片,惹得湖泊泛起一叶叶涟漪。

      气喘吁吁,才跑到了凉湖的阴侧。
      老远就见到一个人,修长的身子,束着墨色的腰带,精干的很。
      似乎在描摹凉湖的景致,手上的笔在宣纸上游走,画的出神。

      他看清了人的背影,才缓缓的停下了奔跑的步子,极困难的捋顺自己的气息。
      他扶着胸口,一点点的顺着气,就怕等等太闹的声音扰了他。
      他想对那人开个玩笑,蒙住他的眼睛,让他猜测来人。

      这是他从小宫女们嬉戏的戏码里看来得,他记下了小宫女们嬉笑的脸色,希望也能在布周一的脸上看到。
      那人笑起来好看,淡淡的,笑进了他的心。

      他记得第一次见到布周一时,他的娘还得宠。
      他被一大堆人簇拥而来,几十个人围着一个小皇子,每个人都笑得很灿烂,他却觉得假得很。

      他看到布周一,恭顺的立在湖旁,渐长的发带留了几寸在肩下,一动不动。
      他低着头,看不清目色。

      为首的太监唤了画师,他才抬起头来。
      两个人才见着第一面。

      六皇子还记得呢,那时候他淡淡的笑出来,把那些宫人们的叽喳声都盖过去了。
      整个湖边,只有他一个人了,笑碎了洒在湖上的春光。

      他说,六皇子,请立在湖边,其他随意即可。
      说罢就专心的低头研磨,各种颜色,都洒在瓷盘上。
      特别是一种青,青的太甚,有些扎眼。

      他说,六皇子,换一个青色的发带束发罢,青色润泽,衬的起湖光,映的了春花。

      为首的宫人训斥他不懂规矩,随意改换皇子装饰,是死罪。
      可是他还是提着一束青带,对六皇子说,皇子,青色好看,配的起您。

      六皇子笑了,他还是小孩子呢,就明白这个人是英气的。
      他有些痴迷这个人的淡然了。

      他指了指那人手上的青带,示意宫婢拿过来。
      他换了青带,之后才问他。

      你叫什么名字呢?

      布周一。
      那人淡笑着回答。

      布周一。
      殿下,布周一。

      六皇子终于顺了气息,他大抵是太久不动了,进来一动就容易气喘。
      他轻悄悄的靠近,努力的踮起脚尖,终于把布周一的双眸掩住。

      他紧张极了,不敢说话。
      靠在布周一沉稳的脊背上,心跳的不像话。
      呼吸都不敢大起大伏,只能细细的,急促的。

      他感到布周一的脸纹微动,大概是笑了。

      六皇子。
      那人淡淡的说,有些笑意,也有些愁思。

      啊,你猜出来了。
      六皇子悻悻的收了手,坐在了湖旁的假石山上。

      我以为你猜不出来的。
      他扯着衣角,蹂躏着上面的一片竹叶。
      竹叶偏青,他总是爱穿青色的。

      皇子们都是明晃晃的红,灿艳的黄。
      只有他,一身的青肃,恬淡,立爽。

      但是宫人们都是看不上眼的,不是贵气的颜色,只有这种失了宠的皇子才穿的。

      他却不是这样想。
      从拿过青色绸带的那一天,他就喜爱青色。
      爱极了。

      他伸手将画案上的青带抽过来,另一只手解开了头上的那一根。
      那一根是去年的,他一根发带,要束一年呢。

      他把头上的那一根重新放到案上,他说,
      喏,还给你的。

      布周一还是淡笑,眼眉里却轻轻的皱起来。
      他看着六皇子,满脸笑容的样子,心痛起来。

      六皇子背过身去,对他说,你帮我绑上吧。

      布周一听了他的话,有些愣了,呆了很久很久。
      久到枝头的鸟儿都四散了去,才回过了神。

      啊,好的。
      他答道,声音甚至有些颤抖。
      但是掠过湖上的风遮掩了这些颤抖,把它带走了,带到了很远的地方。六皇子听不见的。

      他细细的覆上他的发线。挽起一髻又放下,来来回回好多遍,才把发束好。
      面对着湖光的六皇子笑了起来。

      他拉着原本在他头上任游的大手,两只手拉住他,放到了自己的额上。

      我十六了。
      有笑意,慢慢溢出来,很甜,又微醺。

      嗯?
      布周一看着他的发顶,眼睛不知怎么了,发涩,发酸。

      呵,明年,你大概不能再来了。
      他还是笑得,只是声音有点支离,像骤来的春寒,划碎了完整的春光,肃杀了生长的生灵。

      布周一替他画了一幅图,这一次,没有完整的脸。
      只是一方侧脸,托着腮,望着凉湖的少年。

      不知怎么的,春光了,这幅画却生出了秋意浓。
      乍寒现,冰冷了春天,生机勃勃的季节。

      第二章

      几个宫人,抬了矮轿,匆匆奔走,急急忙忙的走到了西偏门。
      每个人都带着面纱巾,深锁着眉头。

      一路上都没有人,这样的紫禁城,静的可怕。
      轿里那个人,被晃得东倒西歪,面色更是惨白了。
      仔细看,他几乎透白的脸上,还有一块块青痕。

      蓝疯病啊!

