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旧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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招了心腹太医诊治，说来说去不过老生常谈的几句话。康熙自己六艺精通，也知道是七情伤身、损了心脉，药物针炙治标不治本，最主要的还是要调养、心平气和。
可对他来说，最难的就是心平气和。
当屋子里只剩兄弟三人的时候，只听见弘晥吸留鼻涕的声音。康熙顾不上安慰这个一贯娇宠着的孩子，吃力地举起一直紧攥的胤礽的手书，弘晥不明所以，弘燕伸手覆在他捏得紧紧的手上，另一只手轻轻地来回顺着他的手臂，轻声说，“二哥，你别着急，把手松开吧。”
看着被吓到、又猛地放松下来、怎么也止不住抽噎的弘晥，康熙合上眼睛，长长地呼吸几下，平静了心绪，手臂也顺着弘燕的抚摸松懈下来。
弘燕顺势把丝帛从他手里抽了出来。轻柔的布料上已经有了皱褶，弘燕的脸上显出心疼的神色，把丝帛展开，拿手肘压在上面，想抹平那些皱褶。
康熙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弘燕凑上来，鼻子红通通的，眼睛里还有水汽，有着惊喜有着期待和不安，“二哥，你好些了吗？”
康熙试图挤出一个笑容，让这个孩子放心，笑容还没成形就消失了。弘燕的动作表情已经说明了这件事他是知情的，那这东西的由来便一目了然了。
为什么？
为什么胤礽要留下这样的东西？
太子之位既废、圈禁咸安宫，不合身份的东西都会由内务府清缴收回，太子册宝和这废太子的诏书也是一并被收回。
虽然没有说圣旨内容不得外泄之类，可怎么也想不出胤礽到底有什么理由会把它默出来，甚至留给子嗣。
弘晥立马手忙脚乱，“二哥，你是不是又不舒服了？”
弘燕抬起头，伸手放在他的脑袋上，使劲揉了揉，“慌慌张张的，二哥没事了。你去看看穆太医有没有把药给煎好……”
话还没说完，弘晥已经把脑袋凑向康熙的枕头，躲避着弘燕大手的蹂躏，抽抽嗒嗒地说，“不要，我要陪二哥。”
倒是把弘燕噎了一下，这小家伙一向乖巧，这么不假思索地反驳倒是头一遭。
康熙勉强扯动唇角，想露出个笑容，安抚这个被惊吓的孩子，却没有成功。
弘燕弯下腰，直视着弘晥红通通的眼睛，粗鲁地抹去他脸上的泪痕，给他擤了鼻涕，很是严肃地说，“弘晥已经是大人了，不能象小孩子一样任性。你去看看穆太医那边的情况，盯仔细别让那些奴才嘴碎，省得额娘她们担心。再去和二嫂说一声，就说二哥身体偶感不适，需要休息，让她心里有个数，问问二嫂有什么事情是你能帮忙处理的。”
弘晥还是止不住地抽噎，看着康熙也是微微颔首，似是极同意弘燕的话，便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弘燕搬了个小脚凳坐在炕边，握着康熙的手，低声劝慰，“二哥，你莫要太伤心着急了。你好好地，咱们一大家子才能好好地、平平安安。”
康熙仍旧盯着他，努力从虚弱中挤出声音，“你怎么会把……”你怎么会有那手书？胤礽为什么要留那手书？是他让你给弘晥的吗？为什么……
弘燕的手更握紧了，带着哀伤，“阿玛交待……”
看着康熙一瞬间凌厉激动的眼神，他急忙安抚，“二哥，你别着急，我慢慢说。那一天……”
那一天，正是午后。
若是在江南，中秋前后人们还是衣衫单薄，白天说不定还会热得冒汗，但在北地，一层秋雨一层凉，雨收云霁之后，多半就得换上厚衣衫，身体差的都得穿上薄夹袄了。
弘燕到书房的时候，胤礽正站在窗边，窗子只开了条三指宽的缝。窗子上糊着厚厚的白棉纸，以抵挡寒风。从那缝隙处，可以看见回廊边的阳光，地上还是湿的，树上金桂格外娇嫩清新，桂树叶也是苍绿干净，看上去格外好看，而地上，星星点点散落着被风吹落被雨打下的桂花。
弘燕才稍一楞神，就听见胤礽低低咳嗽起来，从那光亮处透过来阵阵凉风，他一路走来微微出了点薄汗，觉得分外舒爽，可对胤礽来说恐怕过于寒凉。
急忙走到窗边，给胤礽请安，一边拍抚他的背，一边低声埋怨，“阿玛，你怎么又开着窗子，若是伤风就不好了。”
胤礽笑笑，走到桌边坐下，那个位置，正好对着窗，可以看见那一抹风景。接了随侍奉上的热茶，用杯盖刮去茶叶沫子，把茶盏拿近了些，细细嗅着那茶香，虽然比起曾经的那些上好贡茶差了不止两级，可也算不错，更令人舒服的是随着袅袅茶香蒸腾上来的热气，在这冷天里分外温暖。
弘燕眼见他呷了口茶，微眯了眼，半晌咽了下去，眼睛里也带了笑意。便猜大概是那点热茶舒缓了他口中的寒冷和喉咙里的瘙痒刺痛，也微笑起来，很是高兴地说，“阿玛，快中秋了，弘燕和弟弟妹妹想办个赏桂诗画会。阿玛，您来给我们当评判吧。”