      轿子上的六皇子,神志不清。
      唯独头上那方青色的巾,还牢牢的攀附在发丝上,没有离他而去。

      他从侧面偶尔扬起的轿窗布上偷窥到细碎的秋阳。
      觉得有些恍惚。

      渐渐宽广的气息里,弥漫这自由的香味。
      勾起了他的唇角,虽然无力,但是真切。

      几个人,把人挪出了京城,安置在京郊的一所暗地。
      那是个和尚庙,毫不起眼,却是皇家宫人最后的去处。

      凡是得了疫病的,将死的,失宠的,犯罪的,都要送到这里。
      皇家圣地,除了皇帝,谁也不能死在那里。

      六皇子被安放在一个小阁上。
      每天会有僧人送饭来,轻轻的放在他的床头,不管吃还是不吃,都随他自己。

      他染得是疫病,靠的进了,是要传染的。
      小和尚都蒙着纱巾进来,然后飞也似的逃出去。
      菩萨心肠,其实也不过如此吧。

      六皇子在床上,总能看到这样的景致,他也不过一笑了之。
      他说,到底是布周一温柔的多,愿意在自己身上花这么多心思。

      啊,还是他对自己最好了。
      六皇子望着封上宣纸的木窗,想的出神。
      窗外雀声四起,叽叽喳喳不停。闹一闹满室的死寂,是好事。

      他铮铮的凝着窗外,不知怎么的,泪水涌上来,不一会儿,染湿了枕巾。
      他想,这辈子,还是不甘心。
      但是,也只能甘心了罢。

      捏紧了手上的发带,他缓缓闭上了眼睛。
      他还有发带的,他就可以欢喜。

      紫禁城,冷宫里。
      一个疯了的妃子,抓着一把佛珠细语。
      她呢喃,似乎在倾诉很久不说的情话。
      她四散的头发都隐隐有股恶臭了,到处是泥渍的衣衫褴褛,落魄的像个乞妇。

      但是她执着手上的一把佛珠。
      一颗一颗的细数,默念它们的数目。
      数一颗,念一句布商,数一颗,念一句布商。

      布商,她这辈子都栽在这个人身上了。
      她思念布商,甚至连皇帝在枕边,她都梦到他,念着他的名字。
      所以她被打到冷宫里,起初来的时候,她还害怕呢。
      现在不了,她一点都不怕了。

      这里,她可以安静的思念她的布商,没有人打扰她,再也不用担心害怕了。

      冷宫外的布周一冷冷的看着她,看她数着佛珠,看她痴狂。
      他最终还是收起了手上寒冷的匕首,闭眼走了出去。

      他想,这个人,再也不欠布商什么了。

      冰冷的宫宇本不是用来禁扣失宠的妃子的。
      但时光长久了,就变了用途,失了本质。
      就好像她的爱一样。

      她爱着布商,却害死了他。
      他的儿子来报仇,却放过了她。

      布商啊布商,你的恨是不是平息了?
      你的爱人,在细数你留下的赠物。
      她这辈子只剩下那串佛珠,和十几年前,亭下的一段偶遇而已。

      布周一功夫了得,顺利的潜进了六皇子的宫阁。
      可是,那里冰凉的好像刚才的冷宫一样。

      啊,不对的,甚至连冷宫都不如。
      这里连细数佛珠的声音都没有,静的轰隆作响。
      那种轰隆的声音,大概是布周一心上的响声。

      他的六皇子,已经不见了。
      无隐无踪。

      喀拉。
      是什么东西碎掉的声音。

      寺庙的阁子上,六皇子醒过来了。
      方才他实在扛不住困意,又沉睡了过去。
      现在醒了,反而心上空荡的可怕。

      这大概就是死亡逼近的步子,静悄悄的,但是仔细听,却有沉缓的脚步声。
      一步步向他靠近。

      他又记起第一次看到看到布周一的时候,他的神情。
      淡淡的,没有感情。
      虽然是笑了,但是不是对他笑得。他看的出来。

      人人都以为他傻,笨的可以。
      其实他很聪明,打小就学会看人的眼神,明白里面生出的是怎么样的情愫。
      他一开始就知道,布周一是要他的命。

      那种青的可怕的颜料,那方青的似黑的方巾。
      都是致命的慢毒,他知道的。

      但是他也非常明白,第一眼看到布周一,他就陷在了他的眼眸里。
      那种他从未看到过的眼眸,扰了他本来止水的心湖。

      他知道他的娘也并不喜欢他。
      他是他的娘和皇上的孩子,一个她不爱的人带来的孩子。
      薄情寡性的娘,是不会喜欢他的。

      他暗暗的听到过娘唤布商的名字。
      他就知道,他的未来会昏暗的可怕。

      一个心中思慕其他男子的女人,在紫禁城里,不会有好下场的。
      他从小就明白这个道理。

      他叫布周一。
      听到的时候,皇子就留了心眼。
      果不其然,细细的查问了他暗自放出去的探子们,他就知道了这个人。

      布周一,就是布商的养子。
      他进京,不是为了替他立像的,一笔一划里,不是要缅怀他,而是要毁了他。

      真是遗憾,他想。
      但是他一眼就爱上布周一。所以他日日束了青色的发带。
      他想,本来就料到不长的命,不如就遂了他的心意。

      偌大的皇宫太冰冷了,难得有人惊了他的心湖,让他心醉。
      就顺了他的心意罢,一辈子就这样一次了。

      青色的衣衫,青色的靴,配上青色的发带,真好看。
      这是他的命,一点点晕开的画,怎么能不好呢?
      他在铜镜前想。

      无论是母妃得宠,还是失宠,他都这样打理自己。
      宫人仆从也劝他,该要穿的明艳些,明黄的,正红的,才是好兆头,皇子该有的颜色。
      他都不要,他只要青色。

      青色的,才是属于他的。

      后来母妃失宠了,宫人们才愈发觉得人都是有先兆的。
      那皇子喜欢青色,怪不得落下这种下场。
      果然贱命扶不正,劝了也白劝。

      现在才是真的配了,一生青,配了一条贱命,在皇宫里。
      但是他不管,他只是思念布周一。
      等着他来给他立像。

      一年两次,他越来越迷恋他。
      皇宫里的寒冷让他急切的希望靠近布周一,这生命里最后一点暖阳。
      他精心策划,为的是自己的命呢。
      皇宫里没有一个人愿意这样。

      哪怕是毒害他,都没人做。
      呵,一个傻傻的皇子,就是欺凌的对象。
      皇宫里永远都需要这样的丑角,充当每个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不然冗长的光阴,要怎么度过呢?

      就好像他冗长的生命里,如果没有布周一,要怎么度过呢?

      他紧了紧手上的发带,心里涌上一股暖,又涌一股寒。
      你懂不懂,这样卑微的少年,心里想的是什么?

      他认命,却又期许着得到垂怜。
      他明白自己无法快乐,甚至无法活下去的事实。接受它,顺从它。
      但他却也渴望那个人爱他,一生一世都不嫌长。

      一股暖,一股寒。
      缭乱了他的心,在双眼永远闭上的前夕。

      呵,泪又泛上来,止也止不住。
      闭了眼帘还要流。

      连他自己都可怜自己了。
      却没有别人来可怜他。

      谁来可怜他?

      布周一走进阁子的时候,有一股酸臭的气味传过来。
      案上的饭菜已经放了两天了,发了霉,泛着酸味。

      床上的人还有些许气息,但是不强了,细微的起起伏伏,虚弱的可怕。
      他大概是听到有人进来的声音,微微颤了一下。门隙开了一点,进了风,吹的他颤抖。
      但是他连颤抖的力气都极小了,轻轻的抖着,不知道是不是清醒的。

      布周一走过去,极缓的跪倒在他的床边。
      他都害怕太大的动静会推他进了鬼门关。

      他看见六皇子苍白的面孔上,有一道道刺目的青痕,点缀的让人心痛。
      哆哆嗦嗦的从腰间拿出他原本一生都不会用的解药。
      一股脑儿的全倒在手心里,拿都拿不稳。

      一丸一丸的填进他的嘴里,他却连下咽都做不到了。
      六皇子似乎感受到他来的气息,猛地睁开了眼。

      沉黑的眸子亮亮的,却慢慢盈满了泪水。

      啊,还是盼到了有人来送送他。
      他似乎力竭,颓然的闭上了眼,泪痕也划过脸颊,小小的一滴。
      没进了糟糠填充的枕芯里,一下子不见了。

      他只得含住他的唇,一点点的哺给他。
      用舌推进去,希翼他能咽下。

      贴着他冰冷的脸颊,一点生气都感受不到。
      温热的泪水留下来,流进了交缠的口腔。涩涩的,苦苦的。

      为之深情有一方,他已苍凉。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