胤礽很是闲适地靠坐着，挑了眉，“哦，你二哥最近应该会进宫来看你们了，让他来评不是更好？”
弘燕还清清楚楚地记得当时自己气哼哼地说，“可是二哥好久都没过来了。二哥可偏心了……”哼，每次都是训我的多，就只夸弟弟妹妹们。
胤礽眉眼含笑地听着弘燕抱怨，只是虽然笑着，眉间的纹路却比平时更加深刻。弘燕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总觉得自己阿玛的心情很不好。
可那时候的自己多傻啊，只更加起劲地说着，想让阿玛别再想着那些愁人的事情、也高兴起来，把自己与弟弟们的诗画、妹妹们的字画绣品展开，使劲向阿玛献宝。
弘燕看着虚弱地靠在枕上、紧紧盯着自己、仔细聆听的康熙，不禁有些鼻酸，二哥和那时候的阿玛多么相像，不管自己怎样，都是克制着，在风云诡谲的乱局中撑出一片晴天。
康熙也随着他的话回想起那时候的事情。那个时候，老四确实在中秋前准了自己去咸安宫。当时，自己还绞尽脑汁地偷带了上好桑蚕丝制成的棉衣给胤礽。当年自己在位的时候，这些从没亏待过胤礽，可最后两年身体实在不行顾不上他了，这些逾制的东西，没自己的吩咐也没人敢擅自给胤礽添新的。到了老四登基，自然也是按例供奉，更不可能给他添这些东西。桑蚕丝虽好，但久了也就化了，没那么暖和，用不久。有钱能使鬼推磨，福晋使人去苏州府老字号的绸庄高价采买了上好的蚕丝，虽比不上贡品，可也差不离。
弘燕努力平复了自己的情绪，继续说。当时，阿玛细细点评了那些诗画，自己看着他神情舒缓不少，也是高兴。阿玛还留了自己用点心，在自己要走的时候，拿了卷轴混在自己带来的那堆字画绣品中间，叮嘱自己一定要收好，谁也不要告诉。
“我回去以后，偷偷打开，就看见了这两卷诏书。”弘燕尽可能平心静气地说着。那时候他看了卷轴，惶惶不安地过了一个晚上，第二天再去见胤礽，胤礽依旧透过窗户向外看着阳光下的桂花树，没有风，便开了一扇窗，视野更加开阔。
桌子上放着笔墨纸砚，宣纸上应景地画着月宫桂树，没有貌美如花、清丽绝伦的广寒仙子，只有隐隐的宫阙、伐桂的力士、捣药的玉兔。
看着胤礽脸色蜡黄，不时低低地咳嗽，弘燕着急地捧了热热的草药茶。
父子闲话了一会，最后胤礽伸手揉了揉弘燕的脑袋，“想问什么就问吧，”看着弘燕略带羞涩的笑容，放柔了语气，“当着阿玛，还有你二哥，想问什么就直接问。记得阿玛对你说过的么？以后若是出宫分府，不要让人看出你在意什么，也不要让人看出你知道多少，越是心里没谱、越是没有把握，越要沉得住气。你沉得住气，端得住，拿不定你心意的人就自然会比你着急，一急，就会有破绽，你也能够判断自己该怎么做了。”
弘燕记得当时自己心里很有些不服气，觉得阿玛看轻了自己，自己已经长大了，虽然比不上二哥，可用得着把自己当成小孩子一样，反复叮嘱么。
可还是乖乖地任阿玛揉着，阿玛已经很久没有这样亲昵地揉自己的脑袋了。
“阿玛，你为什么要写那个？”
胤礽笑了，枯瘦的脸庞笑起来柔和了戾气，眼睛微微地眯了起来，那眼神却是落在了虚空，有点儿茫然，有点儿萧瑟，“那个，是要给你弟弟妹妹们的。”
“阿玛！”至今，弘燕仍然记得当时的震惊与气愤、难堪。为什么阿玛要这么做，为什么阿玛要让自己保管这个东西，满纸的谎言，阿玛不是那样的人，绝不是！
弟弟妹妹们那么小，对阿玛那么尊敬，如果他们看到这样的东西……敛眉苦笑，以后的事情就象自己预想的那样，哪个弟弟妹妹看到那个东西不是心神激荡、悲愤难当？就这个从来没有阿玛记忆的小十二，也是大病一场。
他看着康熙全神贯注的眼神，止不住的焦急，用尽可能平缓没有任何感情的声调说着让自己肝肠寸断的话，“阿玛说……”
阿玛的手握着自己的手，手心热热的，那是草药茶的热度，手指却是冰冷，如同三九天水面上浮冰的温度，嘴角还噙着笑容，“阿玛是什么样的人，对于天下人来说，都不重要。你们还小，还要在这朝堂上安身立命、还要成婚生子，你们必须知道，在你皇玛法眼里，在天下人眼里，阿玛是一个怎样的人，只有知道了这个，你们才能知道自己该怎么选择。阿玛对不起你们，你们自小就陪着阿玛在这咸安宫，以后阿玛也给不了你们自由自在的生活，但无论如何，与其一味任你们懵懂，被人利用，落入别人彀中，还不如由阿玛把这一切告诉你们……”
康熙的手指一下子收紧了，弘燕觉得自己的手指几乎被那力道捏断，而二哥刚刚回暖的手又失了温度。
他看着康熙愤怒的眼，伸手给他顺气。阿玛，对不起……
康熙努力发出声音，声音破碎颤抖，“为……什……么……不……告……诉……”
弘燕俯下身，把脸颊贴在两人紧握的手上，“二哥，你现在知道都这样，阿玛怎么舍得……”阿玛怎么舍得你伤心？我的记忆是从这咸安宫开始的，不清楚毓庆宫的光风霁月、无限风光，可那一切，那由云端到陷落泥沼的，不仅是阿玛，还有……你！
作者有话说
第27章 旧